三六中文网 > 庶人剑 > 第一章烈衰城

第一章烈衰城

推荐阅读: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武道宗师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风威冷伏在地上,青草扫上他面颊,有些微的麻痒。六月的骄阳似火,晒得他头皮发烫。而此时他心中的躁热,却似比那酷日还要灼烈几分。他直直盯着二百步远处的华城。华城如一个久历战乱的老将,满身的伤痕虽已补了又补,却终归留下累累瘿瘤。它轩昂坚毅如旧,可那掩也掩不尽的伤痕却让人不由得思忖:“这城会毁于哪一次战事之中?”

    华城的城墙是前朝覆亡前十五年所筑,算是那位昏庸的末代皇帝在位时惟一说得上来的政绩。当时的骠骑将军立下大功,方得朝廷允可拨款重修此城。他曾放言:“吾当筑百年无人可破之城!”可是上下克扣百般刁难,他周旋其间耗思劳神,终于呕血而亡。弥留之际,他留下遗言:“华城若是得守,我朝或能再有三五十年安宁,你们一定要一定要”

    他的儿子和部将终于遵他遗志,建成此城,也终于承他事业,战死于城上。他们一门的英烈忠义没能给这个朽没的皇朝延命,只能将一腔喷涌的热血、一段残折的铁枪,裹挟着末世忠良的壮烈,藏进史书中,供后人闲来指点江山、喟叹兴亡。

    而此时,距华城的初次失守已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来江山几度变主,城池数番换旗,这城墙上也不知不觉添上一道道的杀戮痕迹。人生离乱易老,连这无生命的石头也过快地衰弱了,以至于不过三四十个春秋,华城便已支离破碎。筑城的那位将军若是能知晓这一切,也许就不至于为了这些石头倾尽心血。

    此时城头旌旗微动“典”字大旗上染了些污迹硝痕,显得无精打采。钉子般站立的守军们在烈日暴晒中依旧纹丝不动,手中的刀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墙面上干涸的血迹引来大群绿蝇,聚而不散。城头蒸汽氲氤,堞墙嵯娥如牙,好似一张大嘴正在呼呼地喘着热气。

    “城里定然热得很了!”风威冷忧心如焚,想道:“往年这时辰都要接表妹到乡下住几日的。”他以手搭蓬,虎目瞪得老大,恨不能看透眼前的青石墙。这处是东门,进门过三义街,上了靖安大道,经钟楼,再拐进利民巷,倒数第五个门洞里生着一株老槐树。此时定然有一个娴美的女子坐在绿阴里头,静静地做着女红。

    风威冷看了又看,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想过了,依旧没能寻出半个偷进城里的法子。他不由得长叹一声,躺倒在地。“这才去了两月余,怎的南汉军就已兵临城下?”眼前是缓缓起伏的草坡,一带银波在其间蜿蜒。河水清浅温婉,若不是水面上犹有银鳞闪现,便似静卧在那里一般。数千马匹被十余个军士驱赶着往河水里跳去,赤黄青白的皮毛经水一浸,愈发显得光鲜,马嘶水响一时热闹得紧。看那兵丁号衣,却是南汉军。马群中有四五骑越群上岸,骑者手中马鞭高扬,似在指点着什么。风威冷留心一看,他们好像正对着城头议论。那当先一骑虽只着葛衣青巾,背影却十分魁梧,这人忽然回头往风威冷这边扫了一眼。风威冷觉得那目光有如雪晨孤星一般亮得冷心,这大太阳底下,却让他通体生寒。

    那葛衣骑者与风威冷之间隔着百步之遥,当中又有两三个缓坡起伏,他显是没有发觉风威冷,便又转过身去,与边上的人谈说。风威冷不由“嘘”地抽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人好厉害的眼神,必定是南汉军中的要紧人物,偷窥城防来了。嘿嘿,他胆子也不小,南汉军帐尚在三里之外,此处距东门却不过百步,若是被城上的人发觉了,遣一支精骑冲出,立马就能擒了他去。”虽说这般想,风威冷却丝毫没有兴致给城头守军报警传信。天下大乱几十年,士民百姓早已没了什么臣属之心,总之不论哪家打来,照旧庸租绢调便是。

    风威冷也不再留心那几人的动静,拔了一根甜草含在嘴里。回想起两个月前出城之时,表妹就送他至此处。那时草地上正绽放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阳光和煦,河上清风徐徐送来花草幽香。表妹低着头,面颊经太阳一晒愈发红艳,一条粗辫子贴着面颊垂到胸前,泛着乌油油的亮光。风威冷很想把那辫子攥到手里把玩一下,却见表妹转过眼来,睫毛忽闪,又深又黑的双眸正正地看向了他。风威冷只能吐了吐舌头,把手收了回去。

    记得表妹道:“冷哥,你这一去得多少时日?北方听说又要起战火了。”她眼神很是忧郁,日光虽亮,却驱不去她面上的那一重阴霾。风威冷挥了挥手,不经心地道:“没事,从金鸡关到这儿有十来重关城,哪有这么容易便打到华城来。我这一去不过个把月,回来后咱们再收拾一下避开不迟。”“可唉!”表妹走开几步,遥望着他将去的方向,良久才道:“这一趟非去不可么?”

    表妹是风威冷长舅之女,自幼指腹为婚的。三年前北疆鏖兵,舅母死于乱军之中,舅舅带着弱女千里投亲,方至华城也一病不起。风威冷父母亡得早,家中虽算殷实,却颇冷清。表妹一到,空屋里便现出些生意来,他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未婚妻子。

    风威冷柔声哄她道:“朋友所托,不去不成的。待回来,你的孝服也除了,那时我二人便”这话没说完,表妹就已跺了脚跑开,大声向他啐道:“走吧走吧,没一点正经!”风威冷哈哈大笑了几声。那时的笑声仿佛还在河上飘荡,可眼下这情形,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嗖嗖!”几声锐响从风威冷头上掠过,风威冷不由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几点火星在河岸燃了起来,这时马匹多已上岸啃草,受这惊吓不由得起了一阵骚动。火箭接连射过来,看不见火点,惟见白烟漫天,端的是声势骇人。箭枝虽有不少落入河中熄去,大半却还是撞入草地里。不多时,岸边已是烈焰熊熊,燃起一道火墙。这火箭之中定然有硝磺火油之属,若不然纵是天干物燥,火势也不能如此之快。风威冷不由得跳起来,身下草地突然震动起来,再抬头望去,只见东门吊桥已落,一队人马已从中驰了出来。

    当头一骑赤衣绛马,骑者伏在马背上,发色通红,长矛也漆成朱色。人马一体,似方从万军阵中厮杀而出,已被鲜血染透。“红孩儿!”风威冷在喉咙里叫了一声,他曾在数月前见过这员驻守华城的典军名将一面。那时此人出猎,被他遥遥看到。

    红孩儿长矛所向,果然是那葛衣人。葛衣人一伙见状已拨马掉头奔去。这一动风威冷方发觉葛衣人来此处看似危险,其实不然。本来他们所立处正是一带高坡,胯下亦是良驹,这一跑起来,他们下坡,红孩儿上坡,当要快过红孩儿不少。只消占了这点先机,他们就能逃回南汉大营。可方才下坡,他们便被马匹阻住。让火光吓怕了的马匹四处乱窜,拥挤于河边,惊叫嘶鸣之声响成一片。烟火中但见马脚鬃毛偶现,只隔这百余步,竟看不清那处的情形。葛衣人见状大声呼喝几句,便往北边奔来。

    而这一耽搁,却已被红孩儿追上了,红孩儿挺矛疾刺,赤矛化作一道血光横空击出。他口中大喝,如乍响惊雷。他这么一刺一喝,分明是朗朗晴空,骄阳刺目,却也不由让人误觉乾坤变色,风云忽起。那葛衣人也不回头,就手一挥,一道黑乎乎的事物敲在长矛上,居然举重若轻地卸开了这一招,可那黑色事物却“砰”的一声断开。葛衣人手中握着的只有四五寸的一截,而另外一段已落在地上,原来是条乌铁短鞭。耀眼的光芒再闪,葛衣人手中却已无兵刃与之相抗。“果然是南海朱砂铁所锻的长矛!”风威冷想起红孩儿手上那长矛的种种传说,看来葛衣人这下是难逃一死了。

    葛衣人的一名扈从却于此时赶来,长刀往红孩儿左肋攻去。红孩儿猛然收肘,枪杆从腋下倒出,击在扈从臂上。扈从惨呼一声便从马上落下,落马之时却反手抱住了马的前脚,口中大叫:“大帅,快跑!”红孩儿大怒,提缰而起,马蹄重重踏下,那扈从的脑袋一下子平扁,红白浆液泼了一地,在正午的烈日下,鲜艳得刺目。风威冷虽也经过战乱,可从未如此之近地目睹杀伐,不由得有些胆寒,心中暗祷他们快些离去。好在葛衣人他们本是要往东逃奔大营,他的位置偏北,一时也不至于被卷进去。

    突然又有蹄声骤响,风威冷远眺,只见南边沿着河岸驰出一彪人马。葛衣人被这支新军一逼,不得不往风威冷藏身之处奔来。风威冷几欲拔剑在手,却又想道:“不成,若我拔剑出来,两边的人都要误会我于他们不利,还是盼着他们不留心我才好。”犹豫间,左右蹄声如雷,遥遥相应,骑尘滚滚,化做两条长龙,一步步将葛衣人包围。

    草间觅食的雀鸟拍翅惊飞“吱呀”乱叫。打磨得锃亮的刀刃,将阳光折射成断绝一切生机的霸道气焰。逃掠的小生灵似为这无形杀气折去了双翼,辗落于铁蹄之下。

    口袋渐渐收紧,此时惟一的出口正是风威冷所倚的缓坡。

    红孩子追在最前,矛头劲力破空有声,纵然于千马奔腾中依然听得分明。葛衣人逃在前面,后头护卫的随从又有一人被长矛挑落马下。红孩儿抽矛,热腾腾的血水顺着矛杆淌下来,矛身的色泽更见鲜艳。葛衣人身边只余下两人,马匹竭力狂奔,几乎是正对着风威冷而来。

    就在葛衣人距风威冷不足十步之时,一名从南边围过来的骑兵已经踏到了风威冷的跟前。方才风威冷伪装得极好,骑兵直到这时才发觉战场之上有这么个人在。风威冷不得已支臂将跃,其实还存着一两分侥幸,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那骑上之人,心中不停地道:“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你们要杀的人又不是我!”那骑兵头盔之后的脸没有一丝动容。风威冷心口狂跳,喉头发干。骑者一瞬后移开目光,就在风威冷觉得他好像放过自己之时,眼角的余光已经瞥到尖利如一线的枪刃向自己刺来。“当!当!当!”风威冷几步跃开,身上淋漓的大汗这一刻已变得冰凉。

    风威冷方发觉剑已在手。

    马上骑兵愕然地提着手上断折的枪杆,草丛中躺着金灿灿的枪尖。多年的苦练使得风威冷不假思索就断然拔剑,终于救了自己的性命。

    至此,风威冷心知已不能善了,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趁兵士尚未合围之时快些逃走。于是宝剑一出,直劈那骑兵胯下的骏马,骑兵明知无用,也不能不挥枪杆去挡。谁知风威冷剑尖骤然一抬,已没入了骑兵的小腹,左手扯了枪杆,便将那骑者拉下马来。马匹长嘶,高抬前蹄欲走,风威冷哪里能容,抓了辔头翻身腾起,那马儿加力奔走,他一下子没能骑上,从鞍上滑了下来。

    风威冷气急,右手抓紧了辔头,左手成拳,狠狠地打在马头上。马吃痛跑得略慢,风威冷便要再度跃上,这时却觉得身后骤然一热,如有一根烧红了的棍子烙上来般痛不可当。他反手出剑,与袭来之物一接,顿觉浑身力气都被吸进去了,手臂空荡荡的,难受得想要将剑扔掉。他身下的马匹被这巨力一压,于狂奔之中硬生生地矮下半尺,倒是正好容风威冷跳了上去,马匹惨叫连声,蹄子刨起草屑泥尘四散飞溅。

    风威冷惊魂未定,拨转马头回身,未容他看清眼前之人,便又是一股锐力迫面,四下里的气息似都被这一矛抽尽了,让风威冷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本是一念间发生的事,却又好似十分漫长,风威冷再也见不到烈阳草地雄兵,只有无声无色的旋风,以及风眼之中那一点红斑。

    风威冷的思绪在这一刻变得异样宁定,那红斑在他眼中渐渐扩大,直至占满了整个天地。风威冷猛地往后一仰,上身近乎平躺着倒在鞍上。朱矛贴着他的胸口直冲到鼻端,灼热的气势好似滚油一路泼到他的肌肤上。风威冷侧身下鞍,宝剑长击而出,手上传来清楚的滞碍感,风威冷晓得他已经伤了对手。

    察觉不对,长矛收了回来,可变招已经来不及。风威冷一剑得手,更不相让“刷刷刷”一连刺出十余剑,那人长矛被格在外圈,人又骑在马上,无法相避,只能怒吼一声,跳下马去。

    风威冷这才定神,看清了马下之人红袍红发,居然就是红孩儿。他不由一惊,接着是后怕。突然座下一塌,马匹如烂泥一般瘫了下去,想是方才双方力量都由坐骑受了,因此不堪再骑。风威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跃上了红孩儿的马。红孩儿在地上打个滚跳起来,风威冷见他执矛将刺,急忙扯了缰绳,往北边逃去。

    “这位壮士,快些助我!”风威冷只见葛衣人孤身一人边打边逃,随从自然是伤亡殆尽。他身上血迹斑斑,情势已然十分危急。而两厢骑军如铁钳已将收拢,中间只余下两三个马身的豁口。这等情形之下,风威冷便是不欲相助,亦自不能。他宝剑冲入骑军中,凛凛雪光倏忽来去,酷暑之时犹是冷气掠肤,只十多个回合,便有十余人落下马来。红孩儿在典军中素被敬为天人,方才人人亲见红孩儿为他所败,当下军士都起了畏却之意,便由着风威冷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那葛衣人得此良机,哪里肯放过,也自紧跟着脱围奔走。

    “高平晗你这王八蛋,你往哪里跑!”风威冷听得红孩儿在身后暴跳如雷,自然是换过坐骑追上来了。高平晗叫道:“壮士请将鞍上之箭借来一用!”风威冷低头一看,果然鞍侧挂了一把朱漆长弓,他摘下连同箭壶一起扔给高平晗。高平晗右手接弓,左手接筒,夹于右腋下,然后弓交左手,右手取出四支长箭搭于弦上,好似瞄也未瞄就满弓射出。远远地,只见四点寒星顷刻没去,后面已是传来三声惨叫。射向红孩儿的那一箭虽说落空,他却也不能不下鞍闪避,这么缓上一缓,他们之间便又拉开了二三十步。

    风威冷回眼看了看跟在身侧的葛衣人,不由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人箭术居然如此高明。突然想起来:“高平晗?是此次南汉军的副帅?”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问出了口。

    葛衣人一边疾驰一边答道:“正是高某,多谢壮士相救!”风威冷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四十上下,褐面微须,一双眼睛湛然有神,纵是于此逃亡之际也不失沉着气度。

    后面也有箭支陆续射来,只不过都不如这弓射得远,大多在马后一两步处跌下,便是有几箭射至,力道已衰。风威冷骑着的红孩儿坐骑自然是神骏非凡,高平晗的却也不遑多让,两马脚力远胜追兵,再跑上一程,便把典军越甩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