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开唐 > 八丹霞衣

八丹霞衣

推荐阅读: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武道宗师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着,谢衣道:“所以罗卷才会受伤。”

    李浅墨猛然一怔——罗卷已经受伤了?

    他怎么可以受伤!李浅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罗卷当成自己的朋友!

    谢衣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他不是一个爱卖关子的人,只听他接着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他在追杀大虎伥。”

    忽见他仰首剔眉,面上飒爽之气一现:“想杀大虎伥的人可谓多矣!但从未曾有人得手。不只是为大虎伥那一身功力之高,这世上可杀他的人已经不多。还为了,他从来心思缜密,万无一失。如果这次不是因为罗卷在千里追杀他,他想来也不会被迫得如此连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罗卷”他的脸上烟水之色一现“与王子婳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杀罗卷而后快。其后,又挟着自己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独得之秘,求庇于天策府卫。

    “那天策府卫,只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龙蛇,还是天下五姓,或是我们江左子弟,都不敢轻易招惹。大虎伥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计也是咬了牙跺了脚才下定了这番决心的。

    “但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李浅墨不关心大虎伥,他关心的是罗卷。只听他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

    谢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袭,这还罢了,可接着碰上了李泽底,似乎还交了手。为了躲避李泽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着又碰上了许灞”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浅墨已经明白。五姓子弟倒还罢了,但李泽底是谁?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后还有许灞!

    如此迭遇恶战,他当然伤了。可难得的是,他居然,还逃出了命来!

    李浅墨急切问道:“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谢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罗卷’轻功独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时半刻,别人想要找到他,只怕也不可能吧?”

    李浅墨神情暗淡,又听谢衣淡淡道:“不过,我猜得出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李浅墨的眼神登时急切。

    谢衣却神态悠远,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李浅墨只觉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怀、关切与担心,被那句话,如裂丝碎帛般扯得一裂。没错,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这份豪情、这份担当,一时让李浅墨无话可说。

    本来只有谢衣独个饮酒,他忽然抢过谢衣手中的壶,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颤抖,因为他毕竟还是少年。可他看向谢衣时,却也自释了。只见谢衣那淡如烟水的脸上,额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扑扑地跳着。

    却听谢衣哈哈大笑道:“罗卷他就是死了也还是罗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担心。”

    “他这个人生趣极浓,从来不会想到死的。他来自幽州,平生所见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头睡下不起,又或死于战阵的话,对于他来讲也太过平常。我倒是想看看大虎伥要如何狙击他。据说,大虎伥饶于资财,这次为了躲避罗卷追杀,已祭出珍宝无数,说动大野龙蛇内无数人物要狙杀罗卷了。加上天下五姓与天策府卫,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剑,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袭郁华袍。”他声调豪壮,一洗平日温文之态。而这猛现的豪壮,倒让李浅墨对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来找你,却并非全是好意。只不过是为了想再给他添点乱。”谢衣重返平静,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这一句,却让李浅墨不由一愣。

    只见谢衣还是淡淡地道:“现在这么多人狙击罗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他望向李浅墨“这个人,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

    李浅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婳。”谢衣面容平静。

    可李浅墨看向他脸上,只觉得他眼神深处,在极深极深处,仿佛写满叹息。

    那既是叹人,也是叹己。可他不会把一丝叹息泄露出来。因为,那里面,显然包含着一段故事。可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都独成他自家的怀抱。

    李浅墨不好深想,只觉得,如猜测过深,反玷污了别人家这缄口无语的情怀。

    谢衣顿了顿,似乎要平息自己心里那一声叹息。直到那叹息的尾韵在他眼底一划而过,才听他道:“王子婳这人,想来你还不太了解。她跟一般的女人只怕有些不同。她不喜欢给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烦。因为,她很骄傲。骄傲到有时都让人觉得不必要。”

    谢衣这么说着,语气里似乎是批评,可藏于底下的,不知是爱怜,是激赏,还是兼而有之。

    “如果因为两个人的事,因为她,而给对方添了负担,她一定会很受伤的。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让自己的骄傲受伤。”

    李浅墨不由回想起王子婳,那个仿佛总是出现在朝霞与晚霞之间的女人。没错,她是骄傲的,可骄傲得让人难以觉察。

    却听谢衣悠悠地道:“可她总不好明着面跟五姓中人翻脸。那会让她觉得太瞧得起对方了,也太伤她的骄傲。”

    他几近微笑地说:“所以,她决定出家。”

    李浅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子婳——出家——他实在难以把这两个念头连接在一起。

    只听谢衣笑道:“她出了家,五姓子弟只怕就少了追杀罗卷的动力。当然,以我猜测,她要出家,也只会入道家,而不是佛家。她毕竟是女儿家,料来还舍不得她那一头长发。”

    他眼神略含玩笑,一时淡若有情,空如无物。

    “自入唐以来,不知哪个人编的,说在太华山畔,得遇一白发老人,叫他传语给唐天子,说了那么几句话。从那以后,唐天子就把自己附会成老子后人,从此开始尊崇道教,奉李耳为仙家之祖——无论活人死人,但凡他们朝廷用得到的,也算利用个尽了。

    “王子婳生性富丽,不见得甘心等闲地空度一世。她出家必会选择入道门,由此长居长安,想来接下来也会有很深的筹划。”

    可接着他轻轻一叹:“可是,我不想。”

    李浅墨的目光中不由大含疑惑。

    谢衣静静地,仿佛自己对自己解释道:“她还很年轻,她也并不是真正羡慕清静无为的人。哪怕她想为罗卷脱灾,我也不想她就此出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罗卷。但认真想想,这世上,罗卷或许已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了。所以我来找你。只有你能阻挡王子婳出家。这世上,她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无过于你的师父。能对罗卷略施影响的,也无过于你的师父。”

    然后,他的眼神里一时充满了笑。可那笑,像是对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泄露的心思的一点小小的掩盖。

    只听他笑道:“罗卷之能,不是逼到极处也发挥不到极致的。所以,我不妨给他小小地添一点乱。五姓中人,让他们追杀他好了。”

    “但,请你出面,别让子婳这么早就出家。”

    玄清观在长安城东十五里。

    这道观,本是太原“汲镂”王家全盛时的家庙。可自从隋末丧乱以来,彼此就少有联系了。

    但毕竟以前的香火之情犹在。王子婳现在就住在玄清观。玄清观主曲真人为了她的到来,还专门腾出了一个小跨院供她使用。

    她这时正在净室里看那幅她刚挂上的青牛图。在她眼里,老子是个熟于世路、精明可爱的老人。只有一个老人才能体会出什么叫做“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王子婳喜欢这一句,因为在这一句里,她读出了一分柔软的锋利。

    她喜欢这样一种“莫柔于之”、“莫敢先之”的味道。身为女儿,这句话不知怎么让她大有会心。

    在她身后的矮脚榻上,正放着两套衣衫。一套是丹霞道袍,还有一套则是一身嫁裳。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两套衣裳。

    她喜欢那身丹霞色彩的道裳。那衣服的绸是特制的,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泽。彤彤的红里潜藏着石青的底色,像夕云暮卷,光彩翕合。那石青里又泛着金线,像透过暮云不可遮挡的光。

    而这件衣衫一披一展间,当可令云霞舒卷。

    这道服的裁制还是出于卜老姬的手艺。卜老姬出身“昆仑奴”一手针线跟她的一身功夫都足以让人称羡。而且她似乎很赞成王子婳出家。

    王子婳想:以卜老姬如此好手,肯一直忠心地跟着自己,只怕因为自己是她未曾实现的一个梦吧?

    她当然不甘心让自己的梦终结给任何一个男人。

    而另一套,却是她的婢女枇杷做的——那是一套嫁裳,不是大红的,而是浅玫红罗衫上织金密绣,里面露出鹅黄色的内襦,娇嫩得仿佛三月天里鹅黄的晓月。

    两件衣服都做得分外仔细,从这儿也可看出身边老少两个女人对自己的期许。

    王子婳低眉细想着。她的眉毛低下来时,总有种花含半蕊的嫣然。

    ——出嫁,还是出家?

    这一个身子托付何处?

    这始终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五姓子弟的面容——他们都是阀阅子弟,也都算诗礼传家。可无论外人看着怎么好,她从小看惯了,却也觉得生厌了。

    一个个装腔作势的惨绿少年,怎么看都让她觉得对方还没长大。可也有成熟过度精明过甚的,还有那迂阔不通世务的,让她想起她见过的那些洛下书生,在那冗长的无聊中还自以为高卓。这一切,都繁琐得让她不耐。

    她不喜欢太过成熟的男人,那让她不耐:一个没有孩子气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可她又不喜欢没长大的男人:没一分坚定的执著还叫什么男人?过分的稚嫩足以叫她不耐。

    所以,她终究是很难嫁的吧?

    可,还有罗卷。她的思虑再及于此。

    但罗卷这样的男人,又如何可嫁?说他孩子气得可爱,可他孩子气发作起来时当真无法无天!说他成熟得可靠,可他成熟的个性坚持起来又坚执得实在可怕。

    她不喜欢整日平和,举案齐眉,可也不喜欢整日争吵,各有执著。她走不进罗卷的世界,也无法让他走进自己的世界。遥望起来总是美丽的,可真跟他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来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拥有太多选择的女人其实恰恰无从选择。

    可她心里毕竟还一直对罗卷颇为感怀。

    否则,像她这样总是在开始时就预料到结果的女人,聪明理性到无法自掩、无法装傻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罗卷,被他卷入了那一场回想起来也会颊生潮红的狂乱,也许自己最终还是落得个小姑独处,丫角终老吧?

    可她改不了的是:永远讪笑于自己的情缘。

    门外忽传来云板一响。

    王子婳一整面容:终究,是轮到她上场了。

    玄清观正殿前的方场很大,长宽足有数百步,一色青石铺地,方场四周均建有回廊,廊下的柱子年深月久,深沉如仪仗。

    方场内容得下数百号人。这时,也果有这么多人前来观礼。

    偌大的方场内,一时只见人头密集。

    方场中的来人俱都算得上名驰一方的大野健者。单只京畿一带,就有方三田、龚历与余破老等诸位高手前来。其余,大野龙蛇、世家子弟、古刹名僧、巫卜日者,居然难得有空地凑到了一起。

    这也算一场难得的盛会,人人俱为观礼而来,人人接到的请柬上都只说“奉请观礼”却没有人知道要观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礼。

    但请柬上具名的“王子婳”三个字已足以让所有接到请柬的人动了兴致。人人心里不由暗想这个一向只闻其名,少得露面的山东名门第一仕女,以此柬邀天下,却是为让大家观个什么礼?

    ——难道,传说中她与罗卷的那一段情事竟是真的?且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地结缡?

    不为亲眼一见罗卷这个浪游子弟的成婚,也为目睹王子婳的出嫁;就算不为王子婳出嫁,只想着五姓中人必不肯甘休,定要前来大闹一场的热闹,只怕就没人捺得下性子不肯前来。

    方场中俱是交游广阔之士,各有相识,这时攒三聚五的,各凑在一起,就等着主角出场。

    云板再响,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当先引路,那是卜老姬与枇杷。

    她们先走出了垂花门,接着,一个高髻广鬓、木屐素幭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衣着有些怪,全不是时下样式,衣着高古,却别自含嫣。

    方场中人一时不由得敛息静气。

    人人只觉,若叫他说出这个女子生得到底有什么好,只怕说不出来。可一看到她出现,人人都不自禁会有一种屏住一口气的感觉。仿佛爱画的人蓦见古迹名卷,猛展开那一幅图画时,惊见满眼古艳,忍不住地会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亦如被尘俗所累久处红尘者,猛地登上一处名山大川,猛见山河满目,舒卷如画,气象万千时,那猛然屏息、无法吐纳的震动感。

    方场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那一声声“夺夺”的木屐声响。木屐之下,青石板地面空荡如波。

    而那木屐上的人,明波素袜,正走向正殿之前。

    邻近正殿最近的地方,坐的是邓远公。他身份高卓,坐在首席观礼的位置,无人会有想法。

    鲁晋此时却在人群中。别看他粗豪,应酬起来,却让人颇有长袖善舞之感。

    王子婳暗暗点头,觉得自己所托得人。她当日请来鲁晋,就是为他三教九流的人面极广。要请他邀约众人,最是省时省力。

    正殿的廊下,却坐着一个乌衣子弟。那人半垂着一张脸,双颊的白皙被一身乌衣衬得几乎透明。他怀里抱着一张锦瑟。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王子婳只觉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须要找个焦点。所以她一路行来,一路望着的只是谢衣。

    这时谢衣一抬头,那一瞬间的目光,突显伤感。可那伤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见。

    可它流失得虽快,终还有些尾巴。那尾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无物的眼里,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时光的涟漪,漾得他浑身乌衣也似无风自动。

    有着这一抹惆怅,陪着自己,那自己这从垂花门走向正殿,从那从前的青春韶华走向黄老仙踪的这数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么,王子婳此时此刻,倒是头一次觉出这个乌衣少年的好来。

    可她及时地收敛了自己的心神。用眼角余光扫过众人。还不错,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人这个场面,总还算不赖。

    他日消息传出,有这么些人作证,五姓门人,想否认也无从否认起了吧?

    她又看向自己特意锁定的几个人物,这一场成礼,有鲁晋知客,有邓远公观赞,还有谢衣相送,无论如何,还算风光,不致辱没了自己。

    而曲上人专门请来的古度,将为自己持礼。她“汲镂”王家的女儿,做事从来细密,章法不可混乱。

    她平生行事,一向不爱后悔。可这百数步行程,走到最后,心中竟还是浮起丝悲凉来。那丝悲凉却在她庄重的步态中点染出一丝高卓。

    她这时已行到正殿前,停身立住。

    司仪的曲上人冲她点头一笑,然后拖声叫道:“太原子婳女史已到,有请古上人上殿。”

    古上人也即古度,在三清门中是鼎鼎有名的修者。王子婳请他成礼,也是为切合自己的身份。方场中的众人一时不由大是糊涂:没有看到罗卷,怎么却冒出个古上人来?

    却见一人清奇古貌,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边两个童子带着法器,一人捧着一钵清水,一人却捧着一把拂尘,跟随他走到殿前廊下。

    王子婳事先要求的就是仪式简略,只见那古上人走到她对面,两人互相施礼后,古上人即问道:“你可是太原王子婳?”

    王子婳点点头,轻吐了一个“是”字。

    古上人道:“你可是诚心入道?”

    王子婳再度点头。可她的眼神却不由地荒凉起来。

    古上人就以拂尘蘸了几点清水向她身上洒去。

    王子婳合手垂肩,微微躬着身子,受了他的法水。

    古上人方待开口,只听下面方场之内,竟众声嗡嗡起来。

    那声音先始不大,可接着却越来越大。众人至此才醒过神来:怪道这成礼居然会选择一所道观!怪道没有见到罗卷出来。说什么“诚心入道”?难道王子婳居然要出家当一个女道士?

    这惊人的消息先在众人心中嗡嗡地作响,然后无意识地传到口中,然后,众人只听得耳朵边全是一片嗡嗡地响。

    那像是无数虫子一齐在飞。

    王子婳侧身而立,注意到邓远公的目光。他的眼神里颇有悲凉。可悲凉中自有着他一分通达长者的善意。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谢衣是如何地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衣裾。耳朵边无数的虫子在飞,难道她自己如此轻身一跃,就此要逸出那一方她恼之爱之的红尘了吗?

    猛地只看到大殿门被粗鲁地撞开。然后只听一个性急的声音喝道:“罗卷,你给我滚出来!”

    方场中一时人人回首。果然来了。

    王子婳抬头望去。

    只见来人虽不多,只不过十数个,但分明个个俱是五姓子弟。

    王子婳之所以重金请出鲁晋,要他代办这邀宾观礼之事,就是因为知道他做事的能力极强。

    按她的要求,这事既要声张,也要声张得不可为她不想知道的人所知道。所以鲁晋发出请柬时,都算计好了路程,接柬之人接柬到手后,只有马上动身,才赶得上时间,再无四处传播消息的机会。

    他做得果然不错。

    但天下五姓,耳目遍布,如今只来了这十数个人,也还算少的了。

    只见王子婳一转身,正面朝向那些五姓子弟。

    那五姓中人个个以为她要私自与罗卷成婚,不惜背离五姓门风,才办得这般隐秘。

    一闯进来,却不见罗卷,又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大吃一惊。

    及见到殿前廊下的古上人清奇古貌,似乎正在度化王子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却听王子婳淡淡道:“要找罗卷?郑世兄还请别处去,不要搅了我的入道之典。”

    赶来的郑姓子弟却是荥阳郑阮,与他同来的还有“岗头卢”的卢似道与“土门崔”的崔明奇。

    这三人,或是出于私心爱慕,或是上承长辈之旨,俱都有迎娶王子婳之意,也是五姓中争娶汲镂王家女子的佼佼者。

    可当面对王子婳那明媚双目,还有玄清观里的局势,一时都不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却见王子婳重又侧身,面向古上人而立,微微一笑:“弟子诚心入道,上师慈悲,请继续行礼。”

    五姓子弟见到这个场面,一时措手不及,不由呆住。有情急的只叫道:“不可!”

    王子婳不屑一顾,只以目光淡定地向古度示意。

    古度微笑着从子弟手中取过那一袭道袍来,双手抖开,一时只见丹霞一展。

    只听古上人道:“披此袍,别云泥;入此门,息尘机;束此发,得清逸;别此身,悟太一”说着,展袍即披向王子婳身上。

    只听郑阮猛喝了一声:“不可!”

    他情急之下,抖手就打出了一道绳镖。

    坐于廊下的邓远公轻哼了一声,手上袍袖一挥,已随手将一柄木如意向那绳镖掷去,只听得“夺”的一声,那绳镖与木如意俱坠落于地。

    郑阮惊怒之下,身子已向前扑起。

    邓远公一起身,拈指作势,就向他点去。

    他不欲太过惊扰,动作并不大,作势之下,只攻其必救。

    郑阮怒哼一声,身形一避。一时邓远公与郑阮,还有继之而起的崔明奇与卢似道四人兔鹘百变,已一进一挡,胶着在那里。

    其间卢似道高喝道:“子婳,你一意孤行,要做此事,可曾上禀王老伯知道?如若没有,我们五姓同气连枝,可容不得你这样率性而行。”

    王子婳情知有邓远公在,五姓之人一时搅扰不得,冲古上人一示意。

    古上人已将那袭道袍向她身上披了去。

    这时又听一人喝道:“慢!”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场中光景顿变。

    那一字吐得沉稳凌厉。古上人也算三清门中一等一的好手。却被那一声喝震得手下一顿,只觉胸中一阵气息阻滞。

    殿下的郑阮与崔明奇、卢似道三人闻声之下,既惊且喜,可喜色中另有狐疑。连邓远公此等好手,被那一喝之下,也突然住手。他凝目场外,似乎心中已猜到了来人。

    王子婳缓缓回头。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人居然会在这时出现。

    那人身未至,气息先至。

    场中功力弱的一时只觉得这玄清观中,不知怎么,突变得气息凝滞,压得人呼不出气一般。那气息胶如泥沼,滞重累赘,王子婳缓缓回头,却听古上人哑声问道:“来人可是李泽底?”

    不错,来人正是李泽底。

    他身挟五姓壮年中人第一高手之誉,正自门外缓缓走来。

    一见他的步态,方场内虽说高手云集,却早已有人爽然若失。那一分渊停岳峙的气度,果非寻常人可望其项背。

    李泽底的脸是黑的。可他黑黑的脸上,神色颇为温和。

    只见他一步步走来,直走到殿前距王子婳二十步处,才开口道:“贤侄女,令尊已开出聘资,五姓子弟,无论是谁,只要杀得了罗卷,即可迎娶你。你怎可如此耐不住等待,急急地入什么道?”

    王子婳也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在想怎么说一般。

    可她也知道,此时无论何等言辞,哪怕聪明如她,只怕也万难撼动李泽底的主意。

    一念及此,她索性脱略,振声一笑道:“那你倒说说,凭单身只剑,五姓中,到底有哪个年少子弟杀得了罗卷?我爹开出这聘资,不是明摆着让我白头独处吗?”说着,她嫣然一笑“与其如此,不如我及早入道。不管怎么。这也胜过独守空闺不是?”

    然后,只见她面色一沉:“也许,他们确是有可能杀得了罗卷。但天知道,会是多少人一起杀了罗卷。李叔叔,难不成你要我一下嫁给那么多人?”

    她语意中已含谑笑:“咱们五姓家风,可不能由此败坏的。”

    李泽底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他黑如沼泽的目光一向让人难测其深,可看着看着,只见里面越来越露出温和来。

    只听他宽厚地笑道:“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我答应你,半月之内,必杀罗卷。如果我杀了罗卷,也保证是我一个人。你就一不用怕有辱五姓门风,要嫁给那么多围杀的小娃子了;二也不必害怕白头伶俜,孤身终老了。”

    他笑得越来越温和,温和得都有些超出他的身份了:“到时,你就不用叫我叔叔了。”

    他声音几乎温柔起来:“咱们五姓中人,不过世谊。辈分之别,向来不分明。”

    他一双眼温厚地看着王子婳,那可能是他这个一直未娶的壮年男子所能有的最静谥、最和暖的温柔了。

    可这几句话也当真让一向镇定的王子婳直觉得五雷轰顶。

    难道,连李泽底也想迎娶自己?

    不过,这对她倒不算什么污辱。王子婳的心思一向与人不同。

    她头一次略带微笑地看向这个李泽底。这个男人,在五姓门中,也算是一代传说了。据说,他从来都看轻女子,生平不近女色,可怎么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也是五姓中少有的让王子婳也能尊敬的男人。

    这样的人看中自己,多少也算一点荣幸吧。

    可一旦一个男人对她表露了心事,王子婳会立时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她的笑中带上了一点宽容,这一丝宽容被李泽底看到,他的脸色猛地就变得更黑了一些,露出沉沉泥沼般的戾气。

    他从来不容许一个女子看轻自己。

    可就是他这容色一变,也让王子婳立时觉得他并不可爱。

    她眉锋一剔: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把自己当“大男人”的俗物而已。跟他苦修武学而得五姓“第一人”之称一样,自己也不过是他想获得的荣耀罢了。

    这么想着,她面色渐冷。

    却听李泽底沉声笑道:“如果半月之内,我杀不了罗卷。那时,我保证你可以如愿出家,求真访道也好,表面文章也好,如果有一个人敢说一声‘不’,我第一个为你护法,饶不了他!”

    王子婳心中腾地一怒:就是罗卷,也不敢如此干涉她的决定。

    那凭、什、么?

    ——你!

    场中不只她一个人大怒。

    郑阮、崔明奇与卢似道见到李泽底来时,本就惊喜中带着狐疑,这时听到李泽底公然示爱,一个个脸上都气得扭曲起来。

    那是一般的少年子弟对已居高位的当道父叔辈的幽暗的愤怒,无可发泄,所以更加地扭曲强烈。

    ——世上的便宜都被你占了去?

    王子婳看见他们的神色,不由略感有些好笑。

    她突然有一些脱己悟道的感觉。原来除了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在今日的众人眼中,她就是一具肉体,一具令人艳羡、惹人垂涎的肉体。像一只美丽的鹿,无人欣赏它的步态,无论狮子、鬣狗、郊狼她只不过是他们为满足自我争夺的一块肉。

    她抬眼看向古上人。但古上人已收回了持袍的手。

    在李泽底的威逼下,看来他一时也不敢确定是否还要给自己披上那袭道袍了。

    她随意地看向鲁晋。如她所料,那粗豪大汉忽然身形缩得很小,已不知躲到了哪儿。

    她接着看向邓远公。

    邓远公已是她唯一的倚仗,他是在座人中,自己请来的第一好手。

    只见邓远公一身黄衫松垂褶皱,整个人凝定得当真如六朝石上的松纹石刻,古拙精怪,双目炯炯地望向李泽底。

    李泽底没有看他,依旧盯着王子婳。

    邓远公明于世事,他那一双洞明老眼就是他的利刃。他一直盯着李泽底,像要一直地看到他心底里深处去。

    这已是高手的比拼,其间关涉的,不只毅力、气息,而直接是性命意志之战。

    可他看不透李泽底那沉如黑沼的沉重。

    不上一刻,只见邓远公额头冒汗,那汗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他身边,王子婳原来的侍童小单已忍不住紧张地捉住他的衣角。小单是乖觉的,他分明在提醒邓远公跟他家小姐当初的协议。

    可终于,邓远公浑身之力一泄。然后,他脱力一般,无法自持地突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这一坐,竟都没控制得住,只听得椅子“咯”的一声,似已断了一根椅腿。

    王子婳心中一时悲凉,身子向后一颤。枇杷与卜老姬,两人一左一右,扶持住了她。

    卜老姬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现出一片狂悍。她选择了王子婳,因为她年轻时也曾经历过那么多男人,可最后所余,仅只伤害。

    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男人的摆布。

    只见她根根白发无风自立。她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一根拐杖直欲深插入地。

    她就要出手!可王子婳情知,以卜老姬的身手,对付别人犹可,可若是对付如李泽底这样渊藏海深的高手,那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悍,而是像罗卷那样的无顾无忌的奔腾之剑!

    可卜老姬绝对不会容忍眼看着自家小姐受辱。

    “咯”的一声

    卜老姬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牙。

    王子婳心中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她明于天下流脉,也深悉卜老姬所修之术,情知她若咬碎了这一口钢牙,再出手时,会是什么结果!

    对于跟随自己的这个老女人,她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

    ——只为,她们同是女人!

    没错——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不存在那种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勇烈?

    只有她明了自己的伤痛。

    可这时只听得“铮”一响。

    却似一片雁翎划过了千山寒影,一桨搅动了万里烟水,一根指甲划过了素弦锦瑟。

    然后才听得一个又慵懒又萧索的声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变自己的主意。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两字说得很重“你说你杀得了罗卷。那你先试试杀不杀得了我这个绝对杀不了罗卷的人,如何?”

    说着,抱瑟之人已鹄立而起,如朱雀桥边,乌衣巷里,日正斜时,有一个人倦倦地卧在斜阳下。

    只见他淡淡地笑着,头上乌巾上的两根飘带随着站起的身形徐徐飘动,一身乌衣荡起细软的波纹,像江南水乡里那被长篙搅动的烟水

    ——正是谢衣。

    王子婳知道,他斗不过李泽底。

    她深明谢衣的功力,他确实算年轻一代、王谢子弟中少有的高手,虽说他从来都是一脸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为这个,他几乎永远无法修习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几乎注定无法撼动李泽底那厚如泥沼的修为。

    但谢衣峭然的身形还是一立而起。他随手拔出了一把竹剑。

    那剑真是竹制的,剑上带斑,韧且雅秀。

    他缓步而出,胜似闲庭信步。可是,他没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头一次这么长久地注目于他,还是没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烟水。就算无数的六朝情韵、无数的家世翻覆、无量的钟情浅恨隐于那团烟水底下,就让人只能揣测,全难洞见。

    李泽底忽喝了一声:“好!”谢衣右手曲肘,左手执柄。他用的是左手剑。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对面决斗。那竹剑斜斜而出,他浑身乌衣飘动,行如烟水。

    而他的剑,是在这迷离烟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剑起处,身形如何的托烟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剑,却韧成南天之竹。

    ——谢衣的剑就名为“判然”

    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耸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邓远公已一怒睁眼,古上人垂首叹息,不料这时忽听得一剑锵然之响,后面廊顶,已有人挟剑出击,口中怒喝道:“竖子敢尔!”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泽底为“竖子”!

    ——可那一剑之发,奔腾流逸,李泽底在即将得胜之际,突然警觉。他抬眼一望,只见那剑来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而强烈的日光,一时迷了他的眼。他只见到一个黑影,如大野流韵,奔腾澎湃地向自己袭来。

    他面色陡变,那一剑奔袭之势,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却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见的!

    ——当年李泽底为苦修“黄流”之术 ,曾做过一件令自己永世亏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为那人撞破。那人当时也曾一剑败了自己,还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见这一剑之出,只觉当日丑事,与那场挫败同时袭来。

    一时抵不住记忆里那深深的悔恨恐惧,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现惊恐,口中仓促喝道:“我说过此生永不见你。你既来,我就走!”说着,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跃,头都不回,仿佛不敢看清来人一般,一逃即已逃远。

    如此突变,却让满场之人惊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泽底这般人物,竟会被来人一剑惊走。齐齐凝目向那来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愕然地持剑场中,呆呆地立着。

    ——那正是李浅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极。如不是眼见谢衣遇险,他再不敢一剑奔袭向李泽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泽底竟会被自己的一剑惊走。

    然后,他就看到谢衣。

    谢衣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温暖,可另有一半,却似带崇敬。那崇敬分明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望着自己身后的人。

    李浅墨心中滞了滞,想起了那个看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肩胛。

    然后,他忽望向王子婳:“罗卷托我传话。西州募后,只待他剑诛大虎伥罢,即是归来迎娶你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