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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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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卢嘉川并没有来找林道静。

    怎么回事呀?

    道静清楚地记得他那天说的话:“三天之内一定来拿东西。”可是他再也没有来。她的希望一刻刻地减少,忧虑一刻刻地加多,疚愤的心情也一时时地加重。她想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无从去打听。所有认识他的人许宁被捕了,罗大方去察北了。她也曾去找过卢嘉川的朋友李大嫂,但是李大嫂已经搬了家,院里的街坊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

    道静终日若有所失似的坐立不安。

    “为什么不决心留他住下?为什么不想尽办法帮助他?有阻碍吗?为什么不冲破这些阻碍?”仿佛是自己出卖了同志似的,她的心里感到了难忍的疚痛。她恨自己脆弱、犹豫;恨自己没有决心保护自己所尊敬的人;她也更加恨起余永泽的落后、自私。整天整天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翠绿色的孤单的小枣树。她觉得世界忽然变了色,她觉得她刚刚敲开的幸福的大门,在她刚要迈进的时候,却突然紧紧地关闭了!没人的时候,她拿出卢嘉川留下的提包捏着、思索着并没有依照他的话把它烧掉,她总还希望他会来拿它。很快的,她变得苍白而憔悴。

    “怎么啦?为什么苦恼?”余永泽觉察到了道静的变化,有一天,忽然这么问她。但她只是摇摇头不说什么。可是,余永泽还不断地问。问得她发烦了,不由忿忿地说:“是个有良心的人谁也过意不去!是出卖不是出卖谁知道呢?”

    余永泽瞪着小眼睛,一丝含着讥讽和轻蔑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又是为贵友卢先生吗?那么,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吧!像这种铤而走险的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道静直直地看着余永泽。沉了沉,她一把抓住余永泽的手臂慌促地喊道:“真的?你怎么知道他?他被捕了吗?”

    余永泽带着骄傲的自信的神气点点头。他要破釜沉舟地使道静对卢嘉川绝望,虽然,他并不清楚卢嘉川是否被捕了,但是仍表示了深知个中秘密的神气。

    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双手抱住头低声地啜泣起来。为了她深深敬爱的同志的不幸遭遇,她再也不去顾忌余永泽的讥笑和妒忌。余永泽站在旁边,愤懑地紧咬着薄薄嘴唇,终于他也忍耐不住地发了火:“我不相信你的**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可惜被抓走啦,不能成其好事啦不要紧,好在你的‘同志’还多着哩”

    “住嘴!”道静暴怒地跳起来“我不允许你拿我的痛苦开玩笑!”歇了一下,她哭着说“真没有心肝!眼看好好的一个青年人被抓走啦,要丧命啦,你还幸灾乐祸、冷嘲热讽

    去你的!”她用手推开余永泽,一下子跑出屋外去。

    晚上道静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哭着都为他们不幸的结合悲伤着。

    生活是黯淡的。道静仿佛一个人生活在无人的孤岛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了解她的痛苦和希望。但是有一件事却使她明白了:这就是政治上分歧、不是走一条道路的“伴侣”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光靠着“情感”来维系,幻想着和平共居互不相扰,这只是自己欺骗自己。

    “离开他,不能让他毁灭我的一生!”道静的决心慢慢成熟了。

    有一天,道静又拿出卢嘉川留下的提包来,她想该把它烧掉了。他绝不会再来了。她忐忑不安地打开了提包,立刻一卷卷红色、绿色、白色的纸片露了出来。看见这些纸片,她又是难过又是欢喜。“朋友,我又好像看见你啦!”

    当卢嘉川刚刚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她很想看看里面放的是什么,但她又感觉这样做不对,便遏制住自己,把它放在一包破棉絮里藏起来。现在她可再也不能忍耐了,她把屋门上好,把纸片摆在桌子上,怀着新奇而又兴奋的心情拿起其中的几张读起来。这些纸上印的都是标语、口号,纸张是薄的,字迹是小的,一张张的油印宣传品上清晰地写着这样的字句:

    庆祝红军粉碎国民党四次围剿的伟大胜利!

    中国人民武装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万岁!

    中华苏维埃政府万岁!

    另外还有两份比较长的宣传品,下款是“中国**北平市委会”和“北平反帝大同盟”

    中国**这是个多么亲切、伟大的名字啊!道静望着这几个字,紧紧捏着这些红绿纸片,一种沉醉般的崇高的漏*点,把她多日来压在心里的愁郁一下子冲开了!好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她可舍不得烧掉这些珍贵的物品。她抱住这些纸片激动地想着,忽然想到她的命运经过这些红绿纸片、经过这些招恼反动派的字迹,已经和中国**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他们已经不可分割了!她感到能够被信任保存这些东西乃是她无上的光荣和幸福。想到这里,她高兴了,她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了。

    “不烧掉它们又怎么办呢?”晚上她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不会再来拿,总放着有危险,而且没意义,她于是想起了高尔基的母亲中的母亲维拉索娃来:她带传单到工厂,把它散给工人们“对,我也应当是这样!”像个顽皮的孩子想到了满意的恶作剧,又像战士想到了袭击敌人的好办法,她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觉。但是怎样散法呢?她虽然幼稚,也还明白这是危险的。她反复苦思着,整整想了多半夜,终于让她想到了散发传单的好办法。

    于是,三天后,这样的事迹出现了。

    夏夜,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的、阵阵的吹着,除了偶然一声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然无声的。这时在北平沙滩附近的几条小胡同里,有一个打扮俏丽的年轻女人在来来回回地转游她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窥伺什么。她手里提着一个华丽的手提包,穿过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当她听到似乎有脚步声或者什么声音的时候,她就停了下来,把苗条的轻捷的身子紧贴在墙边,侧着耳朵屏住了呼吸。她谛听着,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却忍不住激烈地狂跳着她几乎都听到了它怦怦的跳跃声。但是当她听了一会,并未听到有人走来的时候,她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她喘息一下,歇了歇,接着又像一条黑影似的向前溜去。

    这是多么不平常的一天!道静从没有经验过这样紧张、这样不平静的时刻。自从她决定了晚上要偷偷地去粘贴传单,她的心就一直不住地乱跳。她也想到了会被人抓住的危险,但是卢嘉川最后的话给了她力量“只要你对我们的事业不失掉信心,只要你能为着未来幸福的日子坚持斗争下去”呵,这是些多么难忘的话呵,她牢牢地记住了它,她要无畏地斗争下去。于是她忙碌地准备着一切。买了三瓶胶水、买了一双没有声响的软底鞋,为了怎样打扮以备被人看见时便于掩饰,她想了许多许多的办法,可是都不满意。最后,当她到房东屋里去借小刷子的时候,看见房东太太穿着粉红的紧身花绸袍,涂着厚厚的脂粉那种妖冶的样子,她心里一动,这才决定了要装扮一个风流女人,甚至被人认作卖笑的“野妓”也不要紧。晚上,怕余永泽注意她,不叫她出去,她就跑到房东太太的屋里梳洗打扮起来。她穿上余永泽给她做的淡绿色的绸袍,嘴上涂上了口红,脚上换上了肉色的丝袜,手里拿起一个漂亮的手提包,俨然成了一个俏丽风流的少*妇。房东太太看她打扮成这个样子,开始是张大嘴巴惊讶着,

    因为平日她是朴素的,不大修饰的。接着,根据她的经验,她明白了“这准是去会相好的呀!”于是她向道静斜眼一笑,嘴巴对准了她的耳朵:“余太太,您这是?嘻嘻,我明白啦您也有啦那个?”

    道静高兴她这样猜测,对她善意地微笑着。临走时并且小声地嘱咐她道:“老余要问,您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嫂子,多帮忙吧!”

    她走了,怀着新战士初上战场,而且又是独自作战的那种惶悚的心情出发了。开始她在各个小胡同里逡巡着,真好像一个寻找主顾的夜游女人。后来一看左右没人,她就鼓着全身的勇气,把早就涂好了胶水的传单,用舌尖舔上口水迅速地贴到了墙壁上。贴第一张的时候,她的手不住地哆嗦,腿也在发软。这时候,年夜凑在一起的许多青年朋友的面容忽然涌到了她的面前他们要都在这儿该多好呵,大家贴,一下子就全贴完了!可是,现在,在这黑暗的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孤单、恐怖。她不但怕警察,而且也怕真拿她当下流女人看待的男人们。贴了几张,胡乱地向几家住户的门口塞了几张,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匆匆地跑了回来。

    疲乏。躺在床上,她好像瘫了似的不能动弹。

    但是第二天夜里,她仍然还去贴,还去给住家户的门口塞传单,而且不再像第一夜那么慌乱。她转了许多条小胡同,贴了许多。因为这次是在黎明前去的,夜里巡逻的警察已经疲乏了,因此,她顺利地散完了她准备散的宣传品,安然地走回家里来。

    看见了这些传单的市民们惊讶着,好像刮过了一阵飓风。

    青年们好奇地争相传阅;胆小的老人惊慌不安。

    “**越来越多了?”人们低声地惊奇地互相探询着。

    许多中学、大学的学生自治会也收到了一份不知从何处寄来的报纸。打开来,里面就卷着道静寄去的几份**的宣传品。青年们惊喜起来,有些人许多天都不能安静地猜测着。他们相信**又活跃起来了,革命**也许又要来到了。

    街道的墙上,在清早发现了**的传单之后,这不能不叫警察们大吃一惊,愤愤地胆怯地把它们撕了去。

    道静背着余永泽想尽一切办法散发着传单。除了上面的办法,她还向一些她知道的人,较进步的人寄出了这些危险的东西。虽然散出了大部分,但卢嘉川留下的传单还有一些,她并没舍得一下子全散光。

    想不到这些红绿的小纸片,把她从濒于绝望的状态中挽救出来了。曾有些日子,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完了,失掉了卢嘉川的领导,失掉了党的爱抚,她觉得自己重又变成了一个死水里面的蝌蚪,重又生活在四面不透风的蜗牛样的小天地里,她唯一的路途只有做余永泽温顺的妻子,跟着他夫荣妻贵,等着穿他的丝绒袍子呢子大衣但是,这个前途该是多么痛苦、多么可怕呵!可是自从想起了散发传单这个办法之后,她的精神突然开朗了!散发的越多,她越高兴;越觉得自己不是白白地喊空口号余永泽是常常讥笑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只会喊空口号的越为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青年而欣喜。

    不久放了暑假后,为了想知道散发传单的结果如何,她就跑到王晓燕家里去找她王晓燕现在即将是北京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晓燕,昨天早晨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她的神气很紧张,一把抓住晓燕的胳膊说。

    “什么东西?”王晓燕的眼睛是圆的,一睁大就显得更圆。

    她看着道静不慌不忙地合上了书本。

    “你看,多么奇怪呀!”道静把三张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昨天大清早我起来散步,一出门口就看见了这几张纸”

    她把声音放低,伏在晓燕的耳朵边上“好家伙!**的传单,中国**的!”

    王晓燕把传单拿起来看了一眼,漠不经意地丢在桌上“我当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原来是它呀我也看见过。”

    “真是怪事!你在哪儿看见的?”

    王晓燕且不回答道静的问话,打开抽屉给道静拿出一包糖:“小林,吃点糖。这是我爸爸刚从上海带回来的。你对这个传单怎么这么有兴趣?是专为这个来找我吗?”

    “我真觉得奇怪呀,现在还有这么多**吗?”

    “我想一定很多。”王晓燕挨着道静坐下,一边吃着糖,一边一本正经地一字一板地说“我们学生自治会在前几天

    放假前收到一份卷着寄来的大公报,里面就夹着三份这样的东西跟你的一样。有些同学又奇怪、又兴奋,也有的很害怕。以后有人提议把它贴到布告牌上,有人赞成,有人害怕、不赞成。”

    “你呢,害怕吗?你不是也在学生会有点工作?”

    “我吗?无所谓。随他们怎么办全好。可是第二天这传单真的在布告牌上出现了。同学们都轰动了学校当局赶快撕了下来,蒋梦麟校长又气又怕。现在正闹得乌烟瘴气。”

    王晓燕摆动着浓密的黑头发,微微一笑,仍不改她那庄重的神气。道静可高兴坏了!她一把抱住王晓燕的脖子,脸上笑得像一朵鲜花:“晓燕!好晓燕!你这消息多么叫人高兴呀!”

    “你怎么啦?你干吗这么高兴?难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道静感情冲动得不能克制自己了,她立刻向王晓燕坦白了全部秘密:“晓燕,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些传单都是我寄的呀!”

    “什么?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参加了**?”王晓燕被道静这个爽直的告白弄得慌乱了,她瞪着滴溜圆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林道静。

    “我哪是**!”道静懊丧地摇着头“可是,我认识了**的朋友就是我常跟你提的卢嘉川。他把这些传单放在我这里,他被捕了,再找不到他了我留下这些东西可有什么用呢,这才想法子寄出去。”

    王晓燕紧盯着道静看个不停,仿佛第一次看见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那,你为什么不烧掉?这样乱寄是很危险的!”

    “不,晓燕,你不了解我!”她抱住王晓燕的肩膀,热情洋溢地说“我已经不是去年的我了。做这些事我觉得高兴。可是,现在也挺难过我那些朋友都叫国民党捕走了哼,捕走就捕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相信他们早晚会回来!”道静扬着头望着窗外的浮云,可是接着又若有所失似的低下头来。

    王晓燕被她朋友这种大胆热烈的精神感动了。她紧拉住道静的手,像叹息,又像抚慰般轻轻地说:“小林,我了解你的性格像火一样。可是,你要为你的前途着想呵,搞革命这有什么前途呢?”

    “像你这样成天钻书本子有什么前途呢?”道静的神气严肃起来了“国家这样危急,社会这样动荡,‘复巢之下安得完卵’这句话你不知道吗?”

    “嗯。”沉静的王晓燕陷入沉思中,她若有所悟地不再出声。

    “晓燕,别发愣啦,如果你不反对我,看在咱两个幼年朋友的交情上,给我帮点忙好不好?”道静推着晓燕,忽然撞入脑子一个主意“我手里还有一些这种传单,放着挺危险,你帮我把它们散出去行吗?”

    王晓燕带着惊异为难的神气,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行。”

    道静生了气,站起脚就走:“还是好朋友呢”

    “好吧,你拿给我。”晓燕拉住道静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我去找那些主张贴在布告牌上的同学去。可是,说实在的,我实在不赞成你这样的做法。”

    道静高兴得并没有听见晓燕后面的话。她跳上前去紧捏住晓燕的手连声说:“真好!真好!晓燕,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呀!以后等我的老师卢嘉川出来了,我一定要叫你认识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