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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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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座小花园的小书房里,架上琳琅满目的图书,被竹帘子透进来的阳光映照得斑斑驳驳,反射出幽静的光辉。刚从牢狱里释放回家的罗大方,躺在一把竹躺椅上正和来访的卢嘉川谈着他这些天遭遇的事情。卢嘉川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默默地瞅着罗大方,听着他说。

    “我到家的当天晚上,就和我父亲开起火来了。”罗大方笑着,挥着大拳头比划着“他摸着小胡子哼着我们老家的东北腔对我说:‘肥子别笑,这是我的小名我费尽力气托了多少朋友花了上千的大洋才把你保出来,往后你可得老老实实地给我读书!告诉你好消息:我就送你去日本留学;你愿意的话去美国也行。出国以前,你要是再敢同那些**来往,再勾搭那些亡命之徒,我可要、可要’他摘下金丝眼镜瞪着我,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全掏出去吃了似的。

    嘿,老卢,你猜我怎么回答,我说:‘父亲,你可赔了本了!我不值一千大洋,也不值得你那些朋友的隆情盛意,更值不得上美国去镀金。“朽木不可雕也”你还是送我回监狱吧!’这下子可把他气坏了,他大骂我妈巴子忤逆不孝;骂我瞎了眼睛,吃了**的迷*魂*药;骂我早晚要上断头台。我也不生气,只跟他嘻嘻笑着说:‘父亲,倒霉的不一定是谁,你这块同胡博士一起到美国镀过的灿烂的黄金,不准哪一天就要变成粪土呢’哈,哈,老卢,他一气,带着我的后母上庐山避暑去啦。”

    罗大方从警备司令部转到法院看守所坐了三个月的牢,虽然红润的面孔瘦了些、也白了些,但是丝毫看不出有受到挫折后的萎靡和困顿,他依然风趣横生,大眼睛滴溜溜地睒闪着,拳头不停地挥动着。

    “你这家伙,真有一门!”卢嘉川大笑着。他跳到罗大方身边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这是他们亲密友谊的惯常表现“以后打算怎么办?当真在家里当起大少爷?”

    “这碗饭可不是老弟咱吃的!”罗大方把脑袋靠在玻璃书柜上,摇着头微微一笑“我父亲的官越升越大,快到南京的行政院去当什么长去啦。我已经决定要和这样的家庭永远割断联系,所以绝不能再留在北平读书了。老卢,我诚恳地要求党信任我,分配我到最残酷的斗争中去考验我”他宽阔的大脸渐渐被一种严肃的沉重的感情所笼罩,他不笑了,静静地凝视着卢嘉川。

    卢嘉川在光亮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沉思着。偶尔抬起头望望罗大方,不一会儿,仍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窗外火红的石榴花和夹竹桃迤逦地排列在洒过清水的花园里,微风阵阵透过帘子,吹进沁人心脾的花香。尽管天气已热,但这个阔公馆里的小花园却异常凉爽、清洁和幽静。卢嘉川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梳着油亮的头发,看起来,他倒比那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旧布衬农的罗大方更像这个屋子的主人。他沉思有顷,当一个问题想透了,决定好了,他才抬起头来带着深思熟虑后的果决神态,说:“老罗,情况是这样,你不能再留在北平了。现在,察北同盟军正在察北英勇抗战,我们也正在源源派人去参战。你到那里去工作怎么样?”

    “好!”罗大方一把把卢嘉川的衣领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喊了一声“好同志,谢谢你!请你快去和组织上说说,越快越好!”就在这时,卢嘉川看见罗大方的额上流下了大粒的汗珠。

    他好像才经过了一场长途赛跑,激动得红着脸流着汗。因为是胜利地跑到了目的地,就又表现了一种衷心的喜悦和松快。

    他热爱党,热爱自己献身的**事业,当他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生怕这罪恶的铁门把他和党隔绝了,现在经过卢嘉川的几句话,知道他和党仍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他怎么能够不激动呢。因为高了兴,他反倒不开玩笑了,他向卢嘉川询问察北抗日同盟军的情况,他们谈起了当时的战争形势。

    一九三三年五月,在国民党与日寇订立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之后,全国人民更加激愤地联合起来,英勇的人们也更加积极地行动起来了。五月二十六日,人民自动组织起来的抗日武装察北抗日同盟军在张家口成立了。这个由**员吉鸿昌和抗日将领冯玉祥、方振武领导的队伍里,除了有一部分东北义勇军和地方武装,还有一个由华北学生组织起来的学生大队。广大的爱国知识分子,为了挽救垂危的祖国,在**的领导和号召下,正热血沸腾地纷纷奔向了塞外疆场。

    说到这里,卢嘉川好像刚刚想到似的对罗大方说:“许宁也表示愿意去察北,可是,看样子总还是动摇不定。

    从南下示威回来以后,许多运动他有时露露头,有时连头也不露。这可真是个小资产阶级革命的典型代表又想革命,又怕艰苦危险。”

    “白莉苹还不是一样!他们俩嘿,老卢,我被捕后,他们俩更好起来了吧?”罗大方的脸上隐隐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痛苦。

    “大概是这样,好过一阵子。小许也可能受了白莉苹的影响。不过小白已经到上海去了,如果我们以后很好地帮助小许,他还会好起来的。”

    “我去试试看。”停了一会,老罗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可以把这个任务给我吗?”

    “怎么,你想要这个任务?”卢嘉川微微惊讶地撑着写字台的边缘盯住他“你的心胸和你的外形倒是挺相象。这对你的情绪没有影响吗?”

    罗大方悄悄走到卢嘉川身边咚的给了他一拳:“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爱情、爱情它能够跟我们的事业来相比吗?”

    就在这一霎间,卢嘉川的脑海里闪过了余永泽那一双被嫉妒激怒的小眼睛,也闪过了林道静苍白的痛苦的脸。本来他是愿意和她接近的,愿意更多地帮助她的,可是为了不使余永泽夫妇关系受影响,他许久不去找她了。他用意志控制了感情,避免和她多接触。

    卢嘉川突然沉默了。

    罗大方坐在写字台前的皮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金壳怀表,他打开表慢慢地修理着,看见卢嘉川站在桌边总不说话,抬起头来问了一句:“老卢,你想什么哪?”

    卢嘉川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望着窗外稀疏的竹林出着神。过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自语道:“已经好久不见啦。”

    “是不是为她为林道静苦恼起来啦?”罗大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很善于观察人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这时他用细细的小扦子拨弄一下发条,又抬起头望着卢嘉川说:“我看你有些喜欢她为什么不大胆地表示一下呢?”

    卢嘉川转回身来躺在竹榻上,双手抱住后脑勺,半天才回答:“别瞎扯!你不知道人家有丈夫吗?”

    “那个余永泽吗?去他的吧!他们怎么能够长久地合在一块?老卢,这一盘棋,你算没走对。”

    “不,我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眼泪,连想也不愿想。所以,我已经有意识地和她疏远了。”

    罗大方放下表,走到竹榻旁,严肃地看着他朋友的脸,声音柔和而恳挚:“你不要自己苦恼自己。我认为这并不关系到什么道德问题。就是你不爱她,她也不会同余永泽那样的人长久维持下去。”

    “又瞎扯!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卢嘉川闭上眼睛低声说“他们俩的感情是很深的。而且总之,我不愿意。”

    “不破坏旧的,怎么能够建设新的?”罗大方抢着反驳他“你忍心叫这女孩子被余永泽毁灭了吗?你应当做摧枯拉朽的迅雷闪电,而不要做做‘孔老二’的徒弟!”

    卢嘉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够多简单、容易别说这些了,怪无聊的。”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长久地默不出声。

    罗大方回到桌边仍又修理起那只坏了的怀表。他不时偷眼望望卢嘉川仰在榻上的忧郁的面容,想用什么话打破这种沉闷的空气,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题目。

    “老卢,你不是把表送到当铺里去了?再说那只也太旧了。昨天,我在我父亲的抽屉里,翻到了这只金表,牌子很好,大概他还嫌不好丢下不要了,我权且当当钟表匠收拾一下给你用吧。”他翻着大眼瞅了他一下,看他仍不出声,他又说“老卢,还记得吗?为小白,你劝我‘爱情,只不过是爱情嘛。’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劝告你啦,你,难道你这个坚强的布尔塞维克,竟要为爱情痛苦起来了吗?”

    “去你的,什么劝告!”卢嘉川从竹榻上一跃而起。他揉揉眼皮,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拂去了心上的愁闷,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会怎么样的,其实,这算什么来,老罗,唱个歌子。你唱的马赛曲好听得很,唱一唱吧。”

    “不唱,咱俩的情绪都唱不出来。”

    于是两个好朋友就东拉西扯地谈起天来。卢嘉川热了,脱下西服上衣,一看衬衣的两个袖子破了两个大窟窿,他对罗大方挤挤眼笑着:“在你家里洗个澡行吗?别看有个同志送了我这身漂亮西装,可是衬衫、裤衩、袜子全都破得一塌糊涂,把你的给我换换。”

    “好啊!”罗大方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会儿,从里院走来了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女管家模样的人。她系着白围裙,卷着头发,样子精明利落。没等她进屋,卢嘉川赶快又穿上了西装上衣,藏起了那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破袖子。

    女管家托着托盘端来一壶热茶、几样糖果点心放在茶几上。罗大方装出严肃的样子对这女人说:“阿妈,谢谢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吴先生,他是老爷的学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就要在北平荣任厅长大人。”

    这女人赶快对卢嘉川深深鞠了一躬,殷勤地笑着说:“吴先生,您早来啦?天气热呢。”

    卢嘉川忍住笑,只好点头还礼。一边用眼使劲瞅着罗大方那个装得煞有其事的怪样子。

    “阿妈,天气很热。吴先生又有一点儿感冒,我请他在咱们家里舒舒服服的洗一个澡。你去预备一下,把老爷最好的衬衫、衬裤、袜子多拿出几套叫吴先生挑一挑换一换人家在美国讲究得很,可要挑最好的喽。”他看着阿妈那种对卢嘉川的恭敬样子,最后加了一句“他是老爷最喜欢的学生,阿妈要小心服侍呀!”

    阿妈喏喏连声地答应着走出去了。

    看她走远后,两人同声大笑起来。卢嘉川笑得抹着眼泪举着拳头:“小子!你哪儿学的这一套本事?”

    罗大方咧着大嘴笑着:“等我父亲回来,反正也找不到我了,叫他们口吐白沫骂去吧坏小子、骗子、不务正业的赤匪随便吧!你别小看这个阿妈,她可是我父母最信任的人奴才的奴才。他们叫她监视着我,所以必得这样唬一唬她。”

    他们吃着、喝着,罗大方从书柜上搬下一个考究的留声机:“来,先听听唱片再去洗澡。”他打开唱盘,没有看就安上一张唱片,屋里立刻飘荡着一种软绵绵的娇媚的歌声:

    好哥哥,相信我!

    不要信别人说

    “***,什么玩艺!”罗大方拿下唱片往地下一摔,唱片梆的一声立刻粉碎。他在一叠唱片里又挑了一阵“***,全是美国的靡靡之音。来,只好听听麦克唐娜的吧!”

    唱机放送着璇宫艳史里的一段独唱,他们听着,都含着微笑。听到后来,罗大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说:“要有那么一天呀,咱们也大声地放放国际歌,大声地放放工农战斗者的歌曲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