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分飞燕 > 第一章春

第一章春

推荐阅读: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武道宗师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近晌时分,雨又下了起来。这是苏城二月惯有的霪雨,细密而又黏腻,不动声色间已润湿了悒翠轩面东的雕窗。茶客们都在凝神听曲。轩中有胡琴声声,宛转悠扬,如同一道活泼泼的泉水在月下蜿蜒流淌,不时更有笛子吹出几个短促的音调相和。

    一曲奏罢,奏琴的少年起身,将手中的红松木琴弓拢起,将胡琴负于肩上,向四下里团团作了个揖,道:“学艺不精,献丑了,请各位爷随意赏几个。”他身边的少女将短笛插回绣囊之中,再从褡裢里摸出个青竹篾盘,托了盘子,便随在少年身后,往东边靠窗的座上走过去。

    轩中静了一静,随即黄澄澄的铜子儿一把把掷了过去,落入篾盘中,间或还夹着几粒雪亮的散碎银子。其实这对少年男女的技艺虽然不坏,但在楼上这些人听来,到底也寻常。只是这对男女的容貌,却是让在座的苏城名流们,也不免惊艳了一回。

    少女弱飖眼见着盘子里的铜钱一层层堆起来,暗自欢喜,想道:“这下可以去剪块新缎子了。这苏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少年展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盘子,与她相视而笑。他们来到东边的后排,却有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拈了一物,轻轻放在钱堆上,竟是十两重的一只元宝!

    弱飖不免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与她年龄相若的公子,异常文弱,身后站着三五个从人。弱飖与展铭忙躬腰谢赏,那公子双颊之上就略略地泛起红晕,垂下头去:“曲子很好听!”语声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弱飖本待往西边座上去,却见东头悬了一面珠帘,隔开一角之地,里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犹豫,有一个小伙计一溜小跑过来,将手中一只布袋子往弱飖手上一倒,十来个铜子滚落了下来,道:“里头客人已经赏了!”弱飖有些好奇地往帘子那边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人与众不同。

    西边的座位过了将半,展铭却停了脚,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将茶盏凑在唇边,竟似未见到他二人过来,他的随从们也一个个没有赏钱的意思。展铭不禁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了句:“请爷打赏!”那华服公子有些轻薄地一笑,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顿,又从怀里摸出一物重重地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锭十足赤金,闪着逼人的贵气。“怕本少爷少了你们的赏钱么?”他一双眼皮往上一提,形如三角的瞳子射出精芒,用手弹了弹方才他呷过的残茶,道:“只需她来饮了这杯茶便可!”

    展铭一拉弱飖便要离开,那几个随从却已作势要起身相拦。弱飖定住了不动,将手里篾盘往展铭面前一递,捻起袖子道了一福,道了声:“谢爷的赏!”便要去拿杯盏,却蓦地“咳咳”几声。她忙从袖口里抽了一方白净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会。这一阵剧咳好容易才缓了缓,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块怵目的红晕,沾上晶亮的粘液。

    “肺痨!”楼上的都不免惊了一惊。这般娇艳的一个女子,何以就得了这么没福气的病。那个华服公子抽了身往后直躲,有些嫌恶地吼道:“快走,快走!”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声,迟疑地问:“那赏钱”华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金子,有心收回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是失不起面子,终于狠了狠心,一把拂落。

    弱飖口里道了声“谢赏”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谁知这一低腰,袖中却掉出一物。那是个极小的瓷瓶,在地上弹了几下。小塞子松脱了后,一些红色的液体从瓶口里涌了出来。弱飖有些张皇地直起身来,一双妙目从左转到右,又从左转到右,如同恶作剧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然后“扑哧”一声,不知是哪个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尽数吐在旁边人的身上。这一开了头,楼上顷刻间人人东倒西伏,就连轩外那阴郁浓重的春愁,也被这一场畅快淋漓的大笑给驱散了不少。

    当然还是有不笑的人。展铭和弱飖自是笑不出来。展铭狠狠地盯着弱飖,弱飖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做声。华衣公子的随从也是不便笑的,只是个个鼓腮瞪眼,忍得十分辛苦。最笑不出来的,当然是那位成了众人笑柄的华服公子。他面红耳赤,好似这一地的红色液体一笔笔抹上了他的脸。

    “咣当!”他在桌上一拍,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盏被震落,叶渣残水溅了一地。“有什么好笑的!”华服公子怒喝一声,楼上被他这声大叫震得静了下来,却有三五声冷哼从数个角落里响起。随之有一些断续的句子飘入弱飖耳中。“不可”“这是”“顾三爷的大公子”

    弱飖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为什么她得罪的,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苏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气从东来,顾水南北长。”弱飖和展铭到苏城不过半月,可这歌谣却已是耳熟能详了的。谁都知道苏城的繁华富庶,一靠盐铁,二靠织染,三靠江河。盐铁作坊会集的城西,都是雷霆老爷子的地盘;织染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业;这两家却又得求着顾三爷,若没了那条纵横南北的运河,便是有了万斛珍珠,你却叫他们往哪里送?人人都晓得,在苏城讨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这雷、紫、顾三家,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怠慢的。

    “这下怎么办?”弱飖看了看盛钱的盘子——早已被展铭放在了一旁空几上,心道:“好容易到了这里,难道又要走?天下哪里还能找到一块比此城更好的去处?”可这都是日后的话了,眼下这道难关已是难过。顾家大少把长襟一撩,大步踏上前来。弱飖情不自禁地往后闪开,展铭跨上一步,右手搭上了身后胡琴的头把。

    顾大少已距展铭一丈之地。“展铭要出手了!”弱飖有些惊惧地想道:“若是和顾家人撕破了脸,那该怎么办?”可这等情形之下,又何来更佳的法子?展铭的手愈抓愈紧,指节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只等着顾大少的脚步再进一步

    “顾大少且慢。”弱飖的眼光与楼上所有人一起,向发声的地方望去。那是一个先前未曾见过的二十七八岁青年,靛蓝劲装,长刀金鞘,双手抱在胸前。在他身后,那一面碎琼般的珠帘来回晃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弱飖本以为顾大少会发怒,可他却呆了一刻,涨红的面色一点点白下去,而后沉声问道:“是你,楚方?”

    楚方躬身行了一礼道:“不是我。是我家老爷子在品茶。老爷子好清静,就请大少看在老爷子份上,莫要吵闹。”

    “雷老爷子在楼上?”顾大少吃了一惊,那脸色转青。

    “是,我在。挑帘子。”本就很低沉的声音,又似被外头迷离的春雨浸透了,越发让人听在耳里心头都是一重。楚方挽起了珠帘,将一个灰黯的背影揭了出来。那人身量很长,深色的丝绦束着蓬松的发丝披在背上。头发已有六七成花白,却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领藏青色的披风从肩上直挂下来,垂曳于地。他跷足而坐,不避扑面的雨丝,远眺栏外。

    “既是雷老爷子在,就请恕打扰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爷子问安。”顾大少伏下身去,他的身体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但是他,这楼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时畏缩了起来。

    展铭和弱飖站在楼道上有些犹豫,不知是不是该上前谢过相救之恩。那蓝衣的楚方在顾大少走后便回到了帘子后头,再也没有出来。展铭和弱飖其实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却还未等走到帘子前,就将话吞了回去。其实道谢自然不单是道谢,展铭和弱飖心里都明白,这面珠帘后头坐着的是惟一可以在苏城庇护他们不受顾家迫害的人。他们是多么想这个人可以把他手中的权力略为泄下一点点,来遮住他们头上的这片天空。

    座中静无声息。良久,珠帘后有一声轻叹,无奈而又厌倦。“走罢,日后这里也不能来了!难得一个清静的去处。”珠串“唏哩哗啦”一阵脆响,雷老爷子从里面迈出来,楚方紧跟其后,往楼梯口前走去。展铭和弱飖一并跪下,齐声道:“谢老爷子救命之恩!”白底青帮的靴子从他们眼前踏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藏青色的披风掠过弱飖的面颊。她颊上的凉意尚未消去,这两人已跨上了楼板。弱飖把背上的褡裢往展铭手上一推,说了声:“我去一下。”就急冲冲地跟了下去。

    在悒翠轩高挑的檐前,楚方策骑白马,候于一乘四人呢轿之畔。雷老爷子正欲上轿,弱飖紧赶几步,跪在地上:“老爷子救人不救到底么?”

    “为何救人必要救到底?何况,谁说我救过你?”雷老爷子居然开了口。弱飖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最后努力试一回,并没有当真以为有什么用处。

    弱飖终于理出些头绪来,道:“若是老爷子不救我们,岂不是显得您老怕了他们顾家?”

    “哈哈哈”雷老爷子突然大笑起来“丫头呀丫头,这点激将法用在我身上,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雷老爷子回过头来,往弱飖身前走了半步,他那重重褶子的眼皮蓦然拉开了一道缝。弱飖在那样的眼神注目之下,觉得自己如同一株小草。她情不自禁地往地上伏了伏,连胸口都窒住了。“若是我的人被顾家杀了,那我自然是失了面子。可是你是我的人么?”

    多年的江湖生涯,弱飖自然很明白,男人对她有着什么样的期许,可是这样明明白白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的,却是头一回。更让弱飖很不是滋味的是,这人口气如此的轻乎。弱飖知道,自己的回答对他毫不重要。

    弱飖无法出声,雷老爷子却已弯身上了轿。轿子腾起,弱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惟一的指望从眼前逝去。突然有一只手撩开了轿帘,随意从帘边扯下一条深红的缨络,掷了过来“若是你有了主意,拿这个来找我罢!”流苏在空中散开,就如一朵开得正好的芙蓉,旋舞飘零,扑入弱飖的怀中。

    “他还是不肯么?”展铭的声音在弱飖身后响起。弱飖有些心惊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他,道:“不成!”缨络被她紧紧地握在掌心,清凉而柔滑,让她想起无数次在梦里触摸过的那些丝缎,那些她只能远远于街口扫过一眼的绫罗。在梦里它们从她指间如水般流泻,梦醒后掌中只余空落落的寂寥。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楼板上响起,弱飖抬头一看,见那个方才给过他们一锭元宝的公子跑了出来,却又在梯上向着他们不言不语地站定了。展铭回看了那人一眼,掉头回来道:“我们走吧。”

    连日的阴雨早已涤尽了这座城的喧嚣市气,街道中满眼逼人的绿意。两人默然走着,好一会,展铭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道:“不要紧。大不了我们今夜就走,不在苏城呆了。”弱飖晃了晃头,赌气似的将泥水踢得老高,任那些晦暗的点子溅在裤脚上。自娘亲过世,自北到南,沦落至今。每一座城里都有许多个顾大少,偌大个人世,为何却如此狭窄逼仄,竟没有给他们两人留一个容身的地方!

    “总算是等到你们了!以为走小路就可以躲得过了么?”前面的路上顾大少活像是戏鼠的狸猫。“哗啦!”四下里一通乱响,十余道白光闪过,他们的前后都被数条大汉占据了。

    弱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道:“是小女子不识抬举,给大少赔礼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们这等人生气?”“赔礼么?”顾大少走近了来,弯下腰,伸手去托弱飖的下巴“嘿嘿”冷笑道:“在这儿可不成,你跟我去个地方,让我瞧瞧你诚不诚心?”

    展铭忍不住了。他手一动,一道清冽的光影掠过,当空似有菲薄的寒雾骤起,一道红痕乍现于顾大少的脖根。“啊!”杀猪似的嚎叫打破了这雨中午后的静谧,十来道白光结成一面炫目的刀网,向着展铭和弱飖当头罩下。弱飖于腰间一抹,手中亦现出一道白芒,二人双剑一合,便荡起一大片光轮,将那些刀锋尽数挡开。“住手!让这小子和我单挑。我倒要看看,这是哪里的小贼,敢到苏城来撒野!”顾大少亮出了他的长刀。

    两柄长刃在空中一下下地撞击着。弱飖执剑立于一旁,身前身后数步之内,尽是虎视眈眈的大汉。顾大少这一认起真来,长刀舞动,带起凛凛风声,势头极是强横。展铭的剑光已经收得很近了,只在身前几步,挡开顾大少的刀锋,守得虽严密,但已处在了下风。

    一不留神,顾大少一刀割伤了展铭。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点中,飞到了弱飖的面上。大汉们都松了口气,肆言调笑起来:“看这小子熊样。小姑娘,早早儿跟了我们大少爷罢!”“今儿夜里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铭向弱飖点了点头,弱飖握紧手中的剑,然后向顾大少猛地一跃。展铭长剑直劈,朝顾大少猛然砍下,居然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式!顾大少就不由地怔了那么一瞬。展铭的剑尖已逼近了他的喉头。

    大汉们怒叫着,手上的暗器都脱手而出。弱飖的剑锋抡成一方光壁,暗器撞在光壁上,纷纷落地。展铭的剑尖已将要架在顾大少的脖子上,只要有这位顾大少在手,他们两个应该可以平安地走出苏城。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沉沉的锐芒撞在弱飖的剑上,却蓦地回旋转开,竟嵌进了展铭的右臂。展铭剑上的力道一弱,顾大少已回过神来,刀锋一转间,展铭眼瞧着就要被劈成两半。展铭突然厉喝一声,剑交左手,去势诡异。顾大少的胸口上着了这一剑。弱飖冲上去拉了他,两人的剑光合拢,大汉们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头的水花般被轻易劈开,他们就这么冲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渐渐远了,可叫嚣声犹在耳畔。弱飖没有半点欣喜。“展铭,这是哪里,我们好像迷路了。”她望着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地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铭倒在她臂弯中。“展铭,展铭!”弱飖抱着他摇晃,却赫然发觉他的面色灰败,右臂上的伤口渗出墨色的汁水——那镖有毒!

    雨已停了。星星火花爆起,溅在弱飖的衫角,灼出几道乌迹。失败了十多次以后,这堆半湿的柴火终于燃起了通红的火光。夹杂着灰烬的白烟蒸腾着,直冲上了这废庙大殿半颓的梁架,熏得弱飖咳个不止,眼泪汪汪。

    弱飖将注满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时有水滴从罐壁的裂口上漏了下来,落入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弱飖又抚了抚展铭的额头,自制的解药好像不是很对症,展铭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发热。弱飖不晓得这是好了些,还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这一路上,她已经干掉了三拨意图取他们人头去顾家领赏的人。她知道现在苏城中每一个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寻找他们。此时这个废庙还算安全,但迟早会被找到。“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弱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再易容改装一番。

    弱飖蹲在庙门外一摊积水前,身上已换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里捧了只盛着泥膏的盒子。弱飖从盒子里挖了一团黄褐色的膏药便往面上抹去,颊上顿时现出几道污痕,衬得别处的肌肤越发的粉白。她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这样的颜色是天下每一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若是别的女孩子,有了这样的肌肤,定是千般装扮、万般爱惜;可为何她却要用这样晦浊的颜色污损?一个女孩儿的娇丽妩媚能有几年?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这些膏末,会发觉那面庞再也不会引人窥视,再也不必掩饰。蓦然间,一种酸楚的滋味一点点涨了上来,浸得一颗心也苦涩不堪。

    突然风中有些许异响,弱飖警觉地抬头,响动是从一堵将塌的泥墙后传来的。弱飖蹑手蹑脚往墙边走去。墙后数十丈处是一面古城墙。城头上生出好大一株黄桷树。大约是借着这树繁盛的枝叶避雨,一对夫妻就卧坐于其下。

    那夫妻两人都是乌蒙蒙的颜色。男的两只眼黑洞洞的,直直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他那两只枯槁的手中有一搭无一搭地拉着一把断了弦的胡琴,声音忽高忽低,说不出的诡异别扭——这便是引她前来的声音了。弱飖听了好一会,才听出这原来就是他们午间奏过的那一曲分飞燕。

    女人的头靠在男人肩上,忽然伏了身去,拣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个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来本是盛赏钱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便只盛了些许冰冷的雨水。女人将雨水捧到男人口边,咕噜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过倒进口中。弱飖原先以为她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一动,方才发觉那女人的双腿已齐膝断去,残肢处包着些同样分辨不出颜色的布片,一些红黄色的脓血浸出来。

    弱飖站在那里,这整个早春的寒气从她周身的气孔中涌了进来。“不!”弱飖转身就逃,不防一脚踏上了青苔,重重地跌在地上,却不及拭一拭,就接着跑下去。她逃得如此惊惶失措,好像要逃脱某种被注定的命运。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废庙,伏在门框上,让一颗乱哄哄的心安静下来。她侧着头望着火焰旁的展铭,他的面孔在跃动的红光中忽明忽暗。弱飖缓步走了过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抚来抚去。小时候每当她做了错事,便会这样子向他求饶。“展铭!”她低低地呼叫,少年含含糊糊地应和着,没有睁开眼睛。“展铭,我要走开一会,你不要乱走呀!”弱飖将唇瓣贴上了他紧闭的眼睑。“会有人救你出去,给你治伤的这,对我们都好。”

    弱飖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力地咬了一口,终于决然地站了起来。她到方才那摊积水旁,双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扑到面上。水花四散,扑打在她的额发与前襟上。弱飖大力地擦洗着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过去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许久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凝视着水中涟漪圈圈扩开,渐渐平展如镜,映出她重又无瑕的容颜,还有另一张同样美丽的面孔。

    弱飖缓缓抬起头,展铭左手提剑,受伤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树身。“你上哪里去?”展铭问弱飖,颊上两抹病态的嫣红。他分明高烧未退,却不知为何爬了起来。弱飖不答,反问道:“你怎么起来了?”在两边衣上拭着手,站起身来。展铭右臂往树上一撑,站直了,厉声问道:“你要去找那个雷老爷子!是不是?”弱飖咬了咬唇,一绺湿透了的额发落下来,贴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干脆地把这句话说出,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展铭却被这声回答惊了一下,口气变软了“弱飖,不要去,你这是引虎驱狼。”弱飖侧过头去,不答。展铭继续道:“弱飖,为何如此?我们以前还有过更艰难的处境,也都过来了”弱飖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飖,你要上哪儿?”

    “看着他们!”弱飖猛地止步,指着黄桷树下的那对夫妻。展铭一时收脚不及,差点就撞上了那堵泥墙。

    已没有了琴声,胡琴歪歪斜斜地倚在男人脚上,琴弓横亘于地。两堆同样蓬乱油腻,辨不出黑白的头发挤在一处,女人露着参差不齐的几颗黄牙,一行涎水从嘴角挂了下来,淌在泛着油光的领上。

    弱飖微微地喘息道:“看看他们!十年后我们就会是这种样子!”展铭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让自己的眼睛忍受这等凄凉的景致。他急切地挥动了手臂,像在向谁发誓一样,低声叫道:“弱飖,相信我,我们不会这样,不会,不会!”弱飖却再度侧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蓦然,弱飖脖上一凉,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了上来。弱飖欲转头,却不敢转,只听到展铭的声音“我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去的!”这只手依然很稳,贴在弱飖脖上的剑刃没有一丝颤动。“你不记得娘亲死的时候说什么了吗?你对得起娘亲的在天之灵么?”

    弱飖不顾剑锋,抬头看天,天上只有铅灰色浓厚的云,一重重,越压越低。“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大约就是这一句吧,可若是如此卑贱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离,又哪能相亲相爱?弱飖的心肠在那一刻冷得通透,她用最为平静的语气道:“娘亲让你照顾好我,你这算是照顾好我了么?”项上的剑顿时抖起来,有如风中残枝。弱飖决然转过头去,直盯着展铭,道:“你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你算什么男人!”

    有如一根无形的长矛掼穿了展铭,他踉跄数步退开,稳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地撞上了那堵泥墙。他睁大眼睛,问道:“你真要去?”他问这话时的眼神,有如海啸之前的洋面,阴郁平静下却有无数潜流涌动,蕴着无从估量的力量。

    弱飖觉得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那是在娘亲死后第三天。展铭端着那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米粥,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你真不吃?”弱飖依然如那过去的三天一般,不言不动。然后那碗粥就飞出了窗口,展铭从身边拎出一只红泥瓦缸,又往外一掷。弱飖飞跳了起来,去抱那瓦缸,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口粮,可还是没有赶上。瓦缸中倾出一地微黄的小米,好似摇落了满树的桂花。弱飖记得那时自己气呼呼地吼道:“你疯了?”展铭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是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弱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有了一点惧意,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退缩了,可那个女人就在数十步远处,不,是盘踞在她的头脑中,固执地不肯离去。弱飖终于点了一下头。

    “那你就走吧!”这几个字从展铭齿间迸出。弱飖低着头说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我会让人来救你出去的。”展铭没有搭腔,他一手拖着剑,一手扶着泥墙,摇摇晃晃地走开。湿漉漉的泥墙,墙头芳草萋萋。在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绿衫越来越黯然,一点点溶入了这雨后黄昏的水雾之中,也一点点地烙上了弱飖的眼睛。

    “到了!”前面领路的丫头挑起了一面粉色的纱帘,牛油火把的光亮顿时让弱飖眼睛一花。她默默地低着头,只敢去看地上的绿毡,以及踏在的毡上,涂着鲜红豆蔻缠着金缕丝带的小脚。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爷子抬起头,往这边瞟了一眼。就在他这一眼中,弱飖突然找回了些许勇气,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楼下的漫不经心,而是实实在在的悸动。弱飖碎步进屋行礼,雷老爷子略扬了扬手道:“那边坐下!”弱飖在侧席上跪坐下,垂首盯着面前的紫檀木几。

    雷老爷子发话了:“可惜,我帮不上你哥哥什么忙了。”弱飖猛然抬头,插满发间的珠翠乱颤,划出一带虹影。“我派的人去那里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他”弱飖惶急地站起,却忘了身上所着的并不是她穿惯的短衣。她一脚踩上镶着银边的裙角,几乎跌倒了,双手当空乱舞,推翻了紫檀木几。“咣当!”一声,小几四脚朝天。

    “你不要急!”雷老爷子的话让她整个人僵住了。“我听人报告说就在半个时辰前,紫家的大小姐捡了一个俊美少年回家”“紫家小姐?”弱飖疑惑了。“是呀,那天晌午也在悒翠轩上。听说她亲身守在榻前,伺候汤药呢!”弱飖脑中轰然作响,想起那天——

    富态锦袍的公子面颊微红,小声道:“曲子很好听!”声音细如蚊蚋。

    展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慢慢地重新跪坐下来,两只手重在膝上搁好,腕上一对烟水翡翠的镯子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一声清鸣。雷老爷子问道:“现在他没事了,你还要留在我这里么?”弱飖点头。“你想好了?你不后悔么?”

    弱飖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都还能有贵人相助的。”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老太爷看得上弱飖,是弱飖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