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女士的三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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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女士是我的邻居，但是现在她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去，不得而知。
叫她女士的好象就我一个人，这是因为我对她的尊敬。在别人那儿，大概她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所以大家叫她杨家婆姨，或者是别的对妇女的一般称呼。事实也如此，她大约一米六的个子，背已佝偻起来，抬起眼看人的时候似乎眼神有点模糊，但也很清亮。我读过很多次她的眼神，那里有太多的人生故事，对总是好奇的我来说，自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了。因为如此，每当忙生活后的空闲里，我便去和她说话。
她人很随和，在邻里也是好名声。后来的了解中我知道她曾经是老师，带出过不少知名学生，于是对她越加佩服起来。在我和她说的久了熟了之后，终于，她给我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准确的说不完全是爱情，更多应该是生活的艰辛和不幸，但当她拿出一个布的包裹时，我的心忽然间无比沉重，我已能预知其中一定隐藏着她的秘密。
打开几层包布，是三封纸质很不一样的书信，书信看起来已经发黄而且揉皱了，边沿也不再整齐。她抽出最下面的一封，像捧一个婴儿般，小心的打开来，似乎是担心自己不小心就会弄破。她自己先端详良久摩挲着那纸面，像是为拂去那久封的尘迹，然后递给我。这封信的纸张是我没有见过的，说不清楚是很老旧还是怎样，很厚，像是工厂里用的印刷纸，因为上面有平行的格子，但又不是我们现在的草稿纸。
“这是我的第一次爱情，我记忆最深最美的日子。”她幽幽地说。
我看她的脸，脸上是无限神往的表情。
“那时中国才刚刚解放，新中国的建立给了我们机会，我做了小学教师，他是轻纺厂工人。学校和轻纺厂对门，我们学校因为自己没有食堂，所以就借用厂里的食堂。有一次在食堂里买饭时他不小心把汤淋在我的衣服上了，当时弄得他很尴尬，除了连声道歉外还坚持要我脱下来他帮我洗。当时食堂里有几十个人在吃饭，他的话引来了一阵笑声。我当时听他这样说非常的羞恼。你想想，我那年是二十岁，又是那个年代，平时根本不怎么和男同志说话，他却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真的是感觉他太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了，我连饭都没拿就跑回了学校。”
“但是等我回到学校把脏衣服脱下时，他竟然喘着气赶来，然后就坚持一定要我把衣服给他。在今天的女孩子看来，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我们那个年代，当时我觉得脸不知道红到哪了，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他趁我愣神时一把抢走衣服，跑了。我当时感觉自己都没了思想，我就这一件外衣，他拿走后我连门都出不了，可是下午我还有课要上的呀，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了，只好坐在床上又气又恨。”
“看看快上课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和我一起住的同事也没来，要不然还可以借她的衣服用。想给校长打个招呼请假，又不知道怎样说。正在我难为时，他又来了，提了条蓝色裤子，是厂里工人常穿的工衣，递到我的面前。”
“那天下午我就是穿着他的那件宽大工衣裤上的课，课上的很乱，总觉得所有学生都在关注我的那条不合体的蓝裤子，说不定他们下来还会在背后把这条裤子做笑料，想一想就气恼的放不开。等我下课回到宿舍，看见我的那件脏已经衣服放在床头。我很诧异，打开看看，已经干净了。也同时看到抖在地上的一张纸条：杨梅同志，实在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已经洗干净了，希望你不要生气。我更诧异的是他是怎么弄的，竟然能这么快就洗好晾干。”
“这件事情过后，我们的相识也就开始了，但是也只是一般的交往。至于详细，我想没必要说，是一般人都有的生活点滴小事。有一天，他路上碰到我的时候，忽然就把这封信塞到我手里。”
我展开那封信，书写人的写字水平显然不高，但却很工整，每一笔都拉的直直的。
梅儿：
请你原谅我的鲁莽，第一次写信就这样称呼你，但是我再想不出别的叫法，叫你名字觉得太远了，叫同志太普通也有距离，总之你原谅我不会说话。也许给你这封信是个错误，因为这有可能使我们此后见面不再自然，但是如果我要还不说出来，恐怕我会倒下的。在很多个日子里，我吃得无味，睡得不香，再这样下去，我会垮的，所以还是鼓起勇气把这些都说出来了，现在交给你，是生是死由你决定吧。
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天，你来食堂买饭。我身边的所有正在吃饭的人大概都停下来了吧，也包括我在内。我们厂女工实在是太少了，忽然来那么漂亮的女子，当然是道大风景了。记得当时我不敢像别人那样直着眼看你，但是要命的是你买完饭离开的时候，竟然看了我一眼（这不是我自做多情吧，因为你真的看我了。）你不知道那时我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全身麻了一下，这感觉现在还能清楚记得。
人说爱情这东西都是前世注定的，我相信。从那天起，我最盼望的就是两顿饭时，我不饿，也不想吃什么，只是为了等你来。你来了我就心跳，还生怕别人会看出我的心思。从你走进食堂到离开，我不敢看却又想看，想看还是没敢看。我没勇气接近你，因为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好，没多少文化，家庭也不好，拖累很大。但是我又怕别的小伙子会去找你。事实也是，我们厂几个人都想和你好，他们还自己说你们怎样怎样，我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从别人那里我知道了你叫杨梅，是小学老师。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前来回走，也不是想进去，因为我没胆子，更不想离开，在那儿走走就心里很舒服。你估计很少看到我在你们学校门前吧，因为我能很准的感觉你什么时间会出学校大门，那时我就躲在我们厂门口的大杨树背后看你，看你走到很远再看不见后我才离开。
真想有个机会和你说几句话，但是我既不敢跟别人说，自己又不能。最怕的是晚上，眼睁睁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也多少次想象我们在一起的样子，好容易睡着的时候，梦里又有你来。但是每一次都是你和别人走了，一着急就醒来，全身都是汗。我妈说我说梦话时不知道在叫谁，我倒真的想让妈听到我叫的是你的名字，那样的话他们可能会帮我跟你去说，但是又不想让妈知道，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们家这样的条件，妈也不会去跟你说的。
现在我真很希望看到你的笑，常常看到，我想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不然我为什么会总想你。我想你，微笑地想着，每时每刻地想。现在我想大胆说，如果你能和我一起，这辈子我都会对你好。只要是有一碗饭，一定叫你吃饱，有一件衣裳，一定先让你穿暖。在家里，家务活全由我来干，你只要每天在我跟前，能对我笑一笑就够了。如果你嫌工作累，就不要去干了，我有本事挣钱养活你。保证不让你饿着冷着。
杨梅同志，我知道我可能被判死刑，像我这样的条件，本来不该有这种想法，可是我又没办法。不说出来也和死刑一样。现在由你来决定吧，我在等着，如果一个礼拜还没你的消息，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没了你我还怎么活。你千万不要把这信给别人看到，他们会笑话我是赖蛤蟆。是死是活，就等你的话了。如果老天有眼，他应该照应我不会让我失去你。
此致
敬礼
李占江
1954年7月7日
我读完书信，慢慢把它合起来，仰头看院子的天空，这是个阴沉的天气，灰色的天满布着阴云。有一分钟，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然后将信交回到杨梅手中，她的皱纹间露出一个苦涩但幸福的笑：“后来他告诉我，这封信是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写的，不知道憋出多少身汗才写成。你知道在那个年代，能说出这番话来是多不容易，他本身文化不高，却能把一封信写得让我读了又是脸红又是感动。在我收了这信的三个月以后，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是是他精心准备的，那时候不让铺张浪费，但他为让我好点，还是偷偷准备了东西，请了厂里的好朋友，他们闹腾了一夜，他喝了很多酒，但是没醉，平时他是很少喝酒的。”
我觉得奇怪，尽管知道他丈夫可能已经去世，但还是问她：“为什么现在你一个人，你丈夫呢？”
她脸上又是一个苦的笑，沉默了一阵。我看着她的眼睛，很深，没有泪水，因为豁达乐观了还是早已流干了，在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眼中，她过得很悲苦。
“结婚后我们生活的很幸福，他是很能干的人，从我记得起，每年都是劳动标兵。我不愿意看他太劳累，他和我都有工作，只要一般的尽力就能过得好了，况且我们爱得很深，就算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但是他说一定要加班，年年都要当先进，为的是给我争光，还有可以多发点奖金什么的，让我过得更好些。其实男人有种错误的理解，就是要让自己的妻子有多的物质享受，女人更看重的是男人感情的关心。当然现在是不大一样了，年轻人想法有改变，看重物质的人也不少。”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他更是家里厂里的忙，工作越努力了，不但要给妻子幸福，还要给儿子做榜样。我劝他叫他注意身体，但是他嘴上答应，照样没命地干。老天总是作弄人，有一天厂里同事急急赶来告诉我他晕倒了，已经送到医院送到医院。我去的时候他还在昏迷，医生先是告诉我是他是因为劳累过度导致的，但接着查出他是肝癌晚期，已经硬化了。我在医院陪了他七天，他始终没有醒来，就这样撒手走了。”
讲到这里，她停下来，没有流泪，但我看出了她心里的泪。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十年，儿子被推荐上了大学。我才又有了笑容，我想他也能在地下安心了。儿子走后，我一个人过得很孤单。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不会容得下另一个人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就这样和儿子过下去。但是在儿子上大二的那年，我认识了一个人，是西郊造纸厂的工人，叫张军，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爱人因病去世了。也许是自己过得太孤单了吧，他常常来找我说话，不经意间我慢慢开始觉得需要有他来和我说，不管说什么，都会让我的孤单少一些。但是说实在的他身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让我不喜欢，我只是因为害怕孤单才希望他能来。”
“儿子放假回来，我告诉张军叫他不要再来了，被儿子看了不好。他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又来了。儿子当时就坐在沙发里，这使我很尴尬。但是没想到的是儿子很容易就接受了他，儿子告诉我说妈妈，你一个人过得太孤单了，应该有个人来陪陪你，我相信爸爸也会高兴你这样做。我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了，这是我的欣慰。”
“儿子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的快乐日子随儿子的离开也结束了，我又陷入了孤单中。”
“有一天张军又来了，并且把一封信交给我。”
说到这里，杨梅把另一封信递给我。
信很薄，从信封的外面就可以感觉到。
杨梅：
你一直没有问我关于我的家庭，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就没有主动告诉你。
我妻子两年前因为患了急病没能抢救过来，丢下我和两个孩子去了。今年，你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是我朋友，他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很同情你的命运，也想了解你，所以去找了你。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你很善良，也一定是持家的好妻子。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有一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也还过的去。我希望我们能走到一起，互相也好有个照应，我现在过得比较苦，我看你也是一样。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们找时间坐在一起把财产，孩子这些问题商量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简单的把事情办了。你我心里都能有个依靠，会比现在强一些。经过这段时间，你应该对我也比较了解，至于别的话，我想就不多说了，我们都是上了点年岁的人，比不了年轻的，我也不太会说让你高兴的话，就是把自己的实际想法告诉你。你如果同意，让你们学校李老师给我通个气，他是我朋友。
张军
1980年10月8日
确实是封简单的情书了，或者说它算不上情书，但是是什么呢？应该就是一封情书吧。
我把信还到杨梅手里的时候，她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我没有回复他，因为我接受不了他这种态度。但是后来李老师还有些别的人都来劝我，给我说了很多。主要是儿子很希望我能找个人，也不用他再操心。后来有一次我生病了，生病以后才知道一个人有多不方便，发高烧到近四十度，没人做饭没人买药，张军知道后来看，照顾了有一个星期。我自己也说不清最后是怎么了，81年的五月，我和张军结了婚。也说不上什么举行婚礼，只叫了十几个熟人，摆了一桌，然后就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我没有搬去他家，好在我们两家距离不远，多数是他过来，他儿子已经结婚搬出去了，但是女儿还住在家里，我就一个人住，他来我这儿更方便一些。张军是厂里的采购员，工作很忙。有时也去出差，所以结婚后和以前没太大的区别，就像张军说的，是在必要的时候互相有个照应。”
我忍不住问：“那张老呢？你们是离婚了吗？
杨梅苦笑了一下，我忽然从她布满沧桑皱纹的脸上看到一些美丽，可以想象，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你认为会吗？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很少有离婚的，就算过得再不好，也不会随便想到离婚，他是天杀害的。他也是个苦命人，眼看就要退休了，结果在去河北采购钢材时遇到车祸。我连个遗体都没见上，只拉回来他的骨灰。”
我沉默着，喉头被堵塞，不能说出什么话，连句安慰她的话都没有说。
“有了这两次的经历，我心死了，我觉得自己命里不该享有安定平静的感情。第二次的意外让我很后悔，假如我当初坚持下来，也就不会再遭受打击，是我连累了他这样”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也结婚了，他想接我和他一起住。但是我觉得自己更适合一个人生活，1999年，儿子看我这样很孤独，劝我再找个老伴，并且说他们单位有个退休的干部，给我说了详细情况。我没有答应，儿子把我的地址和情况告诉了那人，不久我收到了这封信。”
她自己把信展开后递给我。
杨梅同志：
我是市科研所的退休人员叫戚玉林。你儿子对我说过你的情况，现在给你致信目的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过。我已上了年龄，需要人照顾，希望你能尽快考虑，尽快来我家给我做饭。我有足够的工资，只需要你帮我做好家务，别的没什么要求。
2000年2月4日戚玉林手书
当我读完她的第三封信，想把信交还给她时，她却挡住了，并且把另两封叠放在第三封上一起交给我。我很吃惊，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把目光定在她脸上。
“我知道你是老师，听邻居们说你喜欢写作，我做了一辈子老师，教了很多学生，自己还是觉得没什么东西留给这世界。你把这拿去，也许对你会有用。我是个没有故事的普通人，但是总想给这世界留点什么，可惜已经不能了，唯只有把这些送给你，因为它们对我已没什么作用。记得，不要把它们的顺序颠倒。”
她站起身，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去了。我本想说些安慰的话，终究没有，我想送她回房间，终究也没有。
此后不久，杨女士离开这里走了，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跟她儿子去了，也许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也许是到那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去了，无论在哪，真主保佑她快乐，她应该得到快乐了。
我不是个聪慧之人，始终揣摩不透杨女士把她的情书留给我的目的。准确的说只有一封算得上是情书，但是杨女士说它们都是她的情书。我反复读过这三封信，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来。最多的感受就是这些时间的变化中三个男人对爱情的不同理解。回顾一下，第一封情书如火一般热烈，那时我们还年轻，第二封平稳而讲求实际，附加一很多不该是爱情的考虑，第三封则完全是一种现实的需要了，几乎感受不到情爱。这是否也是我们很多人的爱情历程呢？有人说爱情最终会演化为亲情，那是爱情的最高境界，要我说，也是爱情逐渐销蚀的境界，我们的爱情是随时间而逐渐淡漠的。想让一个老年人爆发出青春的火热，恐怕极少能做到，是什么使我们这样，说不清。只觉得最可能多的保持每个人的炽烈之情，是我们应该努力的。免得常常慨叹人心冰冷世态炎凉，常常遭受失落遗憾的包围。
至于更多的，还须慢慢去参悟了！
杨女士是我的邻居，但是现在她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去，不得而知。
叫她女士的好象就我一个人，这是因为我对她的尊敬。在别人那儿，大概她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所以大家叫她杨家婆姨，或者是别的对妇女的一般称呼。事实也如此，她大约一米六的个子，背已佝偻起来，抬起眼看人的时候似乎眼神有点模糊，但也很清亮。我读过很多次她的眼神，那里有太多的人生故事，对总是好奇的我来说，自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了。因为如此，每当忙生活后的空闲里，我便去和她说话。
她人很随和，在邻里也是好名声。后来的了解中我知道她曾经是老师，带出过不少知名学生，于是对她越加佩服起来。在我和她说的久了熟了之后，终于，她给我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准确的说不完全是爱情，更多应该是生活的艰辛和不幸，但当她拿出一个布的包裹时，我的心忽然间无比沉重，我已能预知其中一定隐藏着她的秘密。
打开几层包布，是三封纸质很不一样的书信，书信看起来已经发黄而且揉皱了，边沿也不再整齐。她抽出最下面的一封，像捧一个婴儿般，小心的打开来，似乎是担心自己不小心就会弄破。她自己先端详良久摩挲着那纸面，像是为拂去那久封的尘迹，然后递给我。这封信的纸张是我没有见过的，说不清楚是很老旧还是怎样，很厚，像是工厂里用的印刷纸，因为上面有平行的格子，但又不是我们现在的草稿纸。
“这是我的第一次爱情，我记忆最深最美的日子。”她幽幽地说。
我看她的脸，脸上是无限神往的表情。
“那时中国才刚刚解放，新中国的建立给了我们机会，我做了小学教师，他是轻纺厂工人。学校和轻纺厂对门，我们学校因为自己没有食堂，所以就借用厂里的食堂。有一次在食堂里买饭时他不小心把汤淋在我的衣服上了，当时弄得他很尴尬，除了连声道歉外还坚持要我脱下来他帮我洗。当时食堂里有几十个人在吃饭，他的话引来了一阵笑声。我当时听他这样说非常的羞恼。你想想，我那年是二十岁，又是那个年代，平时根本不怎么和男同志说话，他却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真的是感觉他太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了，我连饭都没拿就跑回了学校。”
“但是等我回到学校把脏衣服脱下时，他竟然喘着气赶来，然后就坚持一定要我把衣服给他。在今天的女孩子看来，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我们那个年代，当时我觉得脸不知道红到哪了，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他趁我愣神时一把抢走衣服，跑了。我当时感觉自己都没了思想，我就这一件外衣，他拿走后我连门都出不了，可是下午我还有课要上的呀，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了，只好坐在床上又气又恨。”
“看看快上课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和我一起住的同事也没来，要不然还可以借她的衣服用。想给校长打个招呼请假，又不知道怎样说。正在我难为时，他又来了，提了条蓝色裤子，是厂里工人常穿的工衣，递到我的面前。”
“那天下午我就是穿着他的那件宽大工衣裤上的课，课上的很乱，总觉得所有学生都在关注我的那条不合体的蓝裤子，说不定他们下来还会在背后把这条裤子做笑料，想一想就气恼的放不开。等我下课回到宿舍，看见我的那件脏已经衣服放在床头。我很诧异，打开看看，已经干净了。也同时看到抖在地上的一张纸条：杨梅同志，实在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已经洗干净了，希望你不要生气。我更诧异的是他是怎么弄的，竟然能这么快就洗好晾干。”
“这件事情过后，我们的相识也就开始了，但是也只是一般的交往。至于详细，我想没必要说，是一般人都有的生活点滴小事。有一天，他路上碰到我的时候，忽然就把这封信塞到我手里。”
我展开那封信，书写人的写字水平显然不高，但却很工整，每一笔都拉的直直的。
梅儿：
请你原谅我的鲁莽，第一次写信就这样称呼你，但是我再想不出别的叫法，叫你名字觉得太远了，叫同志太普通也有距离，总之你原谅我不会说话。也许给你这封信是个错误，因为这有可能使我们此后见面不再自然，但是如果我要还不说出来，恐怕我会倒下的。在很多个日子里，我吃得无味，睡得不香，再这样下去，我会垮的，所以还是鼓起勇气把这些都说出来了，现在交给你，是生是死由你决定吧。
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天，你来食堂买饭。我身边的所有正在吃饭的人大概都停下来了吧，也包括我在内。我们厂女工实在是太少了，忽然来那么漂亮的女子，当然是道大风景了。记得当时我不敢像别人那样直着眼看你，但是要命的是你买完饭离开的时候，竟然看了我一眼（这不是我自做多情吧，因为你真的看我了。）你不知道那时我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全身麻了一下，这感觉现在还能清楚记得。
人说爱情这东西都是前世注定的，我相信。从那天起，我最盼望的就是两顿饭时，我不饿，也不想吃什么，只是为了等你来。你来了我就心跳，还生怕别人会看出我的心思。从你走进食堂到离开，我不敢看却又想看，想看还是没敢看。我没勇气接近你，因为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好，没多少文化，家庭也不好，拖累很大。但是我又怕别的小伙子会去找你。事实也是，我们厂几个人都想和你好，他们还自己说你们怎样怎样，我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从别人那里我知道了你叫杨梅，是小学老师。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前来回走，也不是想进去，因为我没胆子，更不想离开，在那儿走走就心里很舒服。你估计很少看到我在你们学校门前吧，因为我能很准的感觉你什么时间会出学校大门，那时我就躲在我们厂门口的大杨树背后看你，看你走到很远再看不见后我才离开。
真想有个机会和你说几句话，但是我既不敢跟别人说，自己又不能。最怕的是晚上，眼睁睁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也多少次想象我们在一起的样子，好容易睡着的时候，梦里又有你来。但是每一次都是你和别人走了，一着急就醒来，全身都是汗。我妈说我说梦话时不知道在叫谁，我倒真的想让妈听到我叫的是你的名字，那样的话他们可能会帮我跟你去说，但是又不想让妈知道，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们家这样的条件，妈也不会去跟你说的。
现在我真很希望看到你的笑，常常看到，我想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不然我为什么会总想你。我想你，微笑地想着，每时每刻地想。现在我想大胆说，如果你能和我一起，这辈子我都会对你好。只要是有一碗饭，一定叫你吃饱，有一件衣裳，一定先让你穿暖。在家里，家务活全由我来干，你只要每天在我跟前，能对我笑一笑就够了。如果你嫌工作累，就不要去干了，我有本事挣钱养活你。保证不让你饿着冷着。
杨梅同志，我知道我可能被判死刑，像我这样的条件，本来不该有这种想法，可是我又没办法。不说出来也和死刑一样。现在由你来决定吧，我在等着，如果一个礼拜还没你的消息，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没了你我还怎么活。你千万不要把这信给别人看到，他们会笑话我是赖蛤蟆。是死是活，就等你的话了。如果老天有眼，他应该照应我不会让我失去你。
此致
敬礼
李占江
1954年7月7日
我读完书信，慢慢把它合起来，仰头看院子的天空，这是个阴沉的天气，灰色的天满布着阴云。有一分钟，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然后将信交回到杨梅手中，她的皱纹间露出一个苦涩但幸福的笑：“后来他告诉我，这封信是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写的，不知道憋出多少身汗才写成。你知道在那个年代，能说出这番话来是多不容易，他本身文化不高，却能把一封信写得让我读了又是脸红又是感动。在我收了这信的三个月以后，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是是他精心准备的，那时候不让铺张浪费，但他为让我好点，还是偷偷准备了东西，请了厂里的好朋友，他们闹腾了一夜，他喝了很多酒，但是没醉，平时他是很少喝酒的。”
我觉得奇怪，尽管知道他丈夫可能已经去世，但还是问她：“为什么现在你一个人，你丈夫呢？”
她脸上又是一个苦的笑，沉默了一阵。我看着她的眼睛，很深，没有泪水，因为豁达乐观了还是早已流干了，在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眼中，她过得很悲苦。
“结婚后我们生活的很幸福，他是很能干的人，从我记得起，每年都是劳动标兵。我不愿意看他太劳累，他和我都有工作，只要一般的尽力就能过得好了，况且我们爱得很深，就算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但是他说一定要加班，年年都要当先进，为的是给我争光，还有可以多发点奖金什么的，让我过得更好些。其实男人有种错误的理解，就是要让自己的妻子有多的物质享受，女人更看重的是男人感情的关心。当然现在是不大一样了，年轻人想法有改变，看重物质的人也不少。”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他更是家里厂里的忙，工作越努力了，不但要给妻子幸福，还要给儿子做榜样。我劝他叫他注意身体，但是他嘴上答应，照样没命地干。老天总是作弄人，有一天厂里同事急急赶来告诉我他晕倒了，已经送到医院送到医院。我去的时候他还在昏迷，医生先是告诉我是他是因为劳累过度导致的，但接着查出他是肝癌晚期，已经硬化了。我在医院陪了他七天，他始终没有醒来，就这样撒手走了。”
讲到这里，她停下来，没有流泪，但我看出了她心里的泪。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十年，儿子被推荐上了大学。我才又有了笑容，我想他也能在地下安心了。儿子走后，我一个人过得很孤单。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不会容得下另一个人了，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就这样和儿子过下去。但是在儿子上大二的那年，我认识了一个人，是西郊造纸厂的工人，叫张军，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爱人因病去世了。也许是自己过得太孤单了吧，他常常来找我说话，不经意间我慢慢开始觉得需要有他来和我说，不管说什么，都会让我的孤单少一些。但是说实在的他身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让我不喜欢，我只是因为害怕孤单才希望他能来。”
“儿子放假回来，我告诉张军叫他不要再来了，被儿子看了不好。他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又来了。儿子当时就坐在沙发里，这使我很尴尬。但是没想到的是儿子很容易就接受了他，儿子告诉我说妈妈，你一个人过得太孤单了，应该有个人来陪陪你，我相信爸爸也会高兴你这样做。我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了，这是我的欣慰。”
“儿子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的快乐日子随儿子的离开也结束了，我又陷入了孤单中。”
“有一天张军又来了，并且把一封信交给我。”
说到这里，杨梅把另一封信递给我。
信很薄，从信封的外面就可以感觉到。
杨梅：
你一直没有问我关于我的家庭，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就没有主动告诉你。
我妻子两年前因为患了急病没能抢救过来，丢下我和两个孩子去了。今年，你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是我朋友，他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很同情你的命运，也想了解你，所以去找了你。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你很善良，也一定是持家的好妻子。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有一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也还过的去。我希望我们能走到一起，互相也好有个照应，我现在过得比较苦，我看你也是一样。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们找时间坐在一起把财产，孩子这些问题商量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简单的把事情办了。你我心里都能有个依靠，会比现在强一些。经过这段时间，你应该对我也比较了解，至于别的话，我想就不多说了，我们都是上了点年岁的人，比不了年轻的，我也不太会说让你高兴的话，就是把自己的实际想法告诉你。你如果同意，让你们学校李老师给我通个气，他是我朋友。
张军
1980年10月8日
确实是封简单的情书了，或者说它算不上情书，但是是什么呢？应该就是一封情书吧。
我把信还到杨梅手里的时候，她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我没有回复他，因为我接受不了他这种态度。但是后来李老师还有些别的人都来劝我，给我说了很多。主要是儿子很希望我能找个人，也不用他再操心。后来有一次我生病了，生病以后才知道一个人有多不方便，发高烧到近四十度，没人做饭没人买药，张军知道后来看，照顾了有一个星期。我自己也说不清最后是怎么了，81年的五月，我和张军结了婚。也说不上什么举行婚礼，只叫了十几个熟人，摆了一桌，然后就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我没有搬去他家，好在我们两家距离不远，多数是他过来，他儿子已经结婚搬出去了，但是女儿还住在家里，我就一个人住，他来我这儿更方便一些。张军是厂里的采购员，工作很忙。有时也去出差，所以结婚后和以前没太大的区别，就像张军说的，是在必要的时候互相有个照应。”
我忍不住问：“那张老呢？你们是离婚了吗？
杨梅苦笑了一下，我忽然从她布满沧桑皱纹的脸上看到一些美丽，可以想象，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你认为会吗？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很少有离婚的，就算过得再不好，也不会随便想到离婚，他是天杀害的。他也是个苦命人，眼看就要退休了，结果在去河北采购钢材时遇到车祸。我连个遗体都没见上，只拉回来他的骨灰。”
我沉默着，喉头被堵塞，不能说出什么话，连句安慰她的话都没有说。
“有了这两次的经历，我心死了，我觉得自己命里不该享有安定平静的感情。第二次的意外让我很后悔，假如我当初坚持下来，也就不会再遭受打击，是我连累了他这样”
“我儿子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也结婚了，他想接我和他一起住。但是我觉得自己更适合一个人生活，1999年，儿子看我这样很孤独，劝我再找个老伴，并且说他们单位有个退休的干部，给我说了详细情况。我没有答应，儿子把我的地址和情况告诉了那人，不久我收到了这封信。”
她自己把信展开后递给我。
杨梅同志：
我是市科研所的退休人员叫戚玉林。你儿子对我说过你的情况，现在给你致信目的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过。我已上了年龄，需要人照顾，希望你能尽快考虑，尽快来我家给我做饭。我有足够的工资，只需要你帮我做好家务，别的没什么要求。
2000年2月4日戚玉林手书
当我读完她的第三封信，想把信交还给她时，她却挡住了，并且把另两封叠放在第三封上一起交给我。我很吃惊，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把目光定在她脸上。
“我知道你是老师，听邻居们说你喜欢写作，我做了一辈子老师，教了很多学生，自己还是觉得没什么东西留给这世界。你把这拿去，也许对你会有用。我是个没有故事的普通人，但是总想给这世界留点什么，可惜已经不能了，唯只有把这些送给你，因为它们对我已没什么作用。记得，不要把它们的顺序颠倒。”
她站起身，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去了。我本想说些安慰的话，终究没有，我想送她回房间，终究也没有。
此后不久，杨女士离开这里走了，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跟她儿子去了，也许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也许是到那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去了，无论在哪，真主保佑她快乐，她应该得到快乐了。
我不是个聪慧之人，始终揣摩不透杨女士把她的情书留给我的目的。准确的说只有一封算得上是情书，但是杨女士说它们都是她的情书。我反复读过这三封信，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来。最多的感受就是这些时间的变化中三个男人对爱情的不同理解。回顾一下，第一封情书如火一般热烈，那时我们还年轻，第二封平稳而讲求实际，附加一很多不该是爱情的考虑，第三封则完全是一种现实的需要了，几乎感受不到情爱。这是否也是我们很多人的爱情历程呢？有人说爱情最终会演化为亲情，那是爱情的最高境界，要我说，也是爱情逐渐销蚀的境界，我们的爱情是随时间而逐渐淡漠的。想让一个老年人爆发出青春的火热，恐怕极少能做到，是什么使我们这样，说不清。只觉得最可能多的保持每个人的炽烈之情，是我们应该努力的。免得常常慨叹人心冰冷世态炎凉，常常遭受失落遗憾的包围。
至于更多的，还须慢慢去参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