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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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故乡的记忆,现在的确有些模糊了,只是在这片模糊里,常常地会浮现出屋旁的一棵大茶树来。

    其实,人的记忆是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褪的。相反,只会越来越明晰。记得奶奶在去世前还在和我说到她小时候的事情,用她的话说“仿佛就在昨天。”可见我的模糊是不真实的。是的,我的记忆并不模糊,只是我不愿意记得它。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那是一片充满忧伤的天空。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也不记得我是怎样来到那个村子的。总之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便就在那里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四面青山环抱,鸟语花香,一条小溪深深浅浅地从村旁流过。溪水清澈可见水底的游鱼`虾`蟹。村子的房屋依山势而建,排列得错落有致。山脚下的梯田就像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扩散着。

    这么美丽的地方,我就在它的怀抱中长大,我并不觉得我和别人有着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有人叫我是“野孩子”一开始,我并不相信也并不理解“野孩子”的意思,只是瞪着眼糊涂地望着叫我的人,直到那人咂着嘴不屑着走开。当我真正的明白了“野孩子”的含义时(原来所谓的野孩子,就是因为我的生父母离异了。而我的姑母那时结婚了多年还没有孩子,所以他们便把我接了来养),那些在草丛里捉虫`在树上摘果子`在小溪里捕鱼虾像小鸟一样快乐的日子一下子便失去了光彩。现在想来,没明白“野孩子”之前的那段日子,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时光。而幸福是那样的短暂,就像小溪里的鱼,刚才还看得清清楚楚,但一转眼却不见了踪影。

    田野里依然是一片一片的灿烂着,鸟儿们飞来飞去。只有我独自的走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我不知道这条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条小路也不属于我,尽管它的尽头有着我从小长大的那所房子。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些让我真正明白“野孩子”的情景,也记不清姑父母对我态度的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是有了弟妹们吗?我对这些的记忆已经完全的模糊了。但是,我却清楚的记得我是怎样喜欢上屋旁的那棵大茶树的。

    茶树,在我们那里是很普遍的。木质细致且坚硬。四季都青着小而绿的叶片,叶片有些厚且有脂感。果实可炸油,味道香醇。结果之前先开一种白色的小花。它并不似别的树花一谢就马上结果,而是先结一种叫“茶包”的“美食”小者如指头,大者如小灯笼样,味甜而脆,是小孩子们的佳肴。

    屋旁的这棵茶树有些特别。也许是年代久一些的缘故吧,要比一般的茶树粗壮些。高约十来米,枝繁叶茂。枝杆纵横交错着横向延伸,以至在它的顶层形成了一个像手掌心一样的“窝”可以在上面睡觉而不必担心会掉下来。这种树的外皮也不像一般树那样的斑驳粗糙,而是非常的光滑。

    但我喜欢它的缘故却并非全是为了它的“茶包”因为“茶包”虽好吃,但也可以随处可见,所以是谈不上喜欢上那些树的。那是在十来岁左右吧,我特别喜欢看书。也许是书中的世界可以让我忘记了现实的存在,也许是书中奇妙的世界吸引了我,在那个时候,凡是能弄到手的课外书基本上都是如痴如醉的看上好几遍,如连坏画`故事会之类的小人书。实在没有小人书,就是大人们看的小说`杂志也是毫不放过。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连估带猜也是津津有味的。然而,我却忘记了,一个“野孩子”是没有资格拥有看书这种奢侈行为的。在大人们眼里我能看出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但知道归知道,却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书。于是,砍柴的背篓里,要洗的衣服里,打猪草的篓子里便成了书的藏匿场所。因为家里是不敢看的,有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或者要照看弟妹等。只能偷着看,就是偷着看,也是要小心的。记得有一回,在打猪草的时候回家晚了些,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姑父母站在门边,眼里充满着愠怒。我就知道坏了!果然只见姑母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夺下我的背篓,非常果断的从猪草里翻出那本书,然后我就看见书里面各种人物像落叶一样飞舞着,落了一地。

    我那时是比较倔强的,我还是喜欢看书。但必须要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办法。当我走出门无意中扫了一眼的时候,就扫到了这棵大茶树。也许更为准确是说法是它也看见了我,而且在微笑着向我招手。当我用塑料袋将书掉在它的枝叶间,而我一有空便乘他们没注意爬上去看个一时半会时,我的小小的心里充满着惬意的骄傲。用这个方法,我躺在大茶树的手心里,享受着我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其实,在当时我喜欢爬上去躺在它的手心里还有一个理由。在一次我看书看睡着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虽然我不认识她,但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是那样的慈爱,我仿佛已经熟悉了她几千年。我想我以后的喜欢爬上去躺着多少也与想重温这个梦境有关吧,虽然,她再也没出现过。但那时候的大茶树,却在我的心里,有着神秘与美好的意味。它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向往。

    当我真正领悟到大茶树给我的并不止这些时,却是以后的事了。自古以来,在文人的笔下,在所有外来者的眼里,山民都是淳朴的,善良的。他们也许并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在山民们所不熟悉的事物和人物面前,他们只能敬畏地表现出其无知的老实。但他们对待身边司空见惯的人和事呢?你也可以从拿了几根柴禾`偷了几颗鸡蛋而打得头破血流中看出些端倪。

    在我刚刚上学时,就有很多人劝姑父母:又不是你亲生的,用不着送她读书,在家里也可以做个帮手的。说这些话的人经常都乜着眼睛看我,就像瞅着一堆厌物。这样的话也经常当着我的面说,有时候我一看见那乜着的眼睛就害怕。至于姑父母为什么没听他们的,那个时候我还小,不太明白。但我非常感激他们能让我读书,所以我也用尽力帮着他们做那些力所能及的活,以及用品学兼优来回报他们。在那个时候,我的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温暖的骄傲,认为我的父母和别人的是一样的,并没什么区别。那些话和打骂比起能让我读书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后来的一件事却打碎了我那温暖的世界。

    我在拿到考上高中的成绩单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从学校到回家的路上,发觉平时看惯了的田野此时更加的灿烂,蝴蝶在翩然着跳舞,蜜蜂在轻快地歌唱。风儿轻拂过来,停留在我的脸上,然后替我理了理发丝。带着这种愉悦,我度过了一个假期,直到开学的前一天。那也是极为平常的一天,我洗完了衣服便去放牛,然后像平常一样牵着牛背着柴在晚霞满天的时候回家。当我系好牛,将柴放进柴房里准备推门进屋的时候,我听到了一段我终生都不愿意再记起的对话:

    “就不送她都书了吧,也读到了初三,别人也不好再议论什么了。”

    “早就应该将她送回了,将她接来不就是想引来几个孩子么。”

    “如果不是你弟弟的孩子,怕他以后有什么见怪,我都不想花钱在她身上了,毕竟我们自己的孩子也需要钱么。”

    “最后还是要将她还给你弟弟的,终究是别人的孩子。”

    “”

    我没有进屋,但我又能去哪里呢?在我一转身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棵大茶树,此时也只有它能接收我了。于是,我又躺在了它的手心里。第一次,我在它手心里没有感觉到以往那种惬意。我觉得某些东西,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只有那种沉沉的重。什么东西在瞬间就碎了,那些碎片发出耀眼的光,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是那样的静啊,静得连我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这时候,西边的天际呈现出一片火红,艳艳地似要燃烧整个天空。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是天堂着了火吧。

    我终于还是要下来的,我回到家里,我已听不见他们的抱怨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明天最后一次去看看学校`老师和同学吧,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那一夜的月亮是那样圆,透过窗子,月光静静地照在我的身上,将我的思想也蒙上了一层空空的白。

    第二天,我早早的起来,换上我认为最好的衣服,来到了学校。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和面孔,我突然觉得是那样的遥远与不真实。我默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说笑,即使偶尔有认得的同学和我打招呼,我也只是空洞地朝他们笑笑。我打算只要老师一来宣布正式开课,我就走开,我只是来完成一次我梦想的祭奠。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的姑母来了,一把将我拉出座位,大声地质问我是不是拿了烟草公司的欠条兑了钱来交学费(山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种植烟草,有山民们自烘自焙后再卖给烟草公司。由于有时候出纳不在,便由收的那人开出些欠条)。我看着四周围过来的同学,看着姑母怒气冲冲的脸,小声地分辨说没有。但她不相信,她转过身就去问我的同学有没有看见我交了学费或者兑过钱(烟草公司就在学校旁边)。我在同学的否认声中转过身,一回头却看见站在旁边的老师。我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只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轻飘而又模糊。我不记得我是怎样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姑母是怎样离开的,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用身上仅有的两块钱买了两包老鼠药的。只觉得太阳底下的身子是那样的软,脚步是那样的飘忽,如踩在棉花上。耳朵竟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千百只蜜蜂在嗡嗡作响。我甚至也不记得我是怎样又爬上了那棵大茶树的,因为,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它的手心里了。

    每当我回忆到这段,我都有着不可抑制的痛。这些感觉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不能称之为苦难的,但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而言,当时确实是她难以承受的极限。别人也许可以同情,可以怜悯,但却无法和她分担。在真实的感受面前,我想任何空洞的安慰也是虚妄飘渺的吧。

    我静静地躺在大茶树的手心里,任由它的枝叶抚过我的脸颊。但它的轻抚对于一个想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无动于衷地仰望着天空,太阳依旧耀眼,田野依旧鸟语花香,小溪依旧静静地流淌。而我却感觉一阵阵的冷由心房向四肢弥漫。我回忆着我短暂的一生,并且问着自己:我是为什么活着呢?活着就为了承受这些?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然后在姑母和那些女人身上看自己的一生?如果生命只是这样的话,那么不如结束吧!早结束和晚结束有什么区别?在这些没有人告诉我答案的问题里,我有些释然了:不如去罢!

    我伸手摸向裤子口袋,没有,这时我才想起是放在后面的口袋里了,要坐直了才能拿到。也许是坐起来的动作大了些,头“咚”的一声撞在前面的树杆上。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根枝杆,突然间,我觉得有什么不对了。是什么呢?我睁大了茫然的眼睛仔细地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根树杆上我刻下的字不见了!是的,字不见了!原来,我有一个习惯,躺在它手心里的时候,喜欢用指甲或者发夹之类的硬物在它的枝杆上写画,以当成一种发泄或者分享。但这些字现在都不见了,包括我前几天刻下的。它的皮肤仍然光洁如初,并无一丝痕迹!我又看了看其他被我刻字的枝杆,所有的枝杆也都是那样光滑,无一丝痕迹留下。看着这些,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树为什么会这样?那些或深或浅的痕迹,竟然没有给它留下一丝伤疤?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自动愈合?我又不由得想到了它身上另一些更大的“痕迹”由于它长在路旁,经常有农人图方便将牛系在它的枝杆上,或者将犁`耙等挂在上面让风吹干。这些也会经常给它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这些“痕迹”比我的指甲和发夹刻的要深得多。但只要给它或长或短的时间,它总能恢复到原状。想到这些,我不禁有所悟:树和人一样,无法选择它的出身,无法躲开外界的伤害,但它却可以选择顽强的自愈,选择忘记曾经的伤痛。树尚且如此,那么人呢?我在这些想法中慢慢地清醒,慢慢地平静。之后对自己说,也给我一些时间吧,我也会慢慢地忘记这一切的。我也将在这种循环往复中渐渐长大,渐渐坚强,也不让“痕迹”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一丝伤疤。

    天黑了,我将药放在装书的塑料袋里,然后溜下树来。回到家里,平静地对他们说,我就不读书了吧,反正也能认字了。姑父没有说话。姑母先责备了一通我上哪里去了,然后说,你老师来过了,说你成绩很好,要帮你申请减免学费。谁说不让你读书了?别人听见还以为怎样刻薄了你呢!我不知道我的老师到底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结果我还可以上学。这个结果让我有些眩晕,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向我袭来,我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但后来还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大妹妹告诉我是她无意中听到的。说那张欠条根本就没丢,只是想阻止我读书而已。因为我自尊心很强,如果在学校闹开了之后肯定会自动提出不读书的。妹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又一次被击倒了。但奇怪的是,我只要想到大茶树,我的痛苦便减轻了很多。我想只要活着,没有什么会过不去的。

    现在,当我坐在书桌前,可以随意的阅读书籍`感受心灵的时候,总是会生出些感慨来。我感谢那棵树,感谢它陪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就是现在,在我遇到各种困难时,脑海中也会浮现出它的样子:面对风霜雪雨的相逼,它只绿着它那小而厚的叶片;面对春夏秋冬的更替,它还是绿着它那小而厚的叶片。是的,它是以一种超然的心境长在那里的,不取舍,不是非,以岿然展示着自然。我在大茶树的身上渐渐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使我经常超然于取舍之间的迷思。

    我每次回家去探望我的姑父母,也总要去看看我的老朋友,现在应该叫老茶树了吧。这是我的习惯,不管我在外地上学,还是参加工作`远嫁他乡,我总是喜欢在归来之后将脸贴在它的树杆上,轻轻地拍着树杆,紧紧地将它抱住,听一听自己和它的心跳。这个时候,我不会再爬上树去躺在它的手心里,只是轻轻地坐下来,静静地和它依偎在一起。

    近来读到林清玄的拥抱生命之树,颇有感触。有一段如下——“在城市里,周遭并没有大树,我种植了心灵的大树。那棵树也是饱经风霜和考验的,但它有鲜明的态度,正向的思维`坚强的意志,只要我闭起眼睛,贴近大树,一切的不如意,就风吹云散了”我想我的心灵之树,应该是那棵大茶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