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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里的大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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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书军姐姐书红出事时,正是下午。那是第五节课,班主任老佛爷口水直溅,在上面讲什么一元二元一次方程,讲得大家昏昏欲睡。但谁也不敢睡,即使睡也不敢让他看出来是在睡觉。

    方波无心听那些枯燥的东西,一直在磨时间。他看见左前方土匪那小子装作听得很专心,桌底下却摊着一本武侠小说。方波不看封面也知道那是金庸的鹿鼎记,前几天看见他在麻子那里租的。麻子五十几岁的人了,没个正经,张着口黑黄牙齿,暧昧地说:“这本保证好看,里面那个韦小宝与你们一样的年纪,一次睡六七个女的,精彩啊。”说完,看着土匪他们嘿嘿地笑。

    那时,他的嘴巴刚好对着方波,一股难闻的气味直望方波鼻孔里钻。方波很恶心,觉得他脸上的麻子就像饭碗里的老鼠屎,很讨厌,就反驳道:“睡六七个女的就好看啊,那不如租本毛的,从头到尾都在睡呢。”

    书军喜欢看毛书,喜欢谈这些痞的东西,也笑着应和:“是啊,是啊,麻老板你不如多买几本毛书来租,自己也可看。”

    麻子并不姓麻“麻子”是因为脸上的几颗麻子,被“狗娘养的杂种们”(麻子语)私下里起的绰号。他忌讳与“麻”有关的一切字眼。为了租书时省点钱,租到好书,省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大家从来都识相的。那天书军是一时失口。

    麻子当即涨红了脸,却不好为这点小事与书军吵,就迁怒于方波:“你小子卵蛋上都没长毛,毛啊毛啊的,懂什么,乱管么个!”

    方波很烦躁的看麻子一眼:“我长没长毛,你怎么晓得?你又没闺女,关你卵事?”

    麻子听了这硬梆梆的一句,不知怎么搞的,反而哈哈笑了:“看不出啊,小公鸡打鸣想女人了?!呵呵,看你毛没几根,脾气蛮大,要不要带你去桃花坪找个人,帮你数下看几根了?”说完,往手上吐了点口水,嘿嘿笑着给个来租书的找钱。

    桃花坪是镇上唯一的歌厅,里面的小姐屁股翘,胸脯高,衣服少,也容易脱。大家都知道的。方波他们还知道那里做那个,几十块一次。方波想说“你他妈的才去呢”最后想了想,还是抿紧双唇,趁他找钱的空隙走了。

    方波还看见不远的书军一手撑在桌上,托着头;一手按在额上搭个凉棚,做着孙悟空样嘹望的姿势,边听边鸡啄米,就忍不住笑了。书军瞌睡多,一定睡得正香呢。他有这个本事,有时坐着坐着就睡了的。

    这个时候,教室外突然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接着窗玻璃被敲得砰砰响:“书军,书军!”方波听声音知道是隔壁班上的豺狼,也只有他才有那么大的胆子,老佛爷上课也敢这么嚣张,谁叫他老子是校长呢。

    方波跟着大家扭过头去看,窗外豺狼一身大汗,跑得气喘吁吁的:“书军,你姐被抓起来了!”

    “唰——”大家的目光一股脑射向书军。睡得正香的书军刚从睡梦中惊醒,大脑显然还不是蛮清醒,他傻楞楞地站起来,茫然四顾。

    方波永远不能忘记书军当时的神情。他讲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不晓得怎么形容,无助?悲哀?耻辱?惊恐?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反正他就像个罪犯,像电影里站在台上等着挨批斗的牛鬼蛇神。方波很同情他。

    书军的姐姐书红是在桃花坪被抓的。听说她被抓的时候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身上还趴了个男人。

    “警察冲进去抓的时候,那男的还说等下呢,他说,老子还刚开始,付了钱,总得尝下味道!”豺狼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讲得眉飞色舞。

    桃花坪是“鸡窝”这是公开的秘密。它的老板是镇长的小舅子,几年来一直无事,大家见怪不怪,甚至已经从心理上接受它了。现在被派出所找了麻烦,大家先是奇怪后来也不奇怪了。原来,过去的镇长调走了。

    方波认识书红,她个子高高的,对人很好,去年还在读高一,怎么看也不象只鸡。曾经有一次,书军骄傲地告诉方波他们说,他姐姐文章上报了。方波他们不相信,书军就把那报纸偷偷地带学校来给他们看了。那是地区发的报纸,书红发表的文章是我的理想,她开篇就这样写道:“太阳的理想是温暖大地,月亮的理想是照亮黑夜,我的理想是有一天成为大学生,走在天安门广场上,看一看那里的太阳与月亮。”写得多好啊!

    方波当时想,我的理想也是这样啊,可我能用这样的文字表达出来吗?

    答案是否定的。

    方波醒来,阳光已经射穿玻璃摸在他屁股上。他看看表,七点二十,就打了个呵欠,穿衣服起来,到隔壁房里叫醒妹妹。从家到学校要走快一个小时,学校是八点半上课,再不起来,只怕要迟到。娘已经上地里挖土去了,饭菜热在锅里,桌上压着二十块钱。

    那是娘给他的资料费。一星期前,土匪、书军邀方波一起去县城玩。他就回来冲娘撒谎,说老师要求交资料费,要二十块。娘当时牙痛样唔了两声,脸立即阴下来了,很难看,像她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方波便不敢做声了。娘虽然还没四十岁,一张脸看上去却像有五张,书上说的更年期早来了,脾气越来越坏。这么久了,他还以为娘早忘了呢。

    二十块钱,共有五张,一张拾块的,一张伍块的,两张两块的,一张一块的。看上去都很烂很脏,像娘的手一样,黑糊糊的伤眼,让方波不想多看。方波拿起来,迟疑了下却放到娘的枕头下。要是早一天,方波看也不看就会放进口袋里。

    今天他却不想要了,脑海里总是昨天书军罪犯一样站着的情形。他晓得书红为什么会去桃花坪做那个。去年,四十里外的一个煤洞子塌方,死了八个人,他爹与书军爹就在其中。书军娘听了消息后一病不起,书红只得辍学,放弃了天安门上的太阳与月亮。为了娘的病与弟弟继续念书,她一个弱小的乡下少女,除了桃花坪,还能去那呢?

    方波觉得他是幸运的。听到爹去了的消息,娘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就起来喂猪打狗,像过去的爹一样种田弄土。他与妹妹于是能够依旧读书。要不,他一个男的没有去桃花坪的资格,只有去广东打工了。打工,一个初中生能做什么啊,他想起来就怕。

    学校在镇政府过去两里多的地方。方波走到镇上时,像往常一样,看见麻子的书店已经开门了,不同的是,麻子头发乱乱地刚好站在店门口刷牙,满嘴白沫。他一看见方波,赶紧猛刷两下,喝水漱了口,对方波说:“小子,还要我带你去数毛不?老子都不知道书红是你姐呢。那娘们帮我数过几次的,毛数得好啊!”他把方波当作书军了。

    方波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书红要是我姐,那她就是你娘,你娘帮你去数吧。”

    “娘的,搞错了。”麻子楞了楞,知道认错人了,嘴边残留的白沫也没擦,就讪讪地回转身去,进屋去了。方红心想,他那白沫要是吃了老鼠药后出来的就好啦。

    到镇政府门口时,他看见了土匪与豺狼正在争论什么,争论得很激烈,都互相作着手势。他们看见方波,就像看见救星,老远就齐声喊道:“波波,快来!”

    方波走过去,豺狼抢先说:“你知道书红干一次多少吗?土匪说最多一百,我说有两百他竟然不相信。”

    土匪不甘示弱:“你又没干过,怎么知道?”

    豺狼说:“是麻子亲口说的,昨天他到我家买旧书,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书红是学生妹,要价高,但功夫好,值那个价。不信,波波作证,我俩赌拾块钱。”

    方波听了这话,没来由地烦躁:“一百两百关我们卵事!还赌什么,要迟到了!”

    到了班上,书军的位置是空空的,大家都满脸兴奋地在谈论书红的事情。种种相关话题都让同学们变得异常亲密与愉快,人人前后左右地热烈交谈,透露、发表自己知道的关于桃花坪的消息与秘密。老佛爷来上课也一反往常地没批评大家,他也好象很兴奋,讲课讲着讲着就扯上了桃花坪,教育女同学们要知廉耻,警告男同学以后不要去桃花坪那样的地方。

    方波始终保持沉默。也许是因为爹是与书军他爹是一块儿死的,他觉得他们笑书军书红,其实是在笑他。他非常难过,非常担忧与羞愧。他想起了娘。如果娘像书红那样,那怎么办啊?他刚一这样假设,全身就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上课铃刚响,土匪过来给方波鹿鼎记看:“看完了,蛮好看!波波,麻子没骗人,你看了就知道了。狗日的那个韦小宝厉害,什么武功都不会,却杀了那么多高手,搞了那么多漂亮女的。”

    方波心情不好,拿着那本书随便翻着,好象没一点兴趣,很不想看似的。土匪以为他不相信,正想继续说,抬头看见老佛爷带了个干部样的人进了教室,赶紧溜回自己的座位。那个干部西装革履,头发溜光,手里却提了个大包。

    老佛爷看样子心情很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找方波与土匪的麻烦。要不是瞪了他们一眼,方波与土匪还以为他没看到。他走上讲台,挥手让同学们安静下来:“同学们,就这个机会,讲件事。我们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是农村家庭,家里负担重,父母很辛苦,送儿女读书不容易。我们年纪小,帮不了家里什么。今天,来自江西的马经理带来一种优质大白菜种子,这种优质大白菜比我们这里的大很多,如果家里种点,大家白菜有得吃了,猪草也不用扯了,肯定会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我们自己能节省相当多的时间读书。下面,我们鼓掌欢迎马经理为我们介绍一下。”

    大家鼓掌欢迎。那个马经理满脸堆笑,轻轻鼓着掌走上讲台。那样的动作亲切而眼熟。方波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电视里一些人上主席台时经常那样。马经理人瘦矮,人却精神,他操着一口很流利的普通话说道:“同学们,大家好,很高兴认识你们!”话音未落,他突然向讲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同学们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过了一会教室的各个位置才传来回声:“马经理好!”声音高低不齐,里面却有一股喜悦、新奇的情绪。

    “同学们,感谢你们尊敬的老师给在下一个与大家交流的机会!”边说边给老佛爷鞠了一躬“我姓马,来自江西农博集团种子有限责任公司。”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本子,走下讲台来给大家看。方波看那是一个工作证,打开来看里面有马经理的照片,上面盖着红印与钢印。

    马经理一边给大家看,一边笑眯眯地说:“同学们,看仔细点啊,不要说我是骗子啊。”把老佛爷与同学们都逗得笑起来,土匪还调皮地把那红本子拿到手里,摸了摸那钢印。

    “同学们,我今天来到这里很高兴,为什么呢?因为我看到我们这个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同学们人穷志不穷,都是好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们以后肯定会上大学,当大官,发大财,你们的父母将为你们自豪,他们为了你们读书辛勤奔波,汗滴如雨,是值得的,会一点也不后悔。你们在将来也一定会好好报答他们,对吗?”

    “但报答为什么要到将来呢?我这里现在就给大家一个机会。刚才你们老师也说了,对,我为大家带来了一些白菜种子。也许有同学说,白菜种子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里多的是。是的,不奇怪,但我这种子奇怪,它是我们农博集团科技研究所研究五年才培育出来的成果,不是一般的种子,用它种出来的白菜又大又甜,每棵至少五公斤以上,一般重十公斤左右,最大的曾经达到三十公斤。同学们,三十公斤!你们想想,如果你家里种了,还愁没白菜吃吗?还要你们耽误学习时间去扯猪草吗?也有同学说,那么大哪里吃得完,我告诉大家,可以卖啊,卖了可以给家里创收。也有同学说,这么好的种子还要你来这里推销啊。同学们,这是因为我们还是推广阶段,所以我就带了一点来,象征性的收点费,每包种子二两,可以种半分地,收费十块。十块钱,至少可以收获上千公斤白菜。我们预计再过两个月上市,那时每两种子价格至少也要几十块。同学们,数量有限,每人最多买两包,机不可失啊。”

    马经理说着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图案,说那是优质大白菜长成后的样子。方波觉得像一头睡着的大肥猪,又像一个巨大的长冬瓜。

    马经理从包里拿出许多包种子摆在讲台上,并抓出一把种子给大家看。那是一些暗红色的种子,看上去像油菜籽,却稍微大些。同学们都不敢相信那么小的种子能有那么大的大白菜,在下面议论纷纷,没有人上去买。

    马经理等了一会,看没一个人上前买,就说:“同学们,也许你们不相信有这么大的大白菜,那我可以负责任地讲,这是真的,真的。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给你们的老师送一斤,再赊一斤,等白菜种出来后再来收钱。如果白菜没有那么大,我分文不要!”

    说完,递一大包种子给旁边的老佛爷,老佛爷笑眯眯地接过说“感谢了,感谢了”然后转过头来对大家说:“就要放学了,大家别错过机会,抓紧时间买吧。马经理是有单位有身份的人,不是真的,他不敢赊帐的。这样吧,如果谁的白菜种出来没有那么大,我就负责从马经理那把种子钱要回来,好不好?”

    马经理说“好,好,好”同学们就一窝蜂地跑上去买种子,大多数同学要求买了两包。

    方波也想买两包,他想,确实,如果家里种了那么好的白菜,家里肯定不愁菜吃,也不用扯猪草了,母亲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还可以卖钱啊。这样一想,方波热血沸腾,也动心了。可是他没钱(那时他后悔早晨没拿娘那二十块钱了),就向土匪借,土匪刚好二十块买两包买完了。方波就跑到隔壁班上借了十块钱买了一包。过了一会儿,隔壁几个班都知道了,好多人跑过来买。很快,马经理遗憾地请大家原谅,他种子带得不够,没有了。他保证过几天再来,下次再满足大家。

    那些没买到的同学依依不舍地望着马经理离开,他们显然很不甘心,有些还流出了眼泪。这里面就有豺狼,他到外面玩去了,知道消息来买时早没了。他非常愤怒,甚至拉住马经理的包不让走,直到得到过两天一定再来的许诺后才放马经理离开。马波看到这种情景,觉得分外的幸运,不能免俗地与那些买到的同学一样喜气洋洋。

    方波把种子摊在桌上给娘看,娘仔细地看了一大阵,疑惑道:“怎么看都像是油菜籽,有那大的白菜,家家种几棵就够一冬了,有咯样的好事?!”

    方波得意地说:“我们老师也买了呢,还赊着那经理的帐,说是白菜没那么大,钱包退,肯定不是油菜,油菜籽小点啊。我家种点,菜也有吃了,你也不要扯猪草了。”

    娘到偏房抓了把油菜籽出来,认真比较,果然小些,心里为儿子的体贴欣慰,脸上却不露声色吩咐道:“一棵那么大,我家不要种那么多,你拿点给书军家去。”

    方波就倒了一小半种子送到书军家去。书军家离他家两里多路,他一会儿就到了。书军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满脸通红,每斧头下去都用了很大的劲,柴片四处乱飞。毫无疑问,他不欢迎方波的到来。他理也不理方波,仍旧埋头劈他的柴,当方波不存在似的。

    “书军,给你屋大白菜种子,优质的,一棵几十斤!”方波在旁边站了一阵,看他劈完一根木头后说。

    书军仍旧埋头劈柴:“我卵都不信,有那么大的白菜,你自家种吧。”

    方波急了:“骗你做么个,真有那么大!老佛爷、土匪他们都买了,好多人想买都买不到呢。我家也种,我娘让给你家分点。”方波还说了豺狼扯人家包不放的无赖事情。

    书军听了,抬头亮亮地看了方波一眼,放下斧头,坐在地上闷了半饷说:“波波,我不读书了。”

    方波正想劝说,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军军,谁啊?”是书军他娘。

    “没谁!”书军粗粗地应了声“我姐出事了,娘要人照顾,读书也要钱啊。”说完,眼睛红了。

    方波傻呆呆地看着书军,不晓得说什么好。

    “你告诉麻子那老不死的一句,迟早我要割了他舌头。”临走,书军说。方波搞不清楚书军听谁说麻子讲他姐坏话的。这个世界有时就是这样小,你讲一句话,不该听到的人总能听得到。

    过了两天,马经理并没有来。豺狼眼巴巴的在校门口白望了一天,连个影子也不见,沮丧不已。

    土匪平时就看不惯豺狼的张狂样,趁机往他伤口上撒了把盐:“这种子珍贵,那有那么多,那天早卖完了,就是你是校长也没法!马经理那天是骗你呢,不骗你你抱住人家包不放手啊。”

    豺狼气得满脸通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那是油菜籽,我还不想要呢!那家伙肯定是骗子,要不怎么发誓了都不敢来?”

    土匪听了哈哈大笑,转过头来冲方波眨眨眼睛:“波波,我说奇怪啊,什么人会狗样的傻等骗子呢?”

    方波心领神会,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土匪笑道:“我告诉你,只可能是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呢,就是韦小宝一样的小混混。你猜小混混为什么要这样?人家想学一招啊。”

    方波正在看鹿鼎记,听到韦小宝就笑得厉害。豺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非常尴尬。

    但豺狼的头第二天就昂起来了。他跑来骄傲地告诉方波,他家也有优质大白菜种子了,并且有一斤。方波不肯相信,问他哪里买来的。

    豺狼说:“老子才不用买呢!老子自有办法,具体情况嘛,保密!”

    方波告诉土匪,土匪骂了句妈的,说:“还用问,肯定是老佛爷送的,那个马屁精!”

    方波再见到书军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以后。那时,他已经把鹿鼎记看完了,正与土匪、豺狼在麻子那里退书。书退了,土匪说想再租本新的武侠看,撅着屁股在书架上找来找去。豺狼与麻子在那里扯谈,方波不想理麻子,就进去帮土匪一起找书。

    是豺狼最先看见书军的。书军许是去哪里做什么,低着头,躲藏着什么似的沿街边的屋檐飞快地走着。豺狼眼尖,一眼就发现了他:“书军,哪里去?”

    土匪、方波听见豺狼的叫声,就停止找书,转过头去看。书军又黑瘦了不少,本来不起眼的他更加不起眼了。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停住脚勉强笑了下,当打了招呼,抬腿就走。

    哪知豺狼飞快地跳过去,一把搂住他,不容商量地说:“急什么,好久不见啊。没读书在家里做么个咯,玩会儿,土匪波波他们都在呢。”

    书军挣扎着:“豺狼,你放开,我有事呢,回来再玩。”

    那边麻子看到了,粗着嗓子说:“莫扯人家,人家要去邮局取钱呢。人家姐姐去广东挣大钱罗,一次都上千,发大财了。”

    书军听了这话,涨红了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嘴巴颤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麻子瞧着他的窘迫样越发得意,放肆地盯着他笑着问:“你姐去广东还做这个吧,啧啧,这个来钱。”麻子边说边将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弯成个圈,用右手食指在中间做了几下痞动作。

    “我操你妈!操你十八代!”书军突然豹子样扑向了麻子,很快就把麻子打倒在地。方波他们想看麻子挨打的好戏,装模做样地上前拉扯。直到那么一瞬,麻子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费的尖叫,他们才把书军从麻子身上拉扯开。麻子脸上被打青了一块。最要命的是,麻子的腹部慢慢红了,越来越红。方波看见一把刀插在麻子肚子上,那刀把是黄色的,油菜花一样明亮的黄色。谁也没有想到书军会随身带一把刀,而且用来杀人,杀起人来还那样快!

    看来凶杀案远不必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刀光剑影,它其实很平常,以至握刀的主角就是自己熟悉的瘦小伙伴。方波眼睁睁地看着它毫无预兆地在身边发生,内心如同第一次梦遗一样波涛汹涌。他从此醒悟,现实生活与武侠小说是不同的。

    书军从此消失了,有人说他去广州了,也有人说他去浙江了,反正被通缉的他再也不见了。警察忙乎了一阵后,就没下文了。倒霉的麻子两个月后出院了,他脸色苍白地站在他重新开张的书铺柜台后,委靡不堪,如同一只迅速衰老的的老狗。

    也许那注定是多事的一年,如果你穿过江南的这个小乡镇,你会发现许多地里长满了油菜一样的作物。走近仔细去看,却发现苗颈要粗一些,叶子绿得黑一些,显然不是油菜。你可能不认识那是什么作物。而镇中学一个名叫方波的忧郁少年可能会告诉你,那是江西一位马经理出售来的优质大白菜,长大了每棵最少也有十斤重。重的有几十斤。而有经验的老农可能会告诉你,那是一种野油菜,它长大后的重量,毫无疑问会很轻,很轻。它的名称,也许可归类为野菜。

    少年方波认识了这种野菜后,变得奇怪起来。他有一段时间改变了上学路线,不再穿过镇里的小街,不惜绕道学校背后一大块教师的菜地。那里有两块很大很大的菜地,都长了那种野菜。看到它们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有时还忍不住冲着它们撒泡尿。最后一滴尿撒完的时候,方波全身常常神经质地抖一下,分外快意。

    那两块地有一块是校长的,另一块是老佛爷的。豺狼早几天就说过,他爸说了,狗日的老佛爷要下岗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这件事情时,方波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书红书军姐弟,全身充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