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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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翠微现在正在打包行李。

    她本人很沉默,但周围很吵闹。了不起的是,满屋子的吵闹全是由一个人制造出来的。

    “商翠微,现在你还有心情打包行李!”方忆文气急败坏的将商翠微手上的衣物抢过来,往沙发上一丢,以激烈的行动表示拒绝被无视。她也不转圈圈了,笔直站在商翠微面前,与她大眼瞪小眼。

    “不然呢?”商翠微沉静的问。

    “你你怎么还可以这么冷静!我告诉你,要不是昨天收到你那封e-mail时,我人还在台湾的话,今天你就可以看到电视上出现国际大头条,说有个东方人企图从太平洋游回来,结果被溺死的消息!”

    “游泳太慢了,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作飞机的东西,很便利的。”商翠微说道。

    “那太慢了,还要订机位、等候什么的,不足以表达我震惊心情于万一喂喂!商翠微,我在跟你形容我听到你离婚的消息时的惊骇,你别给我扯远了!”说完,本来很激烈的方忆文收拾好表情,换上肃穆的神情,仿佛在参加告别式似的,双手甚至抓扶着商翠微的肩,想要在她需要时,给予一个安慰的搂抱——

    “翠微,你老实跟我说,那个罗以律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所以你伤心欲绝之下,决定成全他——我们都知道,你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如果他要求你下堂,你一定不会拒绝的!”温暖的怀抱,有!满满的面纸,有!来吧,想哭就到我怀里哭!全天下的男人都是王八蛋,女人的友情万万岁!

    “忆文,你想太多了。”商翠微无言了半晌,伸手轻拍着好友因为忍着泪而剧烈抖动的面皮,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激动。

    “你别又转移话题!今天你要是不跟我说个明白,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商翠微道。

    “什么没有?”没头没尾的语句,神仙也听不懂。

    “他没有外遇。”

    “怎么可能?!那你干嘛离婚?”谁会相信那个长得太帅又太出名的多金男人,会忍受得住镑色美女的诱惑!要知道,男人的兽性再经过一百万年也不会进化,他们把播种当成生命中最值得大吹特吹的功绩。

    女人追求的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而男人要的则是今生今世被全世界的女人爱慕。总之,男人这种东西,是生来伤女人的心的!当方忆文正在心中将男人诽谤得不亦乐乎时,商翠微开口了——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

    “嗄?!”不会吧?

    “他只是没有反对而已。”苦笑。

    “翠微你跟罗以律提离婚那天,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忆文”商翠微无奈的看着她。

    “还是天啊!还是你得了血癌?或其它不治之症?所以你要离开他,躲到没人的角落去过完你即将形销骨立步向死亡的每一天?!不会吧?翠微,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喷泪。

    真是个活宝。商翠微摇头。相较于好友的激动,她还是一贯的轻淡,道:

    “我的身体很好。忆文,你要不要去电视台当编剧?就别当舞蹈老师了。”

    “你别给我扯远了!我现在当个苦哈哈的舞蹈老师还算乐在其中,别管我了。我问你,如果你不是生病啊!还是你得了产后忧郁症?”

    “忆文,小愉都快满两岁了。”

    “你别给我装苦瓜脸,不要我乱猜的话,就快点跟我说是什么原因!你要知道,现在英国的品蓉、印度的月冠,都二十四小时等在线上跟我通msn,要我挖出最详尽最确实的消息让她们知道。你这人什么事都放心底,她们没有我会缠人,不代表她们不想知道!”

    商翠微其实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又无法将心中的想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何况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多说无益。想了想,终于道:

    “忆文,你们都知道我很爱以律,对吧?”

    “当然!你爱他爱到抛弃一切也不在乎,当年简直把我们吓傻了,到现在都没办法收惊回来。”当年的事实在太激烈了,每每想起都觉得惊心动魄。“所以我们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你有不爱他的一天,或放弃他的一天。”

    “我现在还是很爱他。”她道。

    “所以我才不懂你为什么要休离他!罗以律有质问你为什么吗?”

    “他没有。”

    “厚!这个男人果然不爱你!问都没问就点头同意?他是不是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我想一定是!你太不值得了!他配不上你啦!离了好,快离!”方忆文又再度激动起来。

    商翠微摇摇头,好笑地道:

    “我记得你好像是奉命来劝合的吧?”

    “虽然她们两个是这样交待没错,但你也知道,我对那个男人一直很有意见,反正我就是认为女人不可以在婚姻里受一丁点委屈啦!我问你,他问都没问就同意离婚,你当时是不是很受伤?”

    “我既然敢跟他提,就知道他会怎样反应,觉得受伤,也是我应得的。”

    “什么你应得的?拜托!你为他付出那么多,随便说个离婚来测试他对你的感情也是天经地义的嘛!他什么都没问,不就表示你这九年来这么爱他,都是浪费了!那个麻木不仁的男人——”

    “忆文,我已经要求你很多次了,请你不要在我的面前批评他。”

    “翠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为他说话!你要跟他离婚了耶!”她真想不透为什么当事人竟能这样冷静,只好由她这个好友旁人来将她的激动表达出来。

    “离婚,又怎样呢?我就不能再爱他、维护他了吗?”商翠微问。

    为什么她可以将这么离谱的话,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来?让人连想反驳都觉得是错明明错的是她啊!方忆文突然觉得好无力。

    “你你真的是够了!你这样的态度,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很挫败耶,你知不知道!”

    “很抱歉。”

    “我今天是来安慰你、当你的情绪垃圾桶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谢你。”商翠微很真心的道谢。

    “可你——”差点又暴走的情绪被好友满脸安详的模样给打败,什么指责怒斥也都说不出口了。叹气:“商翠微,高中时,我就觉得你不是个正常人。”

    “你说过很多次了。”她对朋友的口无遮拦一向很宽容。

    情绪转为另一种激动——很忿忿不平的那种!

    “你实在太过分了你知道吗?没有哪一个音乐班的高材生可以把书念得那样好的!你不止四处趴趴定去拿钢琴比赛奖项,虽然不是次次都第一名,但总是可以取得名次回来,这也就算了,反正家学渊源嘛,你有这个环境,也有这个基因,正常。同理可证,当你代表学校去参加书法比赛,永远可以拿前三名回来,这是因为你父亲是大书法家,也正常。但是,你居然同时又是个数理资优生!这会不会太过分了!造成高二分组时,数理老师集体到音乐班来抢人,要求你参加密集的考前冲刺班,她们决定将你打造成‘明理高中’有史以来,第一个夺得大学某系榜首的学生。我说你,你家专出文人,又出音乐家,就是没一个数学灵光的,为什么你硬是与别人不一样?你说说看啊,这是什么道理!”

    “忆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来安慰我这个即将失婚的妇女的吧?”

    “是这样没错,但看看你这样,谁会认为你需要安慰啊?没跟你吵架就不错了。”吵架还算客气耶,她想扁人!

    “确实,我是不需要。”商翠微微笑。

    见好友还能微笑得出来,方忆文又是没辙又是放心的道:

    “翠微,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意志力很坚定的人,坚定到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你有能力去达成你想要的目标。所以我看你这样,想必离婚是有什么计量在心,一时不好跟我们说的对吧?既然原因不是出在罗以律外遇,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可你怎么会放弃他呢?”

    “忆文,我没有放弃他。”

    “我想也是。可是,你要知道,如果日后你还要取回‘罗以律夫人’这个头衔的话,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光是罗以律这关你就很难过了,那个男人意志力之坚定不下于你。你要知道,当年要不是他刚好身边没人,又对爱情什么的没有什么想法,简而言之就是不浪漫、不解风情,恐怕你是追不到他的——如果他真的不想要你的话。”

    商翠微对此完全同意,当然,忆文她们不了解罗以律这个人,他是对爱情、女人没有什么想法,但不表示他不挑,要不当年围着他的优秀女性那么多,为什么独她能成为罗以律夫人?

    “这是我的考验,我对未来的情况没有半分把握。如果最后他无法接受我”

    “你会如何?”不知为什么竟屏息了。

    “我不敢想象。”商翠微叹气“所以他必须再接受我。”

    方忆文知道这话题最好不要再谈下去。只好也叹气道:

    “商翠微啊商翠微,你这是何苦来哉?”当然,不期待她回答。

    商翠微却回答她了,只是这种回答还不如不要给,因为方忆文听得更迷糊了,她道:

    “因为,我想要以律幸福。”

    “嗄?”张口结舌。

    “还有,我要更幸福。”她淡淡道。

    商翠微是个做事情很有计画的人,而且向来观察入微——前提是:如果那件事情引起她的关注的话。

    而她这一生,活到现在快三十岁,真正引发她志在必得决心、并且称得上是全力以赴的事,也就罗以律这一件了。

    其它的,比如在大学以前不断被师长指派去参加各种竞赛什么的,虽然多少会带回一些名次,但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有得奖很好,没得奖,则是因为别人准备得比她更充足、表现得比她更优秀,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上大学时,虽然如高中师长所愿的考上知名大学数学系的榜首,不过那真的只是意外,那年报考此系的人少,而且素质普遍偏低,所以她算是占了个便宜。不过她的丰功伟业也就到此为止,因为在遇到罗以律的前一年,她学习的分数都在七十五分上下移动,在班上占中等的名次,让教授们摇头连连,觉得她实在是太不用功了。

    她在二十岁那年遇到罗以律,从此生命中就只望得见他,再也没有别人。而,在二十岁之前,她周遭可能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她却一件也不记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短暂交集之后,便永远的岔开,再不相见。能让她记住的人真的不多,即使那个人非常优秀也一样。

    所以当她前往与大姊约好见面的餐厅,却见到一名对她微笑得非常好看的男人时,也只是礼貌性的微笑以对,心中猜测着这个美男子莫非是大姊的新男友?完完全全没想到这个男人其实是她的旧识,直到大姊带着点诧异的对她介绍道:

    “翠微,你不会是不记得了吧?他是龙培允啊。虽然快八年没见,但他可是一点也没有变哪。快跟他打个招呼吧!”

    龙培允?谁?

    商翠微真的不记得。望了眼这个满身上下充满古典气息的男人,注意到他有一双修长精致的手——是一双弹琴的好手!

    是妈妈教过的学生?还是国高中时音乐班的同学?

    她真的不记得了。

    “你好。”她只能这么道。淡淡的、有礼的。

    “翠微,好久不见。”他的回应温和亲切,微笑的眼与微笑的脸,让他白皙俊美的面孔更是好看得让阳光为之失色。

    商翠柔解释着会带龙培允过来的原因:

    “上个月我在洛杉矶机场巧遇到培允,那时他正要转机巴黎,那是他秋季巡演的最后一场,接下来有两个月的长假,说要回台湾度过,我便邀请他回来时一定要与我们联络,让我们好好招待他。今天我跟你通电话约时间时,培允正好在我们家,他好久没见到你了,所以我临时邀他一同过来,也好让你们叙叙旧。”

    叙什么旧呢?商翠微在心底暗叹,她真的一点也不记得这个男人,要怎么话当年呢?看来回去后,她得将以前的相本挖出来好好来对照认人一下了。

    而且,姊姊临时将这个外人拉来与她们用餐,那她怎么好开口对姊姊说明自己即将离婚的事?这是她今天约姊姊出来吃饭的主要原因呢。

    唉。

    “我打扰到你们了吧,真抱歉。”龙培允很绅士的说道。

    他并没有看出商翠微的尴尬。如果商翠微不打算让任何人从她脸上挖出情绪的话,那别人就不会知道。

    这只不过良好的教养让他开口这样说罢了,否则岂会知道打扰了还来?商翠微心中这么回应,但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来?如果她对他一点记忆也没有,那就表示她以前与他的互动一定很少。这样说来,与他也不过就是曾经认识的陌生人,不是吗?

    算了,无所谓,她从来不会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费神。正想开口说些客套话,但餐厅的经理此时走了过来,亲自为他们服务——

    “罗夫人,好久不见。欢迎你以及你的朋友莅临。”

    商翠微露出优雅客气的微笑:

    “唐经理,好久不见。”

    “今日客人有点多,如果各位怕吵杂的话,我可以安排你们到楼上的包厢。”

    “不用了,在这里就好,谢谢你的周到。”商翠微道谢。

    “厨房里的煲汤已经好了,我立即让侍者送上来,来三份,可以吗?”

    商翠微一怔,经理会这样说,莫非是

    “不好意思,我们还没点餐,不想先喝汤,就别麻烦了。”商翠柔不喜欢别人过于讨好,甚至讨好到自做主张,于是轻声拒绝。

    “姊,喝喝看吧,很好喝的。”商翠微轻声对姊姊说道,然后转头望着唐经理,问:“罗先生也要来这里用晚餐吗?他订了几点?”

    即使讶异于罗夫人居然会不知道罗先生今日的行踪,唐经理训练有素的画皮上也没有显示出半分情绪,如实回报道:

    “罗先生订了七点,要我们留间包厢,准备五人份餐点。”

    七点已经快要到了。商翠微深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四天没有见到他了。虽然还没有搬出他的屋子,但已经分房了。她不敢去见他,而他大概也不想被她看见。所以即使住在同一处,就是有办法不必碰到面。

    “啊,罗先生到了。”唐经理眼尖看到门房将门拉开,迎进了五名衣装笔挺的男性,其中一名正是罗以律。贵客临门,他对商翠微点点头后,很快走过去。

    “我们也过去打声招呼吧,毕竟也好久不见了。对了,反正是要用餐,要不要并一桌?”商翠柔问,起身拉着她走。

    “不了,我们吃我们的,他正在接待客户,别太打扰他了。”商翠微没有抗拒,让姊姊拉着她往门口走去,往有他的地方走去。

    还没走近,两人的视线便已对上,非常的精准,完全无须搜寻。

    才四天没见,为什么就这样思念?

    那往后更多见不到的日子,她会相思欲狂,还是终于能淡忘?

    “以律,好久不见。”商翠柔大方打招呼。罗以律的目光从商翠微身上收回,淡笑的看向商翠柔。

    “好久不见。回台湾度假吗?”

    “也不算是,只回来待半个月,就要去日本了。”

    在两人短暂客套寒暄之时,商翠微静静走到罗以律身侧,没有人能看出来他们是一对正在协议离婚中的夫妻。

    她很想偎得更近,却不敢。但后头新一波进门的人潮替她省了事;由于一票七八个人,而他们还在走道边边,商翠微就被其中一名女性给撞上了,她脚步一个不稳,几乎快要跌倒——

    罗以律很快拉住她,将她往怀中带。但没有看她,还是在与姊姊谈话。

    她满足的偎着,如愿的偎着。即使他已经放手,她还是不肯离开。

    就让她再多吸取一点他的气息吧,让她积蓄更多的勇气

    她的眼中、心中全部都是罗以律,所以她不会知道有一双爱恋的眼眸始终牢牢锁在她身上,为着她依恋的姿态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