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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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西山背后突然涌出一块黑布似的一团浓云,迅速把太阳卷起来,三下五除二余晖消隐褪尽。

    悄悄地离家出走离开县城马不停蹄地一路直奔b城。下汽车跟随行色匆匆急不可耐的大人们,甭问甭打听只要注意身后有无跟踪追击,轻轻松松转眼间到了火车站售票房。摸摸索索小心翼翼掏钱伸进小窗口,压低嗓门神经兮兮说了一个地名。咔嗒!一张打了钢戳的车票,随着莫测高深的一瞥滑到手中。一切都进展神速象是事前都安排好似的。只有当听见“呜,呜——”的汽笛长鸣,列车慢慢滚动把那些喜喜哈哈哭哭啼啼的声音留在长长的月台上。这时候,飞飞才稳稳当当坐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有到了这时侯,飞飞才获得了安全感胜利感得意感和满足感。从今往后,再也用不着为迟到早退上课做小动作顶撞老师不团结同学考试总得三分更多的不及格等等等等,而担惊受怕一遍又一遍遭人白眼挨爸的训斥毒打罚跪甚至饿肚子啦!从今往后,想上哪儿上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最开心不过啦!说不准今后还会象霍元甲陈真许文强佐罗虾球斯泰隆,其实还是济公觉远最够瘾谁也不怕谁也不放在眼里反正我要先投少林再从长计议

    列车“哐当、哐当当”地响个不停。车厢里喜喜哈哈说笑喧哗嘈杂热闹。广播里“喜洋洋”“二泉映月”相声歌声夹杂旅行常识夹杂列车运行前方停靠站的预报,新鲜亲切热情最后变得腻烦讨厌。列车飞速行驶。突然拉响汽笛行速减缓减慢,接着窗外出现了长廊,列车“哐当”一下停住。上车的下车的轰隆隆呼啦啦骚乱喧闹喜喜哈哈哭哭啼啼。汽笛又响又把那一片陌生新奇好玩有趣的一切抛到后面。

    飞飞的眼睛望得发呆发痴发胀发痛,他感到酸酸的有些涩,便用手轻轻地揉起来然后眨巴眨巴尽量朝车厢尽头处望去。感觉良好。他望别人别人望他。惊恐而又弱小的瞳孔挑战无数双无所谓事却洞见一切的老辣光芒,结果他心儿惶惶感到怯阵只得狼狈撤退。他正当惊魂未定,身旁那位满脸横肉胡子拉茬的青年人却冷不丁地问道:“小赤佬,去啥地方?”

    标准的苏南口音,并不凶蛮却缺乏礼貌。飞飞满心发怵,巴不得此时跟谁换一个座但却不知找谁能换到座。他感到危惧却强自镇定暗暗将右手插进裤兜紧紧攥住钱包。

    “喂,问你话你喃呒回答,小赤佬?”依然是并不凶蛮却缺乏礼貌的声调。

    “哐当,哐当当”列车钻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飞飞别过脸面对车窗,窗外一片漆黑窗内映出过道对面座位上四男两女的不同坐姿,茶几上堆满了各种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糕点食品,他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睛又开始发胀发酸发痛,紧接着连打一二三八个半哈欠,最后半个被他强忍着顶了回去。于是他接连不断地命令自己打起精神抵制瞌睡的侵犯。

    哇!这么多的花粒弹子,五颜六色簇崭新亮晶晶海了去啦!从今往后你东东再也甭在我面前拿那几粒破水晶弹子烧包神气活现吧!别拽你真讨厌我不回家关你屁事!对了我要赶紧把这些花粒弹子全藏起来,还有这把牛皮弹弓这条真丝手绢——实在弄不明白张丽姐姐送这东西给我干什么——没办法,不把这一切统统藏起来今天肯定过不了鬼门关肯定的。

    “飞飞,今天到我家去吧,我妈妈老问我飞飞为啥老长时间不去我家,妈可欢喜你啦。”

    得啦吧你个臭东东!你妈我爸亲兄妹一对半斤八两谁也好不了哪去谁也不会欢喜我——跟你说过别拽我你偏拽你想干什么你想挨揍是不是?咦?怎么一转眼来到家门口了?东东你看我家怎么变样子了?那张大沙发居然跑到门槛上面摇摇晃晃,奇怪!哦哦,原来那四眼龚——她怎么居然敢搀着爸爸一同坐进大沙发,既然是来告状态度就应当严肃,东东你说对不对?这四眼龚真够厉害,滔滔不绝吐沫星四溅讲话连顿都不打一个:——

    “老实说飞飞这孩子可实在是越来越不象话啦,十二岁的年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无一不通为了一个字的拼音读去声还是上声他当众羞辱语文老师为了纽芬兰岛属加拿大还是美国他骂地理教师不如一个跑江湖的老实说摊上这样的学生我们老师实在没法管教你们还是另请高明罢!”

    看得出来,四眼龚讲得咬牙切齿,我爸则听得怒发冲冠;今天我撞她手里准玩儿完,还是脚底抹油我趁早溜之大吉吧。

    “飞飞,你等等我!飞飞,你等等我!”

    哦,原来是张丽姐姐。她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粉红色的连衣裙,乳白色的中跟皮鞋,肉色的长筒丝袜,长发披散犹如人字瀑。她身上总有一种奇妙撩人的清香,特别的吸引人。但是她比我大五岁又不上学了,却这么欢喜跟我在一起玩,有时我可真想抱她亲她一口,只是没那个胆量罢了。

    “飞飞,说好了今天我带你去学溜冰的,你怎么都忘了?你到底去是不去?”

    去,不,今天不行。真的,四眼龚此刻还在告我的状,今天我——咦你别走丽姐,你怎么生气了你听我说呀——

    算了,东东我到你家去,——怎么?连臭东东也离开我了,就剩我孤单单一个人了吗?唉,今晚在哪过夜从哪弄到吃的叫

    ——嘣、叭!叭,嘣!

    那里好热闹。那里张灯结彩真闹热欢歌笑语猜拳行令爆竹声声。原来是在举行新婚喜宴。满屋子红女绿男满屋子烟雾缭绕酒香四溢。奇怪啦!新郎新娘原来是我爸我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看错看花了眼,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啊呀天爷活菩萨,这是真的,我爸我妈在举行婚礼!那我算什么呢,不行,我一定要去问问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这么大了你们怎么刚才结婚简直岂有此理?

    “好哇!你这孽种,你终于回来了哇,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一记吼声炸雷也似轰响,飞飞吓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他猛地惊醒。耳畔原来是“哐当,哐当当”列车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它楞赚取飞飞一身冷汗真够他妈妈的啦。

    飞飞懊恼沮丧地望望车厢内前后左右,身旁的络腮胡子“呼噜呼噜”打鼾象拉风箱一般节奏匀称。飞飞顿时舒心地松了口气,手无可无不可地挠了挠后脑勺。过道对面的一对年轻情侣正放肆地做着亲昵动作。那女的忽地推开男的拥吻,男的先自一楞,见女的正斜睨飞飞,他也就怒目瞪着飞飞,并伸出一只拳头做了一个威胁动作。飞飞吓得赶紧别过脸转对车窗,偏偏不一会窗玻璃内又映出刚才的一幕。他赌起气来,决定狠狠地破坏这幅画面。他使劲朝玻璃上哈气,等到上面布满水汽变得模糊后,他用手指画起一个又一个又粗又大的“x”!正当他为自己的这一杰作扬扬得意时,玻璃上面的水汽却已渐渐消褪,被他肆意涂抹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显现出来。飞飞更加懊恼起来。

    今天回家又够我喝一壶的,除了体育课得了4分,其它各门课全部不及格。要不干脆把成绩单撕掉,不行,撕掉更糟,不如把数字改一下瞒骗爸爸。把1改成4可真是太简单最容易不过了。这样就可以变成两个4分,一个3分,一个2分,不但可以免掉一顿皮捶,说不定爸爸他老人家还会奖赏我一杯呢?对,就这么办,不行,不能!男子汉敢作敢当,瞒骗太丢人唉,眼看来到家门口了,到底怎么应付呢?

    “啪”——

    一记清脆的碎裂声。爸爸在摔杯子。

    “儿子都是给你惯坏的!”

    “你还怨我?你自己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三句话未到头,你就动手打,除了打你还想其他法子没有?”

    “老子偏打。老子就不信管不了儿子!”

    “打,打,打!棒头下面出孝子,你爹当年不也这样对付你的,你出息没有?你连小学都未毕业。如今你当父亲了,难道还不吸取一点教训?还有,你对飞飞这么狠对芳芳却”

    “够啦!老子用不着你来教训,你看不惯我,你可以滚!老子不稀罕!”

    “你,结婚十几年,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成天喝醉酒就”

    “你哭什么丧嘛,我还不是为孩子前途着想,才对他狠点?做父亲的总不会望着儿子不学好不管不问吧?”

    “可你也该换换方式方法,不能动不动就打”

    “你又来了。我就不信打不好他!”

    “飞飞,进来。”谁在叫我?哦,是她。这位张丽姐姐,不上学不上班,成天东游西荡,吃好穿好,逍遥自在,她爸爸怎么不管?谁给她这么多钱?

    “今天又挨揍了吧?喏,先把牛奶蛋糕吃了,今晚丽姐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让你开开眼界,别楞着,快吃呀。”

    张丽姐姐你真好——

    “飞飞,飞飞,你害得我们好找。”奇怪,姑姑跟东东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别拽你们,别拽我!我哪儿也不去,我不想再回家,你们别拽!

    “飞飞,好孩子听话,姑姑保证不让你爸再打你。我哥他也真是,飞飞这么懂事为啥老是打呀打的?东东要象你这么懂事就好喽。”

    “妈妈有时也打我。”东东撅起嘴嘟嚷。

    “去!你少插嘴。来,飞飞,跟姑姑回家去。东东,过来搀着飞飞哥哥的手——”

    不,我不回家,我不——

    “飞飞!——对你姑姑讲话你怎么也是这种态度?你说,你不回家准备干什么?成天跟那个女流氓鬼混?偷窃扒拿让公安局捉去关起来?你这孽子,成心要丢我们姓谢的脸哇!走!跟我回去!我就不信治不住你!”

    “妈妈,舅舅舅妈来了。”东东喊。

    是爸爸妈妈来了。妈妈的脸怎么那么苍白,肯定是刚哭过。——怎么张丽姐姐突然披麻带孝起来,两只手却不停地搓着草绳?草绳越搓越长,她怪模怪样地冷笑,草绳一端弯成一个大圈套。啊,她怎么突然又不见了?莫名其妙。

    “飞飞,跟妈妈回家吧。啊!”不,我不回家,我不——

    “儿子,妈给你下跪,求你,跟我回家吧!你爸打你也全是为了你好,希望你听话,做好孩子,好好学习!你该明白,你上了五年学,已经转过七次学校,每转一次就要花钱送礼,求爹爹告奶奶遭人白眼,你知道这是啥滋味?这些都无所谓,为了儿子大人多大的冤枉和苦头都肯受,一切只盼着孩子能争口气,能有出息!偏偏你一点也不争气,爸爸怎么不伤心不难过?儿子啊,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没有出路,象东东他堂哥,象我们街坊邻居那些孩子,不学好当痞子当流氓最后坐班房,到那时后悔你也来不及了儿子啊,听妈一句话跟我回家啊!”“你少对他磨嘴!对这孽子只有用棍子,老子今天打死他去坐牢,也不让他活着丢人现眼,丢我谢家祖宗八辈的人!”

    “呼,呼”——一阵旋风吹过。云层越压越低,压得人透不气来。“噼呖叭啦”——那团黑云突然两边分开,从里面冲出一群牛头马面的蒙面人,他们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穷凶极恶,蛮横无理,挥舞着刚才张丽姐姐搓的那根草绳,哗啦一下子把爸爸妈妈,姑姑姑父他们所有的人全部套起来,准备带走。坏蛋!强盗!刽子手!你们放开,快放开他们,你们凭什么抓他们?

    “喂喂,小家伙你醒醒,快醒醒!”

    飞飞终于被周围的乘客推醒。他的耳畔依然是“哐当,哐当当”有节奏的列车滚动声。一场梦,一场虚惊。飞飞浑身湿透,额上还往外渗着汗珠。他清醒起来,恰切点说是被梦吓得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身旁的络腮胡子已经离去。他下意识地摸裤兜,发现钱包不在了,不由失声大叫“不好”他一下子跳起来,拔腿追向车厢尽头。但被人挡了回来。

    “放开我快放开我!我的钱包不见了,快,我要抓小偷那个络腮胡子偷了我的钱包千万别让他跑了!”

    “哗——”周围爆发大笑声。是哄堂大笑。

    眉清目秀的女列车员,这时带着乘警挤进来“到底怎么回事儿?”乘警威严地问。

    乘客们七嘴八舌地汇报了他们看见的情况。乘警冷冷地打量飞飞,飞飞被这一切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说,你去哪里?”乘警不动声色地问。

    “去,我外婆家。”飞飞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外婆家在哪里?”

    “在——嘿嘿,”飞飞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我外婆家在,对了,在嵩山少林培寺。”哗——又是一片洪堂大笑“不不,”飞飞发窘了“我是说,在那个方向。”

    乘警沉下脸“出示你的车票。”

    “叔叔,”飞飞急得要哭。“叔叔,我的钱包被人偷走了,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叔叔,你帮我把他抓住,你一定行。”

    “听着,谢飞飞,我们要抓的小偷正是你!跟我走吧!”

    咔嗒!一副锃亮的手铐将飞飞铐了起来。

    “不!不!不!不不!叔叔,叔叔,叔叔,叔叔!你弄错了,我不是小偷,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小偷,不,不,不不

    “飞飞,你怎么啦?”父亲紧张不安地站在床前,双目惊呆地望着儿子那副痛苦痉挛的神态,焦灼地大声喊道:“飞飞,你醒醒!”

    “飞飞,你快醒醒,你到底怎么啦?”母亲只是用眼泪诉说着她内心的恐慌不安。

    “不,不不!我不是小偷!”飞飞一边叫着,一边睁开眼来。当他看见父母这样惊恐万状地站在自己床前时,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刚才是做梦。但他仍不敢想念同在是真的回到现实中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爸爸,这是梦还是真的,你跟妈妈一起站在我床前,是不是这样?”

    “是的,儿子,是这样。”妈妈抢先答道。

    飞飞这才叹了一口气。“那么,我就可以放心了哦哦不好,不好啦——”

    “又怎么啦,儿子?”

    “今天上学又得迟到了。”飞飞一边迅速地穿衣,一边咕哝“你们为什么不早叫醒我呀?”

    这时,父母亲双双笑了。“儿子,今天是星期天呀。”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