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刀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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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经常怀想过去，像一个老人。或者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不知道，可是我并不在乎。
现在我躺在摇椅上，摇椅放在院子的中间，我悠悠地晒着太阳，冬日晌午的的阳光温暖像情人的手。
小梅在太阳下晒着衣服，她的手沾满了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她美丽的眼睛。她看到我看她，就笑一笑，那么浅的一笑，如莲花的开落，不着痕迹，只有我可以分辨出来。她像每一个好妻子一样，给这个家带来活生生的气息。我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也许是一直在等着她的，充满了忧伤和孤独的等待，直到她的到来。
爹临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这一天，他叹了一口气，头一歪，就去了。
我有时候简直觉得他这一辈子的叹气都是为了我。他说过我们兄弟四个，就我是不可能干这一行的，可结果只有我干了这个。但是至死他都没有改变他的看法。
我十八的时候，爹就到处请人给我说媒，可是一直没成功。一是我自己不感兴趣，二是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不愿意再见我，他们对媒婆说，做刽子手不要紧，可是我身上有阴冷冷的东西，让他们害怕和难受，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着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等我二十三的时候，有人跟我爹说，是不是王琳有毛病？王琳是我的名字。我爹就叹口气，什么也不说。直到他去世，他都没再说过什么。
可是，现在我有了一个妻子。
成亲那天，我的三个哥哥都没到，只是让人给带了礼过来。或者他们不喜欢小梅的身份，觉得她是个青楼女子。可是我并不在乎。职业都是一样的，都是在这个世上讨生活；或者他们不愿意来这个老屋。从他们各自独立门户以后，他们就很少来了，爹也从没要求他们来过。爹死后，他们更不来了，只有在爹忌日的时候来这里烧一柱香。
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喜欢在家的时候躺在一张古老的摇椅上，慢慢晃着，什么也不想，让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眯着，看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所以我的同行兄弟都说我怪。在每次完成工作后，他们总是要去放松，或者是喝酒聊天，或者是去找相好的姑娘，只有我，回到我的家，躺在摇椅上休息。我不像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吴师爷说：“我怎么觉得王琳比我还老啊？”大家都笑了，我也跟着笑。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时常觉得，天地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孤独的感觉蚀心入骨，无法摆脱。所以我其实是个老人，是在孤独中慢慢老去的。
如果我不当刽子手，是否会这样呢？我不知道。或者爹看出了这一点。当我提出要跟他入行时，他就叹了一口气，问我是否想好了，我点点头，他就没再说什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我的不适合，预见到我现在的处境。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
我的三个哥哥如释重负，他们其实都不喜欢这个祖传的事业。我也不喜欢，可是我还是想做。
但是现在我有了小梅。这个女孩子，总是让我心疼。我们差一点错过。
当我做那件事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有点疯了。我竟然到了青楼。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如此直截了当。
一年前我曾经执行一次普通任务。我的任务真是多啊，衙门好象总是有斩不完的人。不过，我从来没觉得厌倦过，这是我的工作。做这一行，是不能厌倦或者有感情的，否则就得离开。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行刑手。
我记得那次任务，因为我碰到一个奇怪的人。他长得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带着点落拓。临刑前他好象不是特别恐惧，而是有点担心，看着我，然后跟我说：“能行个方便吗？听说你的刀很快，行刑从来不用第二刀。我希望你来照顾我。”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这样的要求。我答应了他。这个世界，官大匪大死人最大，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事情过去三个月后，一次和一个兄弟在饭馆里喝酒，和他聊起了这个事，他跟我说，这个男子是一个很有名的盗匪，名字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个外号“一刀王”杀人的时候从来不用第二刀。然后他又跟我说，这个人有个相好的，叫小梅，是在邻县一个叫青楼的妓院。然后我鬼使神差地去青楼了。我就是觉得我要见见这个女子。我和她之间，好象有着神秘的联系。
可是，我见了她以后，跟她说什么呢？说我杀了你的相好？所以到了邻县的头三天，我都没有去找她。我每天就坐在青楼对面的酒店里喝酒，吃饭，看着对面的姑娘迎来送往。每看到一个姑娘，我就想是不是那个女孩子呢？我觉得每个姑娘都有可能是她，每个姑娘也都不像她。直到有一天，两个女孩子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到一个女孩子说：“小梅，快点！”等我抬起头，我只看到她们的背影。
我忽然决定立刻去青楼。等走进去，我抬眼一看，一群姑娘围着我。我说：“我想找一个叫小梅的姑娘。”我身边一个声音说：“我就是。”
我扭过头，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身边，一双温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胸口忽然一疼。
半年后，我不再两地奔波，我给小梅赎了身，把她带回了家。然后我们就成了亲，过着简单的生活。
小梅不爱笑，实在忍不住了，她的笑意就从眼睛里流出来；她也不太爱说话，一整天一整天地做着自己的事，我回来的时候她就简单问候几句，接着做她自己的事。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某个地方，发呆，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空空荡荡的眼神让我害怕。
我从没害怕过什么，可是我害怕她的这种眼神。我心里埋着这个和她有关的秘密，始终我都不敢告诉她。有时睡觉我都会突然惊醒，觉得她突然离我而去，只有看到她还在身边睡着，我才会安心。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她也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跟她说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我的手，温暖而柔软的手，我安心地睡下。
可是，这个秘密折磨着我。而当我发现小梅这种眼神的时候，我会突然想到，是不是她在想念那个“一刀王”我发现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又酸又苦。
我忽然想起爹说的，当你有不安的感觉的时候，不要再干这一行了。所以，我决定在今天下午去和县老爷说，我不想干了，我要去做别的事了。
小梅在给我们烧饭。炊烟袅袅升起，随意地在空中飘荡。我站起身来，走到小梅身边，说：“我下午去县衙，我不想干了。”
小梅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说：“也好。”
我蹲下身来，帮她烧火，手拿着木柴。从此我的手将不会再拿刀了。
我的手，修长，有力。但是手掌被一层厚厚的茧子覆盖着，这是练习刀法造成的。二十岁我就被称为最好的刀手，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侥幸或者天份。从我向爹提出那个要求的那一天起，我的手几乎时时刻刻都握着一把刀。被我练坏的刀有无数把。
我的刀是我找最好的铁匠打的，锋利尖锐。一个刽子手需要一把好刀，这是最起码的。一个好的行刑手，应该是对犯人一刀致命的，一把好刀必不可少。我见过官府抓盗匪收剿回来的武器。很多其实都称不上是武器，而是一堆破铜烂铁，透着浓浓的穷苦气息。这些人当盗匪是被迫的，杀人是被迫的；而我们干这一行却是主动的。这是区别。
可是有个人跟我说过，他说，你看，我们最终都会是一样的。他在临死前还是微笑着的，给他英俊平静的脸上增加了三分秀气。这个人的眼睛在我行刑的时候轻轻闭上，微微皱着眉，仿佛在心疼着什么，是一种淡淡的不忍不舍，嘴角仍然带着笑意。
可是他终于死了。很多人死在我的手下，没有反抗。人命真是脆弱的东西，一挥之下就没有了，无影无踪。
爹在我入行第一天就跟我说：“记住；在你刀下的不是人，是木头。”第一次我执行任务，我看着那个囚犯，他的后背剧烈地颤动着，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我的手却忽然抖了起来。场面有点乱了。爹忽然大喝一声：“杀！”他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一脸凶气，好象要吃了我。我心一惊，手落下，血溅了我一脸。
后来我就一直吐，吐，吐得好象把内脏都吐出来了。爹说，过了一次就好了。
我终于明白了爹的话。在你刀下的，只能是木头，一旦你意识到他是一个和你一样会呼吸有情感的人，你就不能下得去手。从此我无所畏惧。
可是现在，我还是感到了不安，感到厌倦了。所以我必须离开。
吃完饭，我准备睡一会，我一直有这个习惯。小梅坐在我的身边，缝着一件衣服。我看着她，她有着这么温和的一双眼睛，我觉得很累，于是闭上了眼睛。
等我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有急密的雨声。我的身上盖着一床厚被，桌子上有微弱的烛光。小梅静静地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几乎完全隐在黑暗里。看到我醒来，她朝前探探身子，说：“你饿吗？我去给你做点饭。”
微光里，她的面容白皙，眉目如画，带着一点点奇怪的笑意。我摇摇头。她说：“那我给你倒杯茶吧。”
她站起来去出去，一会端了杯热茶进来，我喝了下去。
我说：“你就一直这样坐着？”
她摇摇头，说：“不，出去了一会。去药店配点药。你睡得这么死，好象几年没睡过了。”她的眼睛里有着浅浅的笑意。
我有点沮丧，本来该去县衙的，可是被我耽误了。不过明天去说也没有关系。我想去拉小梅的手，可是她缩了一下。她的手，冰凉入骨。
“怎么了？”我问。
“我，有点冷。”小梅说。她的眼睛在烛光中熠熠闪烁，嘴唇轻颤。我忍不住用手覆盖上去。
小梅闪了一下，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口气里带着一丝坚决和凶狠。我一惊，心猛然提起。
“你是说一刀王的事，是吗？”我自己说了出来。我并没有想过会瞒她一生一世，她终究要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小梅的脸在瞬间变得苍白，衬着红红如丹漆的唇，惊心动魄。
“是我执行的。他在临死前，要求我给他行刑。”我盯着小梅，她洁白的牙齿咬在唇上，泛着白，我怕她会咬出血。
“我没想过要瞒着你的。我只是舍不得告诉你。我始终都怕你知道。”我苦笑着说。
小梅的牙齿几乎嵌到了嘴唇里。她忽然紧紧地看了我一眼，又扭头去看窗外，然后说：“你还记得在他之前的九个月，你曾经也杀过一个犯人吗？是让你秘密行刑的。”
我奇怪地看着她。这么早远的事了。我几乎都快不记得了。她提醒了我。
那一个月我一共行了三次刑，一次是处决一个大学士，听说是和皇帝起了什么龃龉，被秘密关起来，然后送到我们这里来的；一次是在刑场，处决一帮刚被抓获的盗匪；还有一次，是一个年轻人，也是秘密处决，他是由另一个邻县送来的，听说是个有名的盗匪头。
“他姓关。”小梅接着说。那一定是那个年轻人，我听说那个大学士姓宋。
我疑惑地看着小梅。
她别过头不看我，说：“我也姓关。我叫关若梅，被你杀死的叫关溪南，是我的哥哥。”
我看着小梅，几乎不会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原来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有点蹊跷，我并非有名的花魁，你一到青楼就找我，一定是在此之前知道我。来到这以后，我慢慢地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很多事。”
“知道我哥哥的事，是我们成婚那天，吴师爷喝醉酒，不小心说出来的。”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了解，我不想误会了你。”
“可是，事实是这样。我不能再这样和你生活下去。”
小梅悲伤地看着我：“一个是我的兄长，一个是我的情人。”
我点点头，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小梅的眼睛忧伤悲怜，看着我。我一下明白过来。
“你把药放在茶里？”我问。她点点头。
我忽然想笑，于是我笑了一下，却发现脸部的肌肉已经没有知觉。小梅的脸在我的眼前模糊了起来。我有点遗憾，我想告诉她，我其实没有后悔什么，她是对的。可是我说不出话了。
小梅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说：“可是，你是我的丈夫。你若死了，我活着还做什么？”
她从床头边拿出我的刀，说：“你看，我用你的刀来杀我，到了下面我仍然陪着你。”那把刀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依然散发着冷冷的光，冰凉袭人。
我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在僵硬，变冷。
我看到小梅把刀用力地朝脖子抹去，又倒在我的身上。
我忽然想起那个姓关的年轻人跟我讲过的话：“你看，我们最终都会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最近我经常怀想过去，像一个老人。或者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不知道，可是我并不在乎。
现在我躺在摇椅上，摇椅放在院子的中间，我悠悠地晒着太阳，冬日晌午的的阳光温暖像情人的手。
小梅在太阳下晒着衣服，她的手沾满了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她美丽的眼睛。她看到我看她，就笑一笑，那么浅的一笑，如莲花的开落，不着痕迹，只有我可以分辨出来。她像每一个好妻子一样，给这个家带来活生生的气息。我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也许是一直在等着她的，充满了忧伤和孤独的等待，直到她的到来。
爹临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这一天，他叹了一口气，头一歪，就去了。
我有时候简直觉得他这一辈子的叹气都是为了我。他说过我们兄弟四个，就我是不可能干这一行的，可结果只有我干了这个。但是至死他都没有改变他的看法。
我十八的时候，爹就到处请人给我说媒，可是一直没成功。一是我自己不感兴趣，二是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不愿意再见我，他们对媒婆说，做刽子手不要紧，可是我身上有阴冷冷的东西，让他们害怕和难受，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着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等我二十三的时候，有人跟我爹说，是不是王琳有毛病？王琳是我的名字。我爹就叹口气，什么也不说。直到他去世，他都没再说过什么。
可是，现在我有了一个妻子。
成亲那天，我的三个哥哥都没到，只是让人给带了礼过来。或者他们不喜欢小梅的身份，觉得她是个青楼女子。可是我并不在乎。职业都是一样的，都是在这个世上讨生活；或者他们不愿意来这个老屋。从他们各自独立门户以后，他们就很少来了，爹也从没要求他们来过。爹死后，他们更不来了，只有在爹忌日的时候来这里烧一柱香。
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喜欢在家的时候躺在一张古老的摇椅上，慢慢晃着，什么也不想，让太阳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眯着，看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所以我的同行兄弟都说我怪。在每次完成工作后，他们总是要去放松，或者是喝酒聊天，或者是去找相好的姑娘，只有我，回到我的家，躺在摇椅上休息。我不像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吴师爷说：“我怎么觉得王琳比我还老啊？”大家都笑了，我也跟着笑。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时常觉得，天地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孤独的感觉蚀心入骨，无法摆脱。所以我其实是个老人，是在孤独中慢慢老去的。
如果我不当刽子手，是否会这样呢？我不知道。或者爹看出了这一点。当我提出要跟他入行时，他就叹了一口气，问我是否想好了，我点点头，他就没再说什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我的不适合，预见到我现在的处境。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
我的三个哥哥如释重负，他们其实都不喜欢这个祖传的事业。我也不喜欢，可是我还是想做。
但是现在我有了小梅。这个女孩子，总是让我心疼。我们差一点错过。
当我做那件事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有点疯了。我竟然到了青楼。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如此直截了当。
一年前我曾经执行一次普通任务。我的任务真是多啊，衙门好象总是有斩不完的人。不过，我从来没觉得厌倦过，这是我的工作。做这一行，是不能厌倦或者有感情的，否则就得离开。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行刑手。
我记得那次任务，因为我碰到一个奇怪的人。他长得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带着点落拓。临刑前他好象不是特别恐惧，而是有点担心，看着我，然后跟我说：“能行个方便吗？听说你的刀很快，行刑从来不用第二刀。我希望你来照顾我。”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这样的要求。我答应了他。这个世界，官大匪大死人最大，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事情过去三个月后，一次和一个兄弟在饭馆里喝酒，和他聊起了这个事，他跟我说，这个男子是一个很有名的盗匪，名字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个外号“一刀王”杀人的时候从来不用第二刀。然后他又跟我说，这个人有个相好的，叫小梅，是在邻县一个叫青楼的妓院。然后我鬼使神差地去青楼了。我就是觉得我要见见这个女子。我和她之间，好象有着神秘的联系。
可是，我见了她以后，跟她说什么呢？说我杀了你的相好？所以到了邻县的头三天，我都没有去找她。我每天就坐在青楼对面的酒店里喝酒，吃饭，看着对面的姑娘迎来送往。每看到一个姑娘，我就想是不是那个女孩子呢？我觉得每个姑娘都有可能是她，每个姑娘也都不像她。直到有一天，两个女孩子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到一个女孩子说：“小梅，快点！”等我抬起头，我只看到她们的背影。
我忽然决定立刻去青楼。等走进去，我抬眼一看，一群姑娘围着我。我说：“我想找一个叫小梅的姑娘。”我身边一个声音说：“我就是。”
我扭过头，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身边，一双温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我的胸口忽然一疼。
半年后，我不再两地奔波，我给小梅赎了身，把她带回了家。然后我们就成了亲，过着简单的生活。
小梅不爱笑，实在忍不住了，她的笑意就从眼睛里流出来；她也不太爱说话，一整天一整天地做着自己的事，我回来的时候她就简单问候几句，接着做她自己的事。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某个地方，发呆，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空空荡荡的眼神让我害怕。
我从没害怕过什么，可是我害怕她的这种眼神。我心里埋着这个和她有关的秘密，始终我都不敢告诉她。有时睡觉我都会突然惊醒，觉得她突然离我而去，只有看到她还在身边睡着，我才会安心。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她也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跟她说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我的手，温暖而柔软的手，我安心地睡下。
可是，这个秘密折磨着我。而当我发现小梅这种眼神的时候，我会突然想到，是不是她在想念那个“一刀王”我发现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又酸又苦。
我忽然想起爹说的，当你有不安的感觉的时候，不要再干这一行了。所以，我决定在今天下午去和县老爷说，我不想干了，我要去做别的事了。
小梅在给我们烧饭。炊烟袅袅升起，随意地在空中飘荡。我站起身来，走到小梅身边，说：“我下午去县衙，我不想干了。”
小梅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说：“也好。”
我蹲下身来，帮她烧火，手拿着木柴。从此我的手将不会再拿刀了。
我的手，修长，有力。但是手掌被一层厚厚的茧子覆盖着，这是练习刀法造成的。二十岁我就被称为最好的刀手，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侥幸或者天份。从我向爹提出那个要求的那一天起，我的手几乎时时刻刻都握着一把刀。被我练坏的刀有无数把。
我的刀是我找最好的铁匠打的，锋利尖锐。一个刽子手需要一把好刀，这是最起码的。一个好的行刑手，应该是对犯人一刀致命的，一把好刀必不可少。我见过官府抓盗匪收剿回来的武器。很多其实都称不上是武器，而是一堆破铜烂铁，透着浓浓的穷苦气息。这些人当盗匪是被迫的，杀人是被迫的；而我们干这一行却是主动的。这是区别。
可是有个人跟我说过，他说，你看，我们最终都会是一样的。他在临死前还是微笑着的，给他英俊平静的脸上增加了三分秀气。这个人的眼睛在我行刑的时候轻轻闭上，微微皱着眉，仿佛在心疼着什么，是一种淡淡的不忍不舍，嘴角仍然带着笑意。
可是他终于死了。很多人死在我的手下，没有反抗。人命真是脆弱的东西，一挥之下就没有了，无影无踪。
爹在我入行第一天就跟我说：“记住；在你刀下的不是人，是木头。”第一次我执行任务，我看着那个囚犯，他的后背剧烈地颤动着，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我的手却忽然抖了起来。场面有点乱了。爹忽然大喝一声：“杀！”他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一脸凶气，好象要吃了我。我心一惊，手落下，血溅了我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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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我还是感到了不安，感到厌倦了。所以我必须离开。
吃完饭，我准备睡一会，我一直有这个习惯。小梅坐在我的身边，缝着一件衣服。我看着她，她有着这么温和的一双眼睛，我觉得很累，于是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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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我问。
“我，有点冷。”小梅说。她的眼睛在烛光中熠熠闪烁，嘴唇轻颤。我忍不住用手覆盖上去。
小梅闪了一下，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口气里带着一丝坚决和凶狠。我一惊，心猛然提起。
“你是说一刀王的事，是吗？”我自己说了出来。我并没有想过会瞒她一生一世，她终究要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小梅的脸在瞬间变得苍白，衬着红红如丹漆的唇，惊心动魄。
“是我执行的。他在临死前，要求我给他行刑。”我盯着小梅，她洁白的牙齿咬在唇上，泛着白，我怕她会咬出血。
“我没想过要瞒着你的。我只是舍不得告诉你。我始终都怕你知道。”我苦笑着说。
小梅的牙齿几乎嵌到了嘴唇里。她忽然紧紧地看了我一眼，又扭头去看窗外，然后说：“你还记得在他之前的九个月，你曾经也杀过一个犯人吗？是让你秘密行刑的。”
我奇怪地看着她。这么早远的事了。我几乎都快不记得了。她提醒了我。
那一个月我一共行了三次刑，一次是处决一个大学士，听说是和皇帝起了什么龃龉，被秘密关起来，然后送到我们这里来的；一次是在刑场，处决一帮刚被抓获的盗匪；还有一次，是一个年轻人，也是秘密处决，他是由另一个邻县送来的，听说是个有名的盗匪头。
“他姓关。”小梅接着说。那一定是那个年轻人，我听说那个大学士姓宋。
我疑惑地看着小梅。
她别过头不看我，说：“我也姓关。我叫关若梅，被你杀死的叫关溪南，是我的哥哥。”
我看着小梅，几乎不会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原来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有点蹊跷，我并非有名的花魁，你一到青楼就找我，一定是在此之前知道我。来到这以后，我慢慢地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很多事。”
“知道我哥哥的事，是我们成婚那天，吴师爷喝醉酒，不小心说出来的。”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了解，我不想误会了你。”
“可是，事实是这样。我不能再这样和你生活下去。”
小梅悲伤地看着我：“一个是我的兄长，一个是我的情人。”
我点点头，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小梅的眼睛忧伤悲怜，看着我。我一下明白过来。
“你把药放在茶里？”我问。她点点头。
我忽然想笑，于是我笑了一下，却发现脸部的肌肉已经没有知觉。小梅的脸在我的眼前模糊了起来。我有点遗憾，我想告诉她，我其实没有后悔什么，她是对的。可是我说不出话了。
小梅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说：“可是，你是我的丈夫。你若死了，我活着还做什么？”
她从床头边拿出我的刀，说：“你看，我用你的刀来杀我，到了下面我仍然陪着你。”那把刀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依然散发着冷冷的光，冰凉袭人。
我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在僵硬，变冷。
我看到小梅把刀用力地朝脖子抹去，又倒在我的身上。
我忽然想起那个姓关的年轻人跟我讲过的话：“你看，我们最终都会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