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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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欢离开了,院瑞安静无声。

    躺在水池里的梅岗,静静地仰天看着那微微的曙光,穿破了蓝灰色的积云,洒在这院子的四处。

    “今天,也是,晴天。”他抚着脖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厢房走去。

    “好天气。”他边走,边喃喃地说:“庆莳,我带你,回家。”

    “梅岗,梅岗”

    庆莳沿着曲折蜿蜒的胡同窄巷,大声叫唤着。

    “梅岗,梅岗,你在哪里?在哪里?你出声啊。”

    庆莳继续往前走,周边的景物,她越来越熟悉,她想,这可不是王记油铺附近的胡同吗?再向左拐个弯,就会到喜雀胡同了。

    她往左拐个弯,到了喜雀胡同。

    然后,她就听到了梅岗的声音。

    “庆莳,庆莳。”梅岗说:“我在这里。”

    “梅岗?梅岗!”她再唤,赶紧往前跑了几步。“你在哪儿?我没见到你!”

    “在这里。”梅岗的声音又传来。

    又一个拐弯,庆莳看到梅岗坐在一座简陋的如意门台阶上,正微笑地望着她。

    她也笑了,跑向他。

    “你在这儿干嘛?”庆莳站着打量他,发现他身边有个用来装豆汁儿的陶壶,里面有热腾腾的豆汁儿,旁边还有宽口碗。

    梅岗笑嘻嘻地回答她:“等你来,我们一块喝豆汁儿啊。”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庆莳偎在他身边坐下。“来,庆莳,过来。”

    庆莳喔了一声,依言靠近梅岗,梅岗倒了一碗豆汁儿给庆莳,看着庆莳咕噜噜地喝下。

    庆莳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看向梅岗。“好久没喝了,真好喝。”她看到梅岗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好像看不够她的笑容似的,她歪着头问:“你喝不喝?”

    “好哇。”他接过碗“和庆莳一起喝豆汁儿,最好喝了。”他也喝了一碗豆汁儿。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春天的鸟鸣声,还有春天拂来的微风。

    偶尔有一些春花的花瓣飞落下来,像彩色的、温暖的雪。

    这风吹得庆莳觉得好舒服,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躺倒在梅岗的大腿上,窝了个舒适的位置,就想睡了。

    闭着眼的庆莳,可以感觉到梅岗正轻轻地摸着她的小脸蛋,声音温温柔柔地晌着,像母亲唱着让婴儿安心入睡的催眠曲。

    “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了。”她听到他说:“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

    “嗯”她佣懒地回道:“有梅岗在,我不寂寞啊。”

    梅岗的笑声。“我很爱你喔。”

    庆莳牵着嘴角,好幸福地笑了,把小脸更往梅岗暖热的肚腹里窝去。

    “我也爱你,梅岗”她边打哈欠,边说。

    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呜啊啊啊啊——这、这是怎么搞的?”

    庆莳皱起眉头,好吵,一大清早的,赵嬷嬷在吵什么啊?

    她翻过身,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接着一股浓得散不去的梅花清香扑鼻而来。

    呵,梅岗好香喔!庆莳微笑地想,她伸手去抱,可是却抱到了一团一团松软的花。

    她又想起了,梅岗总会在她睡觉的四周洒上那些香花,说是这样可以睡得更舒服。

    她没多想,小头调了个位置,又要睡。

    “庆莳!王庆莳!”赵嬷嬷再喊,庆莳不搭理,一股力量就来拽她的臂膀。

    庆莳惊醒,这才觉得不对劲,这里怎会有赵嬷嬷?

    但更吓人的是,赵嬷嬷竟突然哭了起来。

    她听到哭声,赶紧坐起来,查看怎么回事,然而一细看,她自己也傻愣住了。

    她看到自己正待在王记油铺的后罩房里,睡在她再熟悉不过的炕床上,而这张炕床上,竟然——

    铺得满满的,都是梅花的花瓣。

    有完整的花瓣,也有碎谢的花瓣,但全都是白色温润的梅花花瓣,它们覆盖着她,像是一床质地极细白的丝被,拥得她好温暖、好舒服。

    可是,庆莳却有不祥的预感。

    梅岗呢?梅岗呢?

    她呆呆地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赵嬷嬷,手上握了一把梅花瓣,本来洁白的梅花瓣在她手上,渐渐地变黄、变枯了。

    庆莳看得好心疼。

    她有种预感,这些梅花,就是梅岗

    赵嬷嬷的哭喊唤回了庆莳的神智“庆莳回来了!庆莳终于回来了。”

    庆莳皱眉,听这赵嬷嬷的语调,好像很感动,感动她终于回来了?

    呵?怎么可能?这家人不是巴不得她消失在他们眼前吗?

    赵嬷嬷哭着哭着,冲出了后罩房,又到外头嚷嚷。

    过不久,后娘、庆珠,还有王大班,通通都跑进了她的房里。

    “老爷,太大,庆莳小姐回来啦!回来啦!”赵嬷嬷还是哭。

    后娘看到赵嬷嬷这异常的模样,劈头就是骂:“回来又怎样?哭得好像你死了娘。”然后她瞪向庆莳,也被满床的梅花花瓣给吓歪了嘴,她一个跨步冲去,要去捏庆莳的耳,边骂:“你这死丫头!傍我跑去妟儿,还有脸跑回来——”

    庆莳出于本能的保护自己,她抬起手要挡后娘,结果掀翻了手上的花瓣,花瓣随风一飘,也碰触到了后娘的手与脸。

    一碰触到,花瓣又都黄了。

    后娘起先一傻,接着,庆莳眼睁睁的看到她红了眼眶,扑通一跪,跪在她的面前,也开始对她哭得死去活来。

    后娘哭得很激动,甚至捂着嘴脸喊:“庆莳,娘对不起你,娘不应该那样欺负你你不要再离开了,好吗?娘不会再欺负你了”

    庆莳倒抽一口气,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后娘说这种软话。

    连庆珠和王大班都看不过去了,庆珠上前去扶她娘,嫌恶地道:“娘,你好难看,那是王庆莳耶!你对她哭成这样干嘛?”

    后娘竟然推开庆珠。“你不懂!娘负你姐姐太多、太多了,你讲点礼数,不准再直呼你姐姐的名字!”说完,又哭。

    王大班则欺向前,怒瞪庆莳。“王庆莳,你知道你让我蒙受多大的羞辱吗?今天你还敢出现在这个家,还让你娘这样对你掏心掏肺地哭!你这恶女,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训你。”

    眼看王大班操起拳头,就要往她脸上招呼过来,庆莳哼笑了一声,是嘛!这才是她家人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忽然,王大班的身子动不了,一个赵嬷嬷箍住他的肥腰,一个后娘挡下他的手臂和拳头,两个女人竟一同制止他这一家之主,为了保护她王庆莳?

    三个人挣扎、再挣扎,一个重心不稳,三个人竟一块跌向炕床,把满床的梅花瓣都给掀飞了起来。

    这下,连王大班整个身体也碰到了梅花瓣,花瓣又枯黄了一大片。

    庆莳傻愣愣地看着满室翻飞的梅花瓣。

    看着被压在王大班硕大身躯下的梅花瓣。

    都,变黄、变枯了

    庆莳感受到,心痛如刀割。

    然后,果不出她所料,王大班也开始哭爹喊娘了。

    “婉青啊!婉青你说我这爹是怎么当的?”王大班仰天嚎啕大哭。“我、我、我刚刚竟然想打自己的女儿?她都病弱成这副模样了,我竟然还想打她?我、我、我”他开始打自己巴掌。“我该打、我该打!我先打死我自己算了!打死自己算了!”

    “真对不住啊,庆莳小姐、庆莳小姐”赵嬷嬷哭。

    “庆莳、庆莳,原谅娘、原谅咱们曾对你使过的歹事”后娘也哭。

    庆莳再看看庆珠,她是唯一没有碰过这些梅花瓣的,而只有她,没有变,还是那样尖酸刻薄。

    庆珠害怕地喊:“哇啦啦啦你、你们这群疯子!疯子!我不理你们了!哭死好啦——”她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了。

    这下,庆莳的心里已有了谱。

    梅岗,消失了。

    梅岗,不见了。

    他的真气,全给了她,帮她制住了那“恶梦”

    他无法陪伴她,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渴望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家,所以,他把她给引了回来。

    她想起了刚刚的梦,她穿越弯曲的胡同巷道,来到的那扇如意门,就是她这个家的后门。

    而他自己,则化为这一簇又一簇的花瓣,拥着她、包着她,将这存留于人间的最后一刻,全留给她,坚持着,保护她。

    这些花瓣就像他的真气一样,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他付出了这最后一份力量,让她的家人能够接纳她。

    庆莳将剩余的梅花瓣细细地收集起来,捧在怀里,并将脸整个埋在里头,她想象,努力地想象,自己正在梅岗的怀抱里

    她开始啜泣。

    赵嬷嬷、后娘与王大班都听到她说:“谢谢、谢谢”

    王大班一听,跪下趴着,又大哭。“我们不值得谢啊!庆莳、庆莳,我们不值得、不值得”其他两个女人也呜呜地哭。

    当然,他们当然不值得谢,庆莳谢的不是他们。

    她谢的,是梅岗。

    那个用尽自己每一分力气在爱她的,好花妖。

    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了。

    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

    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