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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湖心说梦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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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问题像是来源于一个好奇的孩童。乍听之下角度古怪、思路奇特,细想来却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仿佛没有这样的疑问才是奇怪。

    “出世入世,也许就是出梦入梦吧。”方小朋友又说,“众人熙熙攘攘,其实都在梦里。明明偏爱功名利禄,却硬说自己独外功名利禄。等到垂暮之年、病榻之上,幡然悔悟一生如梦,还会嫌梦得不够美满。”

    “人的一生无外情和物,既然没有完美,那就总有遗憾,何况大家都知道,我们只有一生。”小舟荡漾在树荫之中,我看他躺得舒服,也学他一样靠后枕下。

    立刻就被蓝天晃了眼。

    “是啊,我们只有一生。一生,很快就过了。”

    方刈是一个自信、理性而稳重的人,即使解得春花秋月,也不会沉湎于它,所以我并不经常能听到他用这样无奈的语气谈论人生。

    我们一同荡漾在江湖之上,许久许久,久到我也差点变成了风、变成了湖水、变成了舟楫。

    “以什么为快乐,完全是取决于个人价值的。”方刈忽然开口。

    “那你以什么为快乐呢?”我问。

    “我……?”

    又是一阵沉默。

    我听他不说话,遂说起自己的观点:“我觉得‘乘物以游心’是我的快乐。”

    “哦?原来你的快乐里没有我啊。”

    “自然是有的,可人总有一个最本质的追求,我们讨论的难道不是这个吗?”

    “嗯……”他没了动静,语调不像在生气,大概是在思考。

    良久,他说:“如果说以你为快乐,是不是显得我满口胡言一点都不可信?”

    我未曾料到他这么一着,“倒不是这个理。只是因为你金玉满庭,才显得满口胡言一点都不可信。说来也怪,一个普通人说这种话,可信度竟然比富家子还要高。”

    “只是对你而言如此罢了。”他伸长了手臂,想要摸一摸湖水,没够着。

    “这样吗?”我想了想,“可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你们拥有那么多能够带来快乐的事物,不管女人还是男人都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怎么会以我这么个普通又无聊的人为乐呢?”

    “你一点都不普通,更不无聊。反倒是那些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才是真正的普通又无聊。”

    他坐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推出一根细烟,点燃。

    我感觉小舟猛烈地抖了抖,睁眼一看,原来是方刈在俯身掬水玩儿。

    方刈斜靠在船边抽烟,漫不经心地在船舷上弹着烟灰,烟灰有的落在湖面,沉入水中,有的落在小舟的木板上,在微风下如翕动的蚬肉,而他丝毫不在乎。

    “父母过世后两年,我的外公命在旦夕,方家派我作代表去看望外公,并且配合方家的布局以从外公的遗产中分一杯羹。外公那时重病垂危,在医院浑身插满了导管,我看望外公后,来到他们家的大宅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我胸口莫名一痒。

    “医院里只有请来的护工照顾着外公,他拉着我不愿意我走,但我有方家交托的事情要办,只能骗他说太饿了,下去吃顿饭就上来陪他。”方刈将烟头在船舷摁灭,扔到脚下又再踩了踩,确认火星已经彻底灭掉,才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杉木森林,“我回到宅子,几个舅舅已经调了自己的人围在外面,若不是我年纪小,母亲死了,他们认为我威胁力不大,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开罪方家,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胸口的空气好像正在收缩。

    方刈继续说:“我进屋之后,女眷们从大小房间偷着藏着一些值钱的小物件,我来到外公的房前准备入内和外婆打声招呼,然后我就听到了她们在商量——怎么让我外公多熬一周,好让她们心目中的继承者及时赶回来。”

    “多熬一周……”

    “是的,多熬一周。”春天的晴日之下,方刈的眸色又深又暗,仿佛是压抑、汹涌,其实是单纯到极致的冷漠,“外公当时的身体状况,一般而言撑不过三天,可人就是能够为了利益,把自己的亲人毫无尊严地再折磨一个星期。不,不是一个星期,最后我外公整整半个月之后才如他们所愿死去,外公最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不要活成我这个样子’。”

    “可这不是他的选择……”

    “不,也许……”方刈忽然出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也许?”

    他抿着薄唇,垂着眸子,挪过来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半天不语。

    “阿刈?”

    “如果我有一天也成了那个样子,你就帮我——把所有管子拔了。”

    “啊?!”我大惊失色,直接坐直了身子,“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他抬眸,坚定而认真,“如果我有一天病成那样,你就把我身上所有导管、仪器全部拔掉,让我去死。”

    我双手发抖,惊恐地寻找着理由推脱,“我,我怎么办得到。你是家主,我要是把你的命搞没了,别人把我碎尸万段都有可能……”

    “不会的,我会给你留后路。”

    “那我也做不到!亲手把爱人杀死这种事……”我举起自己颤抖不已的手给他看,“我做不到。我下不去那个手。”

    方刈一把抓紧了我乱抖的双手,将它们包在自己双掌合成的炙热掌心,“你要做得到。你不忍心杀死自己的爱人,难道就忍心看着他被病痛和屈辱折磨,沦为他人的工具吗?对我来说,被那样折磨,比死还痛苦。”

    “我……好。”

    我的双手依然颤抖不止,而方刈终于笑了,在青蓝色的风光里。

    日影偏移,我们追逐阴凉,把船划到了另一个位置,依然躲在杉树荫下。

    “那时我很震撼,亲人的性命、尊严、亲情,难道没有一样抵得上利益吗?再怎么说,至少亲情是应该存在的吧?心里想着功名利禄自是没问题,可哪怕是为了装个样子,不也应该至少陪在老人身边吗?”

    “就是啊,那样面子上也过不去吧……”

    “可实际上,根本没有人在乎这种‘面子’,就像蚁后死了,它唯一的价值就是被群蚁分而食之。”

    我默然不语。

    “你刚才说,觉得没有感情也就没有了负累,这就是没有感情的结果,你觉得如何?”

    “我……是觉得这样有些冷漠,可你们本来就是、就需要是这样的人。有感情有有感情的快乐,有权势有有权势的快乐,两样只能选其一,与本事无关,是层级结构决定的。”

    “是啊,不可能的。这两样此消彼长,永远都在对立面。自己扎实地奉行用于统治世人的儒**理,就无法统治世人。”他摸着我的手背,摇了摇头,“‘情’、‘义’以及它所能带来的快乐,就是我们的代价。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有这样,才是现在的‘我们’。无情无义并不是真正的轻松,它只是麻木;‘无法在乎’得久了,自然也就不在乎了。”

    “所以‘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其实并不是一般意义里的‘无情’?”

    “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是不‘内伤其身’,而不是‘无’啊。”

    方刈淡淡答了一句,操起船桨划将起来,说自己饿了,该回去吃饭了。

    走在林间小路,方刈那股子惆郁渐渐散去,向我邀起功:“你看,我说到做到。你说想看《素女经》,我就给你看。”

    这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冷哼一声不说话。

    “干嘛,有意见?”

    “哎,没有没有,你对我超级无敌好。”我的敷衍再明显不过了,什么说到做到,不就是他需要我嘛。

    “你这个傻子,就喜欢自己乱想一气。”他无奈地解释,“既然已经读过《素女经》,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以前咬死不让你看?”

    “不如你先告诉我,宋蓁和你交好那么多年,你怎么现在才把她的《素女经》弄出来?别说什么是因为我想看,我可不信。”

    他被我的娇蛮闹得无语,“可我就是因为你想看才把它弄出来的。世上有能力做这种层次的催眠并且能解读《素女经》的人凤毛麟角,我一个男人,对《素女经》的兴趣实在不大,只要能控制好宋蓁这个人、避免她把《素女经》流传开去就足够了。”

    “你的意思是……”我忽然明白,“你觉得以我以前的状态,若是学习《素女经》,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是啊。光顾着变漂亮吸引男人的你,哪里抵挡得住《素女经》里的诱惑?你要是变成西施、骊姬,最倒霉的就是我。而现在我知道你不会了,你能用自己的本事读懂它,也能不陷于它,比起《素女经》本身,我更在意的是你从中得到的感悟和快乐。”

    方刈伸手轻轻按住我的头顶,就那样一直按着,一直走着,我发出不满的嘟囔,抱怨他把我按矮了,他哈哈大笑,爽朗的声音与阳光林木鸣振,而他——恍若林间光里的一只凤凰。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停下来。

    四目相对,我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点了点他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暗号,是我向他索吻的意思。

    他托起我的下巴,低头吻住我的嘴唇,我的手摸索着与他十指交握,在他深长的亲吻结束时,抬起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那……我全都要跟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