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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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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这天早上,方刈早早起来吃了早饭,说要先去拜访家中住着的老一辈,他今日很忙,大概家宴结束后才能回来,如果我觉得闷了,可以叫张姨带着到园子里走走。

    我才不要呢,他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宅子这么大,我害怕遇上点什么人。

    他笑了笑,揉揉我的头发,说我傻乎乎的,可爱。我瞪他一眼,要真是傻乎乎的,他才不会觉得我可爱吧。

    总之方刈最后还是出门了,我打着哈欠想睡个回笼觉,却发现根本睡不着。

    没有他在,有点睡不着啊……

    不对不对,他在那就更加不睡觉了啊……

    房间的角落长久地燃烧着合香香饼,空气中味道甜靡的暖香催人身软,我抱着被子,终于渐渐觉得胃里暖暖的,脑袋沉沉的……

    可我的精神始终得不到放松,眼皮已经在打架了,太阳穴也开始闷闷地痛,好难受。

    到底怎么回事……

    算了算了,起床吧。

    我爬起来冲了个澡,换了身舒服又好看的裙子——纯粹是为了得到一个好心情——坐到屋子前的台阶上,深深吸了两口气。

    院里一如既往地搬来了菊花,幽香阵阵,淡得像风里的云丝。

    大片的祖宅主要由一到两层高的小楼组成,由半山腰开始绵延向上,最高处是一幢恢宏的六层藏书楼,不管在祖宅的哪个角落,抬头都能瞧见那雕梁画栋的碧瓦飞甍。

    古语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藏书楼建得如此华丽,把古语都翻过来了,是“黄金屋中自有书”吧。

    也是呢,古时书籍本就昂贵,因而知识几乎一直垄断在少数人手里,没有黄金屋的本事,怎么买得起衣不暖吃不饱的“书”。

    “知”、“识”,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万丈红尘得来的,少一样,都不是完整的“知识”。不可否认,世界因科技带来的扁平化确实让极大一部分人得到了获取知识的机会,但别说从手机、从电脑上看过,哪怕是从书里读过,真的就“懂”了吗?

    我不认可。

    至少我不认可,知识的流通变得更高了这一点。

    大学第一学期,我为了写论文,也为了自己的爱好,在学校图书馆借阅了许多关于东方文化的书籍,也从网上下载过许多电子书,仔仔细细地读过,认认真真地做了很多本笔记,反复温习以求刻进脑海。

    可我有很多很多的不明白。不明白王侯将相们为何在历史里做这种决策——把显而易见的“好事”搞成席卷朝堂的斗争,不明白饮食器皿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说到底不都是杯盘碗碟,不明白这斑斓的瓷器复杂的雕刻到底“美”在哪里——它们是不丑,但为什么这就是“美”呢?

    书上说,中国人的审美来自古代圣贤遗留的思想,来自道家、儒家、佛家。可我读了佶屈聱牙仿佛病句连篇的诸子百家,读了想不明白前因后果却就是那样发生了的历史,读了许许多多催我犯困令我迷惑的考古文献,仍然没有得到上面这些问题的灵光乍现。

    直到方刈教我读书,直到他在长长短短的旅途、大大小小的事件里指出自然伦常,戳破各面人性,我才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啊。

    我曾为了搞清各样商周青铜器的用途而翻了无数本书,自以为搞清楚了,直到方刈有次随手拿了新收到的拍卖图录考我,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搞清楚过。

    但只要看见实物,在伸手向它们的那一瞬间,心中就清晰了。

    壶这么大,当然要有杓来舀;加热了的酒直接倒给客人多么失礼,自然要先倒入尊中;有觚、觯、角、爵才能让客人在分餐制的宴会上一眼辨别高低贵贱……当你懂得了儒家、道家的逻辑,所有一切生活与事件的逻辑,都会显而易见。

    “懂得”,需要读书、需要为人、需要经历、需要见识。

    当然,没有这一切,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好。

    因为世人有欲,所以总想知道更多;然而掌握更多,似乎并不能代表什么。

    未必会更强大,也未必会更快乐。

    人生短暂,纵使浑噩是错、清醒是对,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尘埃般的选择罢了。

    极目之处,那座六层高的藏书楼,若换到以前,我肯定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可现在,我止住了。

    并非不好奇,只是觉得知道了好像也不能怎么样,也不想单纯为了好奇而踏入未知的领地。

    里面会有关于“龙”的记录吗?

    也许吧。

    里面会有他们的族史,会有关于那场斗争的记录吗?

    也许吧。

    这些答案本来就存在,但如果方刈不希望我知道,我想我是不可能找得着的。

    就算找着,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吧。

    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给自己织造梦境——只要我不问,不想,我就只是单纯的和方刈一起。

    是吗?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这样的行为会让我对方刈产生怀疑,我不敢对他产生怀疑,因为我只知道——那绝对会出事。

    我不怪他。我喜欢他。我很颓唐。

    我的人生之局已成,无论好坏,都已经由不得我了。比起更多人的人生,在这里颓废的我不过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讨厌鬼。

    一日过得很快,我什么都没做,已是夕阳西斜。厨房送来了晚饭,是与家宴一模一样的菜肴。

    闲着无聊,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吧。

    我首先就被中间的一只白瓷小盅吸引住了视线,一揭开时,顿时愣住:异香扑鼻,里面稳稳地坐着一只艳丽圆润的橙子,仔细吸吸鼻子,还能闻到淡淡的酒香。白瓷盅旁备有小碟醋和细盐,想必这道就是秋日宴席的主菜之一——蟹酿橙。

    蟹酿橙是宋代宫廷菜肴,我在外与方刈吃饭时曾在一家非常豪华的酒店的菜单上见过一次,但多有听闻蟹酿橙味道奇特、非现代人口味所能接受,既然方刈不点那多半就是不好吃,我犯不着为了猎奇让他花掉大几千块钱,没想到居然有机会吃上。

    按书里的记载,蟹酿橙需选香甜大个的橙子掏出籽囊,余一点橙汁在底,塞入蟹肉压实,用切下的橙蒂盖好,最后隔水蒸熟。

    此处之“水”,需要酒、醋调和,用酒香与醋香引出橙子的鲜新,方能使成品的色、香、味通通新香透净。

    我有些忐忑地揭开橙盖,香气惑人,香橙的酸甜正正是橘色的秋天,趁着蟹肉还热着,我赶紧掂起小勺酱盐和醋撒上,用筷子小心地把蟹肉和盐醋拌匀。

    这玲珑可爱的白肉,偶尔有几丝染了橙汁的淡色,让人根本不舍得大快朵颐,只怜爱地夹起一小筷子送进嘴里——橙子的淡香、黄酒的微醺、香醋提出的鲜味,蟹肉在酸剂之中变得更加软嫩,又被盐晶吊出了独属于水产的咸香——我顿时为那些宣称蟹酿橙味道诡异、甚至说加入辣椒反而更好下饭的痴人们感到惋惜,这样的河鲜香橙之味,岂能用辣椒这种调料中的肉荤与之为伴!

    我不知道是他们没有好好地按照古书记载的蟹酿橙去做,还是没有控制好调料,又或者确实是他们的口味吃不习惯。

    是,这不是一道常见的、广受欢迎的新香麻辣的河鲜,但我觉得它比鲜香麻辣的河鲜海鲜,好吃一百倍。

    因为不只有甜是“甜”。

    酸甜苦辣咸,五味如人如事,自有应当的时机和位置,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位置,那就是美味。

    正如我很爱吃的龙井虾仁。在许多饭店里,无论茶叶质量如何,龙井虾仁里放的茶叶都是少量的,唯有方刈家里厨师做的龙井虾仁,至少是一芽配一粒虾仁。

    龙井香而涩,尽管浓茶会被绍酒调和成甘滑的汤汁,但若直接将茶叶与虾仁同吃,多少会有些涩舌头,可我就是独爱这种口味。

    正因为茶叶微微的苦涩,才衬出虾仁的香甜,我想,人生大概也是如此。

    原来这就是我求的“自己”啊。

    不愿意用糖霜掩盖既有存在的苦涩,也希望有能力在苦涩之中找到那一丝甘甜,这就是我所期望的人生了吗?

    我想起除了大树之外空无一物的无何有之乡。

    如果说大树是自然的本质,是“它”,而除了“它”,都是空无一物的——“无何有之乡”的境地,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要灭杀所有姿态美艳的花草,唯独留下一棵丑陋的樗树,这样的旅途终点,怕是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吧。

    空无一物的无何有之乡里,“不得已”真的是“不得已”吗?

    恐怕不是,然而我现在只拥有“不得已”而已。

    我想起了“另一个我”,那个——当真是飘然冷淡如山中仙子的女孩。

    她也会……也会、也曾经、像我这样想吗?

    方刈说她比我厉害得多,方槿亨又说,她比我惨得多。

    比我厉害,不是应该活得比我更好才对吗?

    如果比我厉害,却比我惨得多,那她……经历过多么痛苦的挣扎啊。

    能得到成长作为挣扎的回报,我想是很幸运的,所以我未必比她更幸运,她也未必比我更惨,只是……只是我们生成了这样的“位置”啊。

    她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不止一次地想要百了呢?方刈说如果她懂得《连山》之术,就不会想要自杀。那她到底是得到了乘物以游心的“逍遥游”,还是托不得已以养中的“逍遥愁”呢?

    蟹肉单吃多了咸齁,我夹起一筷子蟹肉放到饭碗里,就着藜麦白米饭吃,自嘲地摇摇头,笑了。

    我连自己都活不好,连自己的逍遥之处都寻不着,怎么还有心思去琢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