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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魏忠贤进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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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而言,魏忠贤其实应该算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这在几百年后是有相关科学研究证明的,赌博依赖症患者脑部前额叶的一部分较不活跃,其周边的大脑神经网络机能也异于常人。

    但是这么一点发生在大脑深处的病变并没有影响魏忠贤在重要事务上的思考,毕竟大明信奉的处世准则是“先做人,后做事”,只要把人做好了,用带有那么一点病变的头脑去做事妨碍也不大。

    所以魏忠贤一上来甚么漕运、海贸的知识都不问,只是急着让孙暹把司礼监和御马监的人事详细说给他听,这一层是很好考虑到的,假设宫中每一个有职务的大珰都担任“本管太监”,那么天长日久,宦官之中势必会形成不同的派系,乃至互相冲突、倾轧。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魏忠贤本人对专业知识的学习兴趣并不高,至少不像他搞拉帮结派那样感兴趣,后来历史上熊廷弼被传首九边,其一大原因就是魏忠贤觉得他的人没做好,一不留神就搅和到党争里去了,那最后那辽东的事也不用他再去做了。

    不过此刻的魏忠贤还是那个带了点无赖腔调的魏四,因此孙暹也不觉得他的提问有甚么唐突,毕竟中国人对男人以及宦官这等“类男人”性格上的审美比较宽容,一个乖巧的无赖往往被看作是机灵聪慧的象征,魏忠贤这时就占了这么点儿便宜。

    “其实大家都还是挺好相处的,但是你既然这么问了,那我就说几个我觉得还算有能耐的小阉,当然我眼光可能也不准,这人具体怎么样还得你自己去交往。”

    “首先一个,是孙隆名下的王体乾。”

    孙暹慢悠悠地道,

    “这个王体乾呐,是万历六年入的宫,在内书堂读了十年的书,这小子头脑还行,就是我瞧着他不像个厚道人,也不知道用了甚么法子竟攀上了孙隆当他的本管,真是会趋炎附势。”

    魏忠贤立刻问道,

    “那这个孙隆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吗?”

    孙暹摇头道,

    “他不是,他是苏杭织造的太监。”

    魏忠贤了然道,

    “原来是个外任官。”

    孙暹正色道,

    “嗳,你可别小看了从内廷出去的外任中官,这里头门道多得很,就说这孙隆罢,他原先在皇爷即位后,是以皇爷的东宫旧臣的身份被擢为司礼监秉笔的,只是后来冯保忌惮他,于是就在苏杭织造缺人之时,将他给外放了。”

    “且这个苏杭织造太监的位子虽然安逸尊贵,但要在办差之际,于百姓困苦与清流物议之间取得平衡相当不易,譬如万历十四年的时候,东南水患,霪雨不断,百姓听解缴纳的织造段匹于箱贮之中多有变色,而遇有织法不堪,一经退换,百姓便鬻男卖女,情形悲惨,实在难以完成织造所定数额,你猜孙隆是怎么做的?”

    “他先是以礼佛为名,请慈圣老娘娘御赐观音大士像,供入杭州灵隐寺、净慈寺中,尔后再亲自坐于寺中捐锾贸粟,同时又以工代赈,让当地灾民重修杭州西湖古迹,据说那杭州的‘十锦塘’原是着名的白堤,经孙隆修缮之后,其华丽甚至远胜苏堤。”

    “就连当地士绅都称赞他说‘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将他与白居易、苏东坡相提并论,皇爷知道此事后,不但下旨蠲免了当年的东南织造,还夸他说‘事办而民不扰’,你说像咱们这种一直在内廷的中官,能有几回可以得到皇爷和士绅的同时称赞?可孙隆就硬是办到了。”

    “何况外任中官比咱们更能投皇爷所好,咱们这些在宫里的奴婢虽然一天天的在皇爷跟前晃悠,但是吃的喝的用的,哪样儿不是皇爷赏的?但是像孙隆这种常年在外办差的就不同了,有甚么好东西都一个劲儿地往皇爷跟前进献,皇爷见了那些个宝物,能不心里欢喜吗?”

    “我再举个例子,你也知道,皇爷是举世闻名的书法大家,这两年是身体不好,再加上政务繁忙,所以也不大写字了,而前两年皇爷沉迷于练字的时候,那孙隆还自制了一种‘清谨堂墨’进献给皇爷,其剂料之精细,甚至超过了歙墨名家方于鲁、程君房。”

    “所以你千万不能小看外任中官,更不能因此怠慢那王体乾,我虽是司礼监秉笔,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在内廷说十句,说不定还抵不上人家在地方上说一句,你得仔细留心着。”

    魏忠贤点点头,道,

    “我记下了。”

    孙暹又道,

    “这另一个呢,就是陈矩名下的王安了,他和王体乾是同年被选入宫中的,至今亦是在内书堂读书,不过他原先是在冯保名下,由已故秉笔曾任承天监守备太监的杜茂照管,也幸亏他走运,当年冯保被贬出京城后,他因为年幼未曾受到波及,转由前司礼监掌印张宏本管,待张宏死了之后呢,就是陈矩庇护他了。”

    魏忠贤笑道,

    “这王安的运气竟然那么好,司礼监几番更替,都能让他被贵人提携。”

    孙暹回道,

    “这要感谢杜茂,当年王安刚进内书堂的时候,也是贪玩不肯用功,杜茂为了强迫他学习,干脆用绳子把他的两条腿绑在桌椅上,有时他学不进去,杜茂就用荆条笞打他,这一上手打起来呐,比内书堂的词林老师还严格,就这么又绑又打,这王安想不学好都难。”

    魏忠贤奇道,

    “原来宫里的宦官也喜欢读书读得好的人吗?”

    孙暹微笑道,

    “这个问题很莫名其妙啊,魏四,你先前就说了,宦官和普通人理应没甚么两样,身上少了一样玩意儿,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金钱和权力,那么宦官喜好读书风雅,不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任何人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自由啊,难不成一个男人挨了那一刀,就非要举止粗鲁、满口污言秽语才算是变成了真正的宦官?读书读得好的人在哪里都受欢迎,宫外是这样,宫里也是这样。”

    “现下外头有些人,说咱们宦官偏跟外臣过不去,老挑文人士大夫的刺儿,那其实不过是在一些情况下的不同立场问题,和宦官不喜欢读书完全是两码事,你想想,宦官如果不读书,连奏疏上写的甚么都看不懂,那怎么替皇爷分忧呢?倘或宦官一替皇爷分忧就出乱子,司礼监又如何会获得今日之权势呢?”

    魏忠贤道,

    “所以读书还是有用。”

    孙暹点头道,

    “读书在甚么地方都有用,宦官是与外臣对立,不是与知识对立,咱们当宦官的,一定要弄清楚这里头的分别,古往今来,凡是仇恨知识、宣扬读书无用之人都没有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魏忠贤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

    “可我这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我要是个读书种子,那我在宫外的时候就该考上功名了,何苦还要经受这番折腾?”

    孙暹笑道,

    “那你进宫以后再学嘛,没甚么不好意思的,宫里也将小阉被选入内书堂称为‘读书正途’,你要是真心想走正途,那总比走歪门邪道容易。”

    “从前也不是没人走过那歪门邪道,武宗朝的刘瑾你总听说过罢?最后被活活刮了三千三百多刀啊,而他一开始怎么得主子爷青眼的?还不就是变着法儿地引诱武宗爷贪玩不学好?他当年但凡多读点书,在掌权之后有能力替武宗爷分担朝政之事,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魏忠贤问道,

    “所谓‘读书正途’,不过是为了将来能为皇爷‘批红’,可以这司礼监的人员规制而言,掌印太监一人,秉笔、随堂太监八、九人或四、五人,顶多再加上提督太监和文书房掌房十人,那总共能有资格批阅奏疏的才不到三十人,而在内书堂里读书的小阉却动辄以数百而计。”

    “倘或这王体乾与王安最终没能同您一样成为司礼监秉笔,或是升入文书房中主办敕诰,那他们这十多年的书不就等于白读了吗?我这人说话俗气您别介意,主要是我觉得罢,那真要想通过读书明白道理、陶冶情操的,也不会年纪小小就狠心挨那一刀进内书堂来啊。”

    孙暹这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虽说咱们读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伺候主子爷们,但这宫里需要会读书的伺候的也不止皇爷一个主子啊,本朝旧制,东宫出阁读书年不出八岁,倘或定下太子出阁事宜,皇爷定会从内书堂读书的宦官之中挑选博文广识、学问精深者为太子伴读。”

    “而只要成了太子伴读,那身份就不一样了,只要不出大差错儿,起码能是个东宫的潜邸旧臣,将来这位小主子一旦继承大统,那这些先前被皇爷从内书堂里挑选出来的伴读,铁定就是将来的司礼监掌印、秉笔,或是升入文书房中,总之是前程远大,你总不能小觑。”

    魏忠贤问道,

    “可现在皇爷不还是没定下国本吗?”

    孙暹道,

    “不管定的是谁,这伴读肯定是要从宦官里头挑的。”

    魏忠贤又问道,

    “即便要挑,那也是皇爷自己挑的,这王体乾和王安也未必会中选啊?”

    孙暹解释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皇爷日理万机的,一天天心里要装着多少牵动万民的国家大事啊,像挑选太子伴读这种内宫私事,能设场专门的考试已经算是郑重其事了。”

    “不过据我估计啊,最后这件事情大约就是让皇爷信得过的内臣诸公们从内书堂里推荐几个让主子爷们瞧得顺眼的上来,那推荐谁不推荐谁,到头来还是大珰们的一句话。”

    “而这王体乾和王安眼下深得孙隆和陈矩的信任,因此我才教你留心他们一些,免得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将来等新主子继位了,我这一辈司礼监的老人退休了,那还不有的是你苦头吃?”

    魏忠贤笑嘻嘻道,

    “您这话怎说得?将来的福气落在谁头上,那是老天爷才说得准的事儿,您瞧过赌桌上的骰盅没有?一个黑漆漆的盅子摇得稀里哗啦的,一桌人都围着它听跟着它的响动猜,但临了到了开盅那一刹那,就算是行家里手也有一个骰子都猜不多数儿的时候。”

    “这王安和王体乾不过是比我早入宫十年,谁说必得是他们给我苦头吃?万一是我下注的那个新主子福气最长,到头来说不定还是他们求着我给甜头呢,这人没到了咽气的那一刻,最终尝着的是苦是甜还都不好说呢。”

    孙暹笑骂道,

    “你就是戒不了你那要了命根的习性了是罢?主子爷也敢拿来下注,小心往后一个不慎就丢了脑袋!”

    魏忠贤作势往后一缩,仍旧厚着脸皮嘻嘻笑道,

    “虽然当了奴婢,但我的脑袋我自己还是做得了主的,您别为我担心,倘或有一天主子爷真想摘了我的脑袋,我魏四绝对谁也不麻烦,我呢,就自个儿找根结实的横梁,拿根粗长的绳子往上一甩,打个死结就把自个儿给挂上见佛祖菩萨去了,保证牵累不了您!”

    孙暹轻轻地白了他一眼,道,

    “你往后想怎么死我不管,关键是现在你在我名下,我说那么多呢,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别一进宫就急着抢着把以后的路都走绝,这宫里其他衙门不好说,但司礼监的人事一向是按照祖宗旧制,挨次鱼贯升转,能升成掌印、秉笔的,必得是钦录姓名的历练老成之人,这孙隆、陈矩,都是够资格当掌印的大珰,你可别由着性子胡来啊。”

    魏忠贤又笑道,

    “不会,不会,听您这么一说,我算是长见识了,这宫里情形如此复杂,上上下下要应付这么多规矩,前有皇爷,后有清流,上有国家,下有百姓,如此之多的条条框框,您却分析得如此透彻,识见得如此清晰,依我看,您才像是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呢!”

    孙暹微微一怔,随即朝魏忠贤“呸”地啐了一口,笑道,

    “油嘴滑舌!就你吃亏难受,占便宜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