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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一年的努尔哈赤还不是努尔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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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十五年,八月十五日。

    辽东,李成梁府邸。

    这一年中秋的月光格外清朗,空中一轮明月如钩,钩边月带起薄云,将这座远近闻名的辽东总兵府照得一清二楚。

    努尔哈齐站在总兵府如同演武场一般宽阔的院子中,在漫天星光下对着百步开外的一个竖靶张弓搭箭。

    这一年的努尔哈齐还不是让大明人人咬牙切齿的“覆育列国英明汗”,也不是后世史书中叱咤风云、野心勃勃的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齐姓“佟”,全名为“佟·努尔哈齐”,“佟”是努尔哈齐妻子的姓。

    自万历五年努尔哈齐入赘辽东富商佟氏为婿后,他就顺其自然地按照汉人入赘的习俗改成了妻子的汉姓。

    至今成婚十年以来,连辽东和朝鲜的文移往来都已习惯把这个建州左卫指挥使称作“佟·努尔哈齐”,努尔哈齐便也一直未曾改回女真原姓。

    实际上努尔哈齐并不反感汉姓,万历二年那会儿,他在外祖父王杲的古勒寨中被李成梁俘虏后,还跟着李成梁姓了三年的“李”。

    李成梁曾告诉他说这是“陇西李氏”的“李”,努尔哈齐也很喜欢“李”这个汉姓,只是他并不完全理解汉人对于姓氏的荣耀感,因此他十八岁成婚之后,岳丈让他改姓他便也毫不犹豫地改了。

    对于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齐而言,姓“佟”还是姓“李”并没有甚么本质区别,他只是需要一个能让明廷叫得顺口的汉姓。

    倘或此时大明天子忽然下旨让他改姓“朱”,他也会像前两次改姓“李”、改姓“佟”一样毫不犹豫地改姓“朱”。

    姓甚么对努尔哈齐来说从来就不算一个问题。

    努尔哈齐屏气凝神,搭箭在弦,长弓在他手中也如满月。

    “嗖”地一声,箭离弦出,正中靶心。

    努尔哈齐放下手,道,

    “好弓。”

    努尔哈赤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向坐在院中廊下、拥氅而坐的李成梁。

    这一年的李成梁已过耳顺之年,往那儿一坐就仿佛一座沉稳的老山,精神矍铄却饱经沧桑。

    李成梁已经好几年没过过正式的中秋了,他膝下有九个儿子,如今个个在军中身负要职,却是无一人得空能在中秋回总兵府与李成梁团聚。

    这会儿李成梁望向院中执弓的努尔哈齐,状似慈父般地一笑,回道,

    “弓好,你怎地不多射几箭?”

    努尔哈齐拱手作揖道,

    “‘君子无所争’。”

    这一年离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出生还有五年,建州也还没变成满清,长袍马褂还没变成国服。

    努尔哈齐进到辽东总兵的府邸中来,身上穿的、戴的,仍是明太祖当年定下的杂色盘领衣、四方平定巾,脑后的那根金钱鼠尾也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头巾里。

    此刻他执弓作揖,典引《论语》,乍一看去,竟同大明一般汉人男子别无不同。

    努尔哈齐是十分热衷于学习汉文的,他周围所有人都愿意他学汉文,他也不觉得学汉文是一桩苦差。

    金人灭了契丹国,蒙古人又毁了大金朝,金朝里的女真人被蒙古人划成了“汉人”,辽金一亡,帝国的东北成了蒙语蒙文的天下,女真人又一次地成了失落文明的孤魂野鬼。

    努尔哈齐是了解历史的,了解历史的人一般都想得很开。

    从八百年前开始女真人就在各种文化间兜兜转转,契丹文、金文、蒙文、汉文,女真人甚么文字的话都会说,甚么文明的风俗都能接受。

    多一样不多,少一样不少,多了也不算谄媚,少了也不算风骨,反正女真本来就是无文明的群落,努尔哈齐也不在乎在汉姓之外,再多一样能同汉人打交道的工具。

    李成梁回道,

    “‘其争也君子’。”

    努尔哈齐直起身来道,

    “儿子拜见父亲,何争之有?”

    万历二年时,努尔哈齐曾被李成梁收为“养子”,从此在李成梁帐中充当侍卫,隶其麾下,历经战阵,甚至与李成梁一齐出入京师,这便是努尔哈齐姓了三年“李”的由来。

    明朝的边将是很喜欢收养子的,这是元末红巾军起义成功后留下的后遗症之一。

    元末军阀割据时,不管是元军还是义军的统帅,都喜欢收养子,一方面可用家人感情来维系情分,另一方面用父子名分约束他人。

    当年最爱收养子的是朱元璋,他曾经有养子二十多人,这些养子为了报恩,战场上猛建战功,不但能成为朱元璋的心腹,还可以帮他节制诸将,彼此也可互相监督。

    这种风气在明初卫所制逐渐崩溃后,在晚明的边将与麾下家丁中又重新蔓延了开来。

    毕竟身为大明子民,谁能不崇拜太祖高皇帝呢?

    李成梁自然也不能免俗,他除了亲生的九个儿子之外,“李家军”中各色养子收了一大堆,努尔哈齐就是其中一个。

    好在李成梁的年纪和辈分都不小,二十八岁的努尔哈齐唤他一声“父亲”也不显得奇怪。

    李成梁也不在乎努尔哈齐多唤他一声“父亲”,他的儿子和养子加起来能列成一支军队,他早已享受够了天伦之乐,

    “既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又何必如此韬晦?你的箭术还是我当年教的呢。”

    李成梁淡淡道,

    “听说你前岁四月征哲陈部时,单凭箭术,就能以四人败八百众,将漠和、章甲、巴尔达、萨尔浒和界藩的五城联军杀得片甲不留。”

    努尔哈齐笑道,

    “那都是他们乱传的,前年那会儿,儿子刚打完苏克苏浒部和董鄂部,手上一时也没甚么人马。”

    “一开始儿子攻哲陈部的时候,才带了五百人,又正好遇到大水拦阻去路,于是儿子便决定先让主要部队回营,仅带绵甲兵五十人人与铁甲兵三十人前往。”

    “谁知嘉哈部的首领苏库赉呼暗中派人密告哲陈部主,在浑河南山布下五城兵马防范。”

    “原本儿子已安排了哨兵侦查,但那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哨兵发现敌军之后没能及时回来禀报儿子,以至于当时数百敌军出其不意地突袭阵前,打了儿子一个措手不及。”

    “那时别说儿子手下的兵卒了,就连儿子的同族兄弟扎亲和桑古里都卸下了身上的铠甲,想不战而逃,那儿子能怎么办呢?只好身先士卒,直入重围了。”

    “此不过匹夫之勇,实在不值一提,且那五城联军中有四城曾是儿子的手下败将,他们见儿子勇猛无畏,便以为是有伏兵在后,因此经不得儿子那么一唬。”

    “倘或当时那八百人没被儿子吓退,最终胜负几何,连儿子心里都没甚么底呢。”

    李成梁看了努尔哈齐一会儿,忽然展颜道,

    “虚张声势。”

    努尔哈齐见李成梁一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儿子的一点雕虫小技,就不在父亲面前献丑了。”

    李成梁笑了笑,道,

    “你既觉得这张弓好,那就拿去罢。”

    努尔哈齐立时道,

    “儿子已多日未曾见得父亲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心里想着如何孝敬父亲都来不及呢,怎么好白拿父亲的东西?”

    李成梁听了,脸上却没甚么表情,

    “一把弓而已,不值甚么。”

    努尔哈齐还要再让,但听李成梁继续道,

    “听说你当年同你继母那拉氏闹脾气,成婚以后连一分家产都没要,那拉氏后来想同你和好,亲自送了家私过来都被你回绝了。”

    “我知道你这人就是这样,骨头一犟起来,白白送到手上的钱都不要,这是何必呢?”

    努尔哈齐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不好回绝,于是只得称谢收下,又笑道,

    “儿子甚么时候同父亲犟过骨头?”

    这是努尔哈齐韬光养晦的本领之一,他知道话说到此处李成梁便讲不下去了,再讲下去就要涉及到万历十一年时,努尔哈齐的祖父觉昌安与父亲塔克世于古勒城中被无辜误杀一事了。

    觉昌安与塔克世的性命为努尔哈齐换来了三十道敕书与三十匹马,以及每年明廷拨给的八百两银子和十五匹蟒缎。

    努尔哈齐自小跟着塔克世与觉昌安出入抚顺马市,当然知道这是一笔严重不对等的买卖。

    但是鞑子精明就精明在他们善于不动声色,努尔哈齐知道大明欠了他两条人命,可他硬是不响。

    他不争不抢也不理论,只用不响来对付李成梁,笃定着李成梁能把他的不响自动理解成不可触碰的酸楚。

    塔克世从小就教他,同汉人打交道是不能把算计摆到明处的,尤其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得多的汉人时。

    因此努尔哈齐从未与李成梁论过祖父与父亲的血债,他知道这笔血债用汉人的法子算不清的。

    生恩总不及养恩大,他李成梁是误杀了你的祖父与父亲不假,可你努尔哈齐也别忘了,万历二年时,你可是自己跪在李成梁的马前,抱着李成梁的马足请死的。

    万历二年的李成梁有多风光?一整个辽东鞑子的生死都握在他手上!

    他能饶你努尔哈齐不死,并把你收为养子,放到他帐中充当侍卫仆从,让你有机会为他李家军冲锋陷阵,你还有甚么可计较的?

    努尔哈齐了解汉人们的德性,他们是无理都能扯出理三分,何况他努尔哈齐本来就没理。

    他在十五岁那年受了李成梁一条命的恩,往后无论明廷欠了他多少,他都不敢把这笔账算到李成梁头上。

    所以努尔哈齐从不同李成梁算账,也不同李成梁论理,他只是不声不响地把塔克世和觉昌安的性命当成一笔分红存起来,时不时地就拿出来提上一提。

    几十年后的那个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是不耻这种做法的,那个在历史上文武双全、铁骨铮铮的清太祖会说,成天同汉人嚷嚷着欠两条鞑子命有甚么用?血债还要血来偿。

    而万历十五年的佟·努尔哈齐是不够格说这句话的,他必须靠祖父和父亲的性命才能从李成梁这里得到和汉人同等的怜悯。

    他必须一次次地、隐晦而不经意地在李成梁面前提及此事,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李成梁这里得到隐晦而不经意的好处。

    李成梁家大业大,整个辽东都是他的产业,他努尔哈齐有甚么?

    努尔哈齐只能把塔克世和觉昌安分皮拆骨,将他祖父与父亲的血肉当成博得同情的筹码,当成换取厚赏的人情债。

    努尔哈齐是很有耐心的,他知道拿汉人的好处是不能一下子全拿尽的,得要一点一点地挤、一点一点地榨,就像他把亲生父亲与祖父的血肉当成肆意啃噬的债本,能屏住性子细水长流的人才能拿得最多。

    为着这一份细水长流,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齐都不愿与李成梁勾销这一笔血债。

    努尔哈齐心里十分清楚,这笔血债要一勾销,那李成梁就甚么都不欠他的了,他也就彻底甚么都拿不到了。

    李成梁笑了一声,这回笑得有点儿干,他果然没在“犟骨头”这一话题上继续延伸下去,只是道,

    “让你拿你就拿着。”

    精明而冷酷的小鞑子又一次地得逞了。

    努尔哈齐拿着弓往地上一跪,朝李成梁磕了一个头道,

    “多谢父亲。”

    李成梁受得十分坦然,他是不缺人给他磕头的,

    “起来罢。”

    努尔哈齐依言站了起来。

    李成梁道,

    “现在这把弓是你的了,你既不想射箭,那我也不勉强你了。”

    李成梁一边说,一边拢着大氅慢慢站了起来,

    “进屋说话罢。”

    说罢,不待努尔哈齐反应,便兀自折身进了主厅。

    薄云移过来了,月光清冷冷的。

    努尔哈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弯下身,用手上的木制弓柄拍打着方才跪拜时,袍服上沾上的尘泥。

    努尔哈齐拍打得十分仔细,直到膝处的黑印完全消失,他才直起身来,像汉人一样正了正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尔后方跟着李成梁进得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