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使命 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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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痕迹并不明显，但我还是发现，笔记本上被撕掉了一页。
我有些好奇这一页被撕掉的原因，猜测它可能是空白页，还是因为上面写有重要信息。我的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
*
（这段内容就写在被撕掉的后面一页）
在来上海之前，佟伟国收到一份报告，是有关本部下属机构与一家外资企业开展联合考察的任务总结。里面有份名单，所有参加那项考察的成员，名字都在上面。其中有个人，就叫杜川东。报告里说，任务结束后，那位叫杜川东的临时雇员跟其他人一样，通过了必要的审核，观察，已被遣散，返回家中。他对此很感诧异。因为在那之前，他刚好收到过另一份报告。无独有偶，那份报告里提到一个人，名字也叫杜川东。不同的是，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杜川东不仅尚未结束考察任务，而且还被他手下的人带回了上海，继续替政府服务。
他说的那个人，显然就是我。
“告诉我，照片里的人是你吗？”那时，他接着问我。
“是，是我。不过，这只是我梦里的情景。”我回答道，同时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沈新，“我这些日子寸步未离，沈新可以作证。”
沈新脸色发白，怔怔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要有什么想法。我来找你，是为了解决问题。”姓佟的看了看我，语气委婉了些，“一开始，我也非常震惊。后来，我让人做了些调查。调查结果跟两份报告中反映的情况完全一致。如你所见，另一位杜先生已经回到重庆，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可你却留在这里，对此毫不知情。当然，实验记录显示，他的经历跟你每天在接受催眠时所讲述的梦境，几乎完全一致。”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算不算梦想成真了呢？”
“我不知道。”我支支吾吾的说。
“非常遗憾，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在跟他们讲你做的那些梦，其实就是告诉他们，还有另一个你存在，可他们却毫无察觉。他们根本没去想过，你梦中的那些事，会不会是真实的，会不会正在发生。”
“这，谁能想得到呢。”我说。
嘴上应承着，我心里早已波澜起伏，瞬间起了好几个念头。我亲历过龙桥河地下的噩梦，也见证了一位优秀青年的罹难，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他妈被感染了。我不怕死，但希望能死得有点价值。
听他们说，我的情况跟毛鑫还不相同。不过他们也表示，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那种感染是如何发生，会造成何种影响。这点我深有体会。如果不是发现有另一个“我”存在，恐怕至今都还无法确诊我已被感染。唯一的好消息，是据说H型免疫药对那种病毒能够起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作用。他们还说，在常规条件下，我身上携带的病毒不具有传染性。但他们还是让我坚持服药。
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不仅是病毒，还有那个长得跟我一样，不知该如何界定其生物属性的“人”。就算它没有攻击性，完全无害，对人类社会也是个严峻的考验。幸运的是，关于我的身份确认，沈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那次考察任务开始，我都跟她在一起。
我答应姓佟的，愿意配合他们对两个“我”的身份进行甄别。他们说，在前去面对面对质之前，需要再对我做一次梦境测评。
从躺上实验台，插上电线，联通监测仪器那一刻，我就发觉，这次的实验明显与往常不同。首先，我看见实验室里来了不少人，大概有七八个，全都穿得跟准备要去火星似的。沈新和姓佟的也穿上了厚厚的防护服，好像是要全程监督实验进程。通常来说，就算戴着面罩，我也能听见他们说话，能相互交流。但实验室里挤满了人，大家却都不出声，只有开机的仪器滴滴哒哒响了一阵。
当一切准备就绪，教授依然用软带扣住我的胳膊，腿，以免我在睡梦中不小心跌落。接着，他那位年轻助手递给我两粒红色药片，示意我服下。我顺从地服下药。药效立竿见影，我的眼皮沉重得就像两座大山，再也撑不开。
我想，小丫头的药是不是给错份量了。
后来，我不知怎么突然醒了，感觉有人在使劲捶我的胸部，还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突然，有个人拿了两块大铁砣放在我胸口，“啪”的一声，我感觉就像被枪击中了似的。我跳起来，一下就跳到一圈人身后。我看见三四个人围着实验台，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我看见自己还躺在那张台子上。
那一刻，我仿佛彻底清醒了，又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的心似乎正以
前所未有的频率快速跳动，但我却感觉不到跳动的迹象，也听不见跳动的声音。它似乎隐藏在某个地方。我用手抚向胸部，发现那里空空荡荡。我低下头，发现自己既没有手，也没有腿，躯干自然也是没有。实验室灯光明亮，我只看见自己站立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湿气。
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吧。
那时候，我的视觉、听觉都很正常，甚至还有微妙的触觉。我都不知道这些感觉是通过什么器官来实现的。尽管我笃信科学，从不迷信，但那一阵子，我至少产生过怀疑。因为我无法用所学的知识来解释这件事。似有形而又无形，似存在而又不见，对这样的体验，我感觉非常奇妙。
就在我惊讶于自己所具有的意识与感觉，还在对其存在方式感到好奇，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像回音一样萦绕在我周围。按理说，声音是通过介质传播，有轨可循，被听见后，应该能辨别它的传递方向。比如说，有人在背后叫我，我绝不会认为叫我的人是在面前。但这声音非常奇怪，既没有方向，也没见来源，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音泡，笼罩在我周围。
最不能理解的是，对这来历不明的声音，我不仅听得见，居然还能听出意思来。那个聚而不散，像波浪一样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两个音节：东哥。
很快，我又发现，要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也不难，因为它在缓慢移动，就像漂浮在空中的肥皂泡。我只需要跟着它就行了。
就这样，我随着这声“召唤”，“走”出实验室，“走”进过道。接着，我和那团一直在做闭循环的声波一起，穿过一道门，进入了另一条通道。我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的幽灵，无论多厚的墙壁，都无法阻挡我前进。
我和那团声波所到之处，无不顺利，直至来到了电梯跟前。看那意思，是要下去。这是条直直的通道，显得很幽暗，电梯就在尽头。那是部老式电梯，外面有防护栅栏，跟我在电影里，或是现实中某个地方见过的一样。
我不禁犯起了嘀咕，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按动按键。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得吓了一跳。通道里毫无遮拦，我担心来不及躲藏。不过，当两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我身边毫无顾忌的走过去，我才反应过来，其实根本不用避让。我是不存在的。
随着哗啦哗啦的金属摩擦声，铁栅门被拉开了，接着，电梯门也开了。跟在那两人身后，我进入电梯。电梯轿厢很宽敞，我尽量靠在一角，跟那两人保持距离。电梯里有三粒绿豆大小的指示灯，每粒对应着一枚按键。我看见有个人按下按键，亮起了一粒绿色小灯。那是下到底层的按键。
三层楼，电梯却下行了很有一会儿。我想，要不是每层楼间距很高，就是电梯下降的速度非常缓慢。我感觉不到电梯的运行速度。
当电梯停下来，我看见了外面的灯光。
外面又是一条过道，长长的，间隔十米左右，顶上才装有一枚白炽灯，因此显得有些昏暗。过道顶部和墙壁都裸露着水泥，只有地面刷了漆。过道两侧有很多门，外面全是铁栅，里面是铁门，显得很牢固。
那个不断重复的呼叫依然在持续，好像在示意我往里走。
我跟在那两人身后，一直往里走。一路上，他俩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哒哒作响。到了通道尽头，过道分为左右两方，分别继续向前延伸。我跟着那两人往左转时，扭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一眼望不到头。
又走了大约十几米，那两人在途经的第二道门口停下，伸手按了墙上一个突出的按钮。很快，里面的铁门打开了，一名衣服上印着迷彩，像是防化兵着装的人出现在门后。那人戴着前端拱起的面罩，从栅栏后看了看外面的人，用手哗啦一声拨开插销，拉开了铁栅门，然后对那两人行了个军礼。我注意到，那人身上挎着一支黑油油的自动步枪。
我感到很惊讶，没想到这下面会有荷枪实弹的军人守卫。这时，引导我的召唤声变得急促起来，好像在向我示意，他就在这道门里。我毫不迟疑，跟在那两人身后就溜进去。门后面，却是一个过堂。那名战士关好外面的门，紧随着跟了上来，站在过堂尽头的另一道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金属大门前。已经站在那道大门跟前的两人中的一个，这时伸出手，在门边的电子面板上按下了几个数字。那道门“啵”的一声，开了条缝。
铁门缓缓打开，他俩走了进去。
里面的灯光比外面明亮许多，天花板上密布着日光灯管，悬挂的白铁通风管道如同屋梁，出风
口的红布条轻轻飘扬。这里面是个通间，一览无余，其中一边隔着玻璃，从上到下，封得严严实实。可能是由于光线折射，玻璃看上去非常朦胧。隔着七八米，中间空无一物。另一边靠墙安放着大条桌，上面摆着许多仪器设备，有五六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在桌边忙碌着。
我缓缓“走”入这个像车库一样的大房间。
进去之后，我发现屋里也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军士，同样穿着厚厚的，迷彩涂装的军用防化服，戴着双圆镜片头罩，分别靠墙站在铁门两侧，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我被他俩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没事了。他们看不见我。
我发现这里面别无隐秘，于是就朝着玻璃墙靠近。那面玻璃墙很长，里面分了好几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扇门，开在另一面墙上。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那个呼唤我的声音消失了。
我“站在”第一格玻璃前，贴近往里看。我试着保持合理的观察距离，以免会不小心钻进去。我担心这很容易。隔着玻璃，我看见里面有张床，床上躺着个人，背对着玻璃，一动不动，可能正在睡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像关禁闭一样被关在这里。我移动到下一个格子间，里面依然有张床，一个人勾着头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好像在埋头思考。也许是头部受了伤，那人头上罩着一顶奇怪的，半透明的帽子，就像套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把整张脸都遮住了。玻璃后面的人都穿着竖条纹病号服。可能是因为里面空气湿闷，那些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形成很多条状，粘贴在身上。
我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三个隔间里没有人，不过，挨着看过去，我发现了玻璃隔间里异常潮湿的原因。原来，每个隔间的天花板上，都装有几个类似花洒的喷头。那些喷头应该连接着自动喷淋系统，每隔一会儿，就会喷出水雾，使玻璃屋里雾气弥漫，变得十分朦胧。
我看了看，还剩最后一格，于是走过去。这间里面有人，而且是站着的。那人的身体贴在玻璃上，就像贴着一张剪影。竖条纹衣服很好地描绘出了那人的站姿，但我没看出他的头部轮廓。他的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在衣服领口以上的位置，有一片压得扁扁的，像摊饼一样的物质，浅褐色，紧贴在玻璃上。那张“摊饼”上有两条弯曲的细线，隐约有些毛边，往下，是两个圆溜溜的小孔，再下面，有一条裂开的肉红色口子，约有三指宽，两排如同人类牙齿的骨头上下对峙，其造型就像从鱼缸里看见魔鬼鱼紧贴在玻璃上的“笑脸”。那片仿佛粘在玻璃上的东西不知为何物，一动不动，但裂开的口子里面，却有一片肉色物质在深处轻轻蠕动。我一时没看懂这人在玩什么把戏。
忽然，那个“人形”抬起一条手臂，从胳膊处伸出爪子扑在玻璃上，细长的五根指头，中间连着厚厚的肉蹼。其中一根尖尖的手指，轻轻在满是水雾的玻璃上滑动，画出歪歪扭扭一个字：毛。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了那张“摊饼”是什么。
那是毛鑫，是毛鑫的脸。
那时，我先是感觉到一阵恶心，然后有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继而又感觉五内俱焚，怒火中烧。不过，我很快恢复了冷静。我意识到自己没手没脚，不过是片浮云，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我极力避免直视那两道弯曲的，带着毛边的细线，因为我知道那是一双扭曲的眼睛。我非常害怕，担心从那两条缝里，突然露出熟悉的双眸来。
那双已严重变形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我看着那只长着肉蹼，指甲已锐化为利爪的手，琢磨着如何让它继续在玻璃上写点什么，以便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快也意识到，刚才那个就像气泡似的声音，也是他传出来的。我希望他这会儿能够再说两句。
“他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在附近问。
我转过“头”，看见一位穿着防护服的人，站在离我不足一尺远处。那人伸着手，指着玻璃后面的“毛鑫”。
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以为，他是在问我。
那人仔细盯着玻璃看。由于不断有水雾生成，玻璃上那个原本就不是很清晰的“毛”字，早已糊成一团。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可能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就转身回去工作了。
这时，我好像又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唤，在叫“东哥”。我转过头，认真盯着那条三指宽，有两排牙齿的裂口。我看见里面那条粉红色的肉在轻轻蠕动，紧跟着顶住上颚，往前一弹，“东哥！”发音十分清楚。
真的是他。
虽然痕迹并不明显，但我还是发现，笔记本上被撕掉了一页。
我有些好奇这一页被撕掉的原因，猜测它可能是空白页，还是因为上面写有重要信息。我的好奇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
*
（这段内容就写在被撕掉的后面一页）
在来上海之前，佟伟国收到一份报告，是有关本部下属机构与一家外资企业开展联合考察的任务总结。里面有份名单，所有参加那项考察的成员，名字都在上面。其中有个人，就叫杜川东。报告里说，任务结束后，那位叫杜川东的临时雇员跟其他人一样，通过了必要的审核，观察，已被遣散，返回家中。他对此很感诧异。因为在那之前，他刚好收到过另一份报告。无独有偶，那份报告里提到一个人，名字也叫杜川东。不同的是，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杜川东不仅尚未结束考察任务，而且还被他手下的人带回了上海，继续替政府服务。
他说的那个人，显然就是我。
“告诉我，照片里的人是你吗？”那时，他接着问我。
“是，是我。不过，这只是我梦里的情景。”我回答道，同时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沈新，“我这些日子寸步未离，沈新可以作证。”
沈新脸色发白，怔怔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要有什么想法。我来找你，是为了解决问题。”姓佟的看了看我，语气委婉了些，“一开始，我也非常震惊。后来，我让人做了些调查。调查结果跟两份报告中反映的情况完全一致。如你所见，另一位杜先生已经回到重庆，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可你却留在这里，对此毫不知情。当然，实验记录显示，他的经历跟你每天在接受催眠时所讲述的梦境，几乎完全一致。”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算不算梦想成真了呢？”
“我不知道。”我支支吾吾的说。
“非常遗憾，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在跟他们讲你做的那些梦，其实就是告诉他们，还有另一个你存在，可他们却毫无察觉。他们根本没去想过，你梦中的那些事，会不会是真实的，会不会正在发生。”
“这，谁能想得到呢。”我说。
嘴上应承着，我心里早已波澜起伏，瞬间起了好几个念头。我亲历过龙桥河地下的噩梦，也见证了一位优秀青年的罹难，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他妈被感染了。我不怕死，但希望能死得有点价值。
听他们说，我的情况跟毛鑫还不相同。不过他们也表示，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那种感染是如何发生，会造成何种影响。这点我深有体会。如果不是发现有另一个“我”存在，恐怕至今都还无法确诊我已被感染。唯一的好消息，是据说H型免疫药对那种病毒能够起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作用。他们还说，在常规条件下，我身上携带的病毒不具有传染性。但他们还是让我坚持服药。
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不仅是病毒，还有那个长得跟我一样，不知该如何界定其生物属性的“人”。就算它没有攻击性，完全无害，对人类社会也是个严峻的考验。幸运的是，关于我的身份确认，沈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那次考察任务开始，我都跟她在一起。
我答应姓佟的，愿意配合他们对两个“我”的身份进行甄别。他们说，在前去面对面对质之前，需要再对我做一次梦境测评。
从躺上实验台，插上电线，联通监测仪器那一刻，我就发觉，这次的实验明显与往常不同。首先，我看见实验室里来了不少人，大概有七八个，全都穿得跟准备要去火星似的。沈新和姓佟的也穿上了厚厚的防护服，好像是要全程监督实验进程。通常来说，就算戴着面罩，我也能听见他们说话，能相互交流。但实验室里挤满了人，大家却都不出声，只有开机的仪器滴滴哒哒响了一阵。
当一切准备就绪，教授依然用软带扣住我的胳膊，腿，以免我在睡梦中不小心跌落。接着，他那位年轻助手递给我两粒红色药片，示意我服下。我顺从地服下药。药效立竿见影，我的眼皮沉重得就像两座大山，再也撑不开。
我想，小丫头的药是不是给错份量了。
后来，我不知怎么突然醒了，感觉有人在使劲捶我的胸部，还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突然，有个人拿了两块大铁砣放在我胸口，“啪”的一声，我感觉就像被枪击中了似的。我跳起来，一下就跳到一圈人身后。我看见三四个人围着实验台，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我看见自己还躺在那张台子上。
那一刻，我仿佛彻底清醒了，又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的心似乎正以
前所未有的频率快速跳动，但我却感觉不到跳动的迹象，也听不见跳动的声音。它似乎隐藏在某个地方。我用手抚向胸部，发现那里空空荡荡。我低下头，发现自己既没有手，也没有腿，躯干自然也是没有。实验室灯光明亮，我只看见自己站立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湿气。
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吧。
那时候，我的视觉、听觉都很正常，甚至还有微妙的触觉。我都不知道这些感觉是通过什么器官来实现的。尽管我笃信科学，从不迷信，但那一阵子，我至少产生过怀疑。因为我无法用所学的知识来解释这件事。似有形而又无形，似存在而又不见，对这样的体验，我感觉非常奇妙。
就在我惊讶于自己所具有的意识与感觉，还在对其存在方式感到好奇，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像回音一样萦绕在我周围。按理说，声音是通过介质传播，有轨可循，被听见后，应该能辨别它的传递方向。比如说，有人在背后叫我，我绝不会认为叫我的人是在面前。但这声音非常奇怪，既没有方向，也没见来源，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音泡，笼罩在我周围。
最不能理解的是，对这来历不明的声音，我不仅听得见，居然还能听出意思来。那个聚而不散，像波浪一样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两个音节：东哥。
很快，我又发现，要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也不难，因为它在缓慢移动，就像漂浮在空中的肥皂泡。我只需要跟着它就行了。
就这样，我随着这声“召唤”，“走”出实验室，“走”进过道。接着，我和那团一直在做闭循环的声波一起，穿过一道门，进入了另一条通道。我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的幽灵，无论多厚的墙壁，都无法阻挡我前进。
我和那团声波所到之处，无不顺利，直至来到了电梯跟前。看那意思，是要下去。这是条直直的通道，显得很幽暗，电梯就在尽头。那是部老式电梯，外面有防护栅栏，跟我在电影里，或是现实中某个地方见过的一样。
我不禁犯起了嘀咕，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按动按键。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得吓了一跳。通道里毫无遮拦，我担心来不及躲藏。不过，当两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从我身边毫无顾忌的走过去，我才反应过来，其实根本不用避让。我是不存在的。
随着哗啦哗啦的金属摩擦声，铁栅门被拉开了，接着，电梯门也开了。跟在那两人身后，我进入电梯。电梯轿厢很宽敞，我尽量靠在一角，跟那两人保持距离。电梯里有三粒绿豆大小的指示灯，每粒对应着一枚按键。我看见有个人按下按键，亮起了一粒绿色小灯。那是下到底层的按键。
三层楼，电梯却下行了很有一会儿。我想，要不是每层楼间距很高，就是电梯下降的速度非常缓慢。我感觉不到电梯的运行速度。
当电梯停下来，我看见了外面的灯光。
外面又是一条过道，长长的，间隔十米左右，顶上才装有一枚白炽灯，因此显得有些昏暗。过道顶部和墙壁都裸露着水泥，只有地面刷了漆。过道两侧有很多门，外面全是铁栅，里面是铁门，显得很牢固。
那个不断重复的呼叫依然在持续，好像在示意我往里走。
我跟在那两人身后，一直往里走。一路上，他俩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哒哒作响。到了通道尽头，过道分为左右两方，分别继续向前延伸。我跟着那两人往左转时，扭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一眼望不到头。
又走了大约十几米，那两人在途经的第二道门口停下，伸手按了墙上一个突出的按钮。很快，里面的铁门打开了，一名衣服上印着迷彩，像是防化兵着装的人出现在门后。那人戴着前端拱起的面罩，从栅栏后看了看外面的人，用手哗啦一声拨开插销，拉开了铁栅门，然后对那两人行了个军礼。我注意到，那人身上挎着一支黑油油的自动步枪。
我感到很惊讶，没想到这下面会有荷枪实弹的军人守卫。这时，引导我的召唤声变得急促起来，好像在向我示意，他就在这道门里。我毫不迟疑，跟在那两人身后就溜进去。门后面，却是一个过堂。那名战士关好外面的门，紧随着跟了上来，站在过堂尽头的另一道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金属大门前。已经站在那道大门跟前的两人中的一个，这时伸出手，在门边的电子面板上按下了几个数字。那道门“啵”的一声，开了条缝。
铁门缓缓打开，他俩走了进去。
里面的灯光比外面明亮许多，天花板上密布着日光灯管，悬挂的白铁通风管道如同屋梁，出风
口的红布条轻轻飘扬。这里面是个通间，一览无余，其中一边隔着玻璃，从上到下，封得严严实实。可能是由于光线折射，玻璃看上去非常朦胧。隔着七八米，中间空无一物。另一边靠墙安放着大条桌，上面摆着许多仪器设备，有五六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在桌边忙碌着。
我缓缓“走”入这个像车库一样的大房间。
进去之后，我发现屋里也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军士，同样穿着厚厚的，迷彩涂装的军用防化服，戴着双圆镜片头罩，分别靠墙站在铁门两侧，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我被他俩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没事了。他们看不见我。
我发现这里面别无隐秘，于是就朝着玻璃墙靠近。那面玻璃墙很长，里面分了好几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扇门，开在另一面墙上。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那个呼唤我的声音消失了。
我“站在”第一格玻璃前，贴近往里看。我试着保持合理的观察距离，以免会不小心钻进去。我担心这很容易。隔着玻璃，我看见里面有张床，床上躺着个人，背对着玻璃，一动不动，可能正在睡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像关禁闭一样被关在这里。我移动到下一个格子间，里面依然有张床，一个人勾着头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上，好像在埋头思考。也许是头部受了伤，那人头上罩着一顶奇怪的，半透明的帽子，就像套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把整张脸都遮住了。玻璃后面的人都穿着竖条纹病号服。可能是因为里面空气湿闷，那些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形成很多条状，粘贴在身上。
我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三个隔间里没有人，不过，挨着看过去，我发现了玻璃隔间里异常潮湿的原因。原来，每个隔间的天花板上，都装有几个类似花洒的喷头。那些喷头应该连接着自动喷淋系统，每隔一会儿，就会喷出水雾，使玻璃屋里雾气弥漫，变得十分朦胧。
我看了看，还剩最后一格，于是走过去。这间里面有人，而且是站着的。那人的身体贴在玻璃上，就像贴着一张剪影。竖条纹衣服很好地描绘出了那人的站姿，但我没看出他的头部轮廓。他的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在衣服领口以上的位置，有一片压得扁扁的，像摊饼一样的物质，浅褐色，紧贴在玻璃上。那张“摊饼”上有两条弯曲的细线，隐约有些毛边，往下，是两个圆溜溜的小孔，再下面，有一条裂开的肉红色口子，约有三指宽，两排如同人类牙齿的骨头上下对峙，其造型就像从鱼缸里看见魔鬼鱼紧贴在玻璃上的“笑脸”。那片仿佛粘在玻璃上的东西不知为何物，一动不动，但裂开的口子里面，却有一片肉色物质在深处轻轻蠕动。我一时没看懂这人在玩什么把戏。
忽然，那个“人形”抬起一条手臂，从胳膊处伸出爪子扑在玻璃上，细长的五根指头，中间连着厚厚的肉蹼。其中一根尖尖的手指，轻轻在满是水雾的玻璃上滑动，画出歪歪扭扭一个字：毛。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了那张“摊饼”是什么。
那是毛鑫，是毛鑫的脸。
那时，我先是感觉到一阵恶心，然后有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继而又感觉五内俱焚，怒火中烧。不过，我很快恢复了冷静。我意识到自己没手没脚，不过是片浮云，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我极力避免直视那两道弯曲的，带着毛边的细线，因为我知道那是一双扭曲的眼睛。我非常害怕，担心从那两条缝里，突然露出熟悉的双眸来。
那双已严重变形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我看着那只长着肉蹼，指甲已锐化为利爪的手，琢磨着如何让它继续在玻璃上写点什么，以便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快也意识到，刚才那个就像气泡似的声音，也是他传出来的。我希望他这会儿能够再说两句。
“他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在附近问。
我转过“头”，看见一位穿着防护服的人，站在离我不足一尺远处。那人伸着手，指着玻璃后面的“毛鑫”。
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以为，他是在问我。
那人仔细盯着玻璃看。由于不断有水雾生成，玻璃上那个原本就不是很清晰的“毛”字，早已糊成一团。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可能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就转身回去工作了。
这时，我好像又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唤，在叫“东哥”。我转过头，认真盯着那条三指宽，有两排牙齿的裂口。我看见里面那条粉红色的肉在轻轻蠕动，紧跟着顶住上颚，往前一弹，“东哥！”发音十分清楚。
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