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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你已不在,我怎敢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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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寒暄,众人都去了白安易的府邸中。楚愁则是先行告别,去找赵芷水去了。

    一路上,听闻路边歌声不断。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乐天镇因为醉吟先生白安易的缘故,人人皆会唱吟《长恨歌》,甚至是三岁稚童都会哼唱几句。

    赵芷水正在小镇中间的一口水井旁坐着,面前就是说书先生,在一棵大槐树下说书,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来往的外地人甚多,所以听客还算不少。

    “说那醉翁先生啊……不满一岁的时候,虽不能言,但可识‘之’‘无’等字。”

    “两岁时,醉翁先生的爷爷确锺先生驾鹤西去,确锺先生亦是文采飞扬之人啊!善属文,尤工五言诗。”

    “三岁时,醉翁先生开始读书写字,五岁的时候便可作诗亦。”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不停扇着扇子,一幅好像亲自经历过的夸张神情,看的赵芷水不停地偷笑。

    “芷水,在笑什么呢?”楚愁走了过来,看到赵芷水笑个不停,就开口询问。

    赵芷水扭头见是师父,就捂着嘴笑答道:“哈哈哈……师父,你看那说书先生,样子好搞笑啊。”

    “要不这样,怎么吸引人家来看?如果一本正经的说书,你也不会在这里?一直听,对吧?”楚愁摸了摸赵芷水的头,笑着说道。

    “师父,我都长大啦!还摸我的头!”赵芷水噘着嘴不满道。

    “好吧,什么时候你的年纪能有师父的一半,我就不摸你的头。”楚愁摊手一幅‘我也很无奈’的模样。

    楚愁走到赵芷水旁边,坐了下来,一起听远处高声说书的中年男子说书。

    “二十九岁时候,醉翁先生遇到了上一任帝国宰相微之先生,因为年龄相近,才气相同,两人便互为知己。可惜的是,微之先生已然逝去多年。”

    “三十四岁的时候,醉翁先生与好友一起游玩,酒席之间,谈及唐明皇与那位贵妃娘娘的悲剧,遂命笔墨伺候,一气呵成,千古名篇《长恨歌》就此名扬天下!”

    “三十六岁,醉翁先生任左拾遗,与朋友之妹杨氏结为夫妻,两人和睦。奈何天妒英才,生下的四女一儿,只有一女长大成人。这是先生之痛,亦是我等之痛啊!”说书先生捶胸顿足,仿佛是自己至亲亡去一般,惹来周围听书人一阵发笑。

    “后来,不惑之年的醉翁先生被贬于江州,遇琵琶女,听闻琵琶声作千古流芳的《琵琶行》。直到接近知天命之年才得以回朝。这时的醉翁先生已然不再如同年轻时候那般耿直较真、不知进退,而是变得知进退,懂得权衡利弊了。”

    “再后来,便是任刑部侍郎、刑部尚书,然后致仕还乡了。当年一同做翰林学士的六个人,唯独醉翁先生未能做到宰相之位,其余五人皆做过宰相。醉翁先生至今已经历八位帝国天子……”

    说书人说道最后,声音不再那么高亢,只是如同平时说话一般,娓娓道来。

    “这位公子,我们家主有请。”一位六品修为的中年男子向楚愁走来,恭敬地说道。因为家主说了,这个人是他的忘年交。

    楚愁与赵芷水,在那中年男子的带领下进入了白府。之前那些公子哥与千金小姐们本就是路过此地顺路拜访,所以并未长时间逗留,一番交谈慰问后便离去了。

    白府很大,屋阁众多,府中有一片假山,一座小池塘,甚至白府正中间,有一座小湖,名为‘望潮湖’,湖中锦鲤数百尾。听闻帝国天子都曾数次来过白府,在望潮湖垂过钓。

    一位老人正在藏书阁一楼作画,赵芷水不想跟着来,就独自一人去假山那里玩耍去了,那个六品中年男子将楚愁送到藏书阁后,便也离去,不知是真走了还是在附近隐藏着。

    楚愁见老人正在作画,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老人是在画一个人,一位女子,神情专注无比。

    在老人身后有数座书架,在书架更后面,楚愁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字迹苍劲的诗句。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呼!”老人终是老了,作完画后,已是满头大汗,长呼一口气后,看到楚愁已经来了,而且好像等了有一会儿了,眼中就有些歉意。

    楚愁笑了笑,示意无妨。

    他看着那幅画,好像明白了为何两人惺惺相惜的真正缘故。

    “这幅画,画的是我的青梅竹马……”醉翁先生脸色伤感,向楚愁讲起了外人几乎没人知道的那一段往事。

    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和比他小了四岁的邻家小女孩天天嬉闹玩耍,一个是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郎,一个是亭亭玉立闭月羞花的青涩少女,可谓天造地设的青梅竹马。

    奈何门第原因,两人终是没有走到一起。

    在白安易第一次高中进士后,趁着没有正式授官就回到家乡,与分离多时日思夜想的青梅竹马重温旧情,回家没几天便向母亲正式说出了这件事情,他要提婚,想着喜上加喜。

    但其母亲一口回绝这门不匹配的婚事,嫌那女子门户太低。

    四年后,那时已经在长安城功成名就的白安易,趁着能将家眷迁往长安城,就再次向母亲提成这件事,哪怕那时候他在长安城地位已经不低,但是还是要听其母亲的话,其母再次拒绝了这件事。从此,青梅竹马彻底天各一方。

    后来哪怕他娶妻生子,依旧对那个女子难以释怀。但他却再也不提往事不言那人。

    再后来,在其知命之年的时候,偶然之间在被贬之地竟然遇到了当年的那个青梅竹马。只是,两人相顾无言,皆是双鬓斑白之人了,且都是已婚之人,还能说些什么?

    只是在两人分别后,才有人告知白安易,那女子孤寡一人,一辈子根本没有嫁人,待字闺中了一甲子岁月。

    白安易那时候再让人去寻找那女子,却再也寻不到了。就算是真的寻到了,又能如何?

    这段长达近四十载岁月之久而没有结果的情思,彻底被埋葬在了世事风吹雨打中。

    老人回顾此事,楚愁听地认真,听地怔怔出身。

    于他而言,亦是如此,就算当年隐居前,真的寻到了那白丁香般的女子,又如何?那时候距离最后一次见她,亦有数十载寒暑了,就算找到了,她估计也是子孙满堂了吧?自己难不成再去她面前,说着:我喜欢你?

    “老先生,过去的人,故去的事,终究无法重归如初。且让你我饮酒一番,暂忘往事。”楚愁主动提起喝酒,因为他此时也有点忧愁了。

    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

    因为老人身体老朽,无法纵饮的缘故,两人皆是慢慢细饮。一番无言的对酌后,天色已晚。

    老人安排楚愁和赵芷水住在白府内观景位置最好的“望月园”。

    楚愁带着赵芷水,就在望月园内的“望月楼”楼顶,一起看着空中白玉盘般的明月。

    “在这里看月亮,真是好看啊!”赵芷水躺在躺椅上,看着空中的月亮忍不住感慨道。

    “半夜残灯鼠上檠。上窗风动竹,月微明。梦魂偏记水西亭。琅玕碧,花影弄蜻蜓。

    千里暮云平,南楼催上烛,晚来晴。酒阑人散斗西斜。天如水,团扇扑流萤。”

    楚愁随兴而歌,眼中只有那一轮淡黄的明月,不知在想着一些什么事。

    “师父,你说这明月,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都是这样子吗?”

    “是的,不知何人初见月,明月何时初照人。”

    “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亦是如此,不知所起不知所栖。千年共婵娟。”

    白府另一处看着很平常的一间屋子内,一个老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檀木柜子,整个名贵柜子,里面竟只放了一只很小很小的绣花鞋子。已经有些褪色了,仿佛受尽时光的冲洗。

    老人小心取出后却是眼神温柔,轻轻抚摸,嘴角微微翘着。这是当年那青梅竹马的窈窕少女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我知道你当年为了避开我,就远走他乡。你不必如此啊!若是你不走,我哪怕违逆一次母命,受世人白眼又如何?”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太晚了,也太不合时宜了。但我还是想说一说啊……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永远都是那个羞涩的邻家少女。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永远都是性格温婉如水的佳人。”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能不忆江南?”

    老人没有眼泪,可能已经流尽了。老人没有高歌,可能嗓子沙哑地不能再去高歌了。

    但老人低声细语时的眼神,却是依旧如初,温其如玉矣。

    夜色如水,将世间万物覆盖,仿佛要让人窒息而死。

    赵芷水熬不住便下楼睡去了,而楚愁独自一人站在高楼,迎着深秋夜风的清冷,独自望月。

    世人都说“明月高楼休独倚”,为何?因为“酒入愁肠”后,容易“化作相思泪”。

    而楚愁一夜都沉默无言,就那么一个人站着,知道第二天天亮。

    黎明时分,赵芷水起床练剑,如今已然四品巅峰境界了。楚愁估计着再过个一段时间,就能水到渠成迈入五品境界了。

    练过剑后,一番梳洗,便前往昨晚老人说的那个大园子进用早饭。

    老人并无贪睡的习惯,楚愁等人到这里的时候,老人已经早早的到了此地等候着。

    白府内,人其实并不少。虽然家族里只有一个老人了,但是奴仆、婢女、扈从等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百人。

    众多婢女纷纷端着美味的早餐进入大屋子,放在檀木饭桌上,然后施一个万福请过安后便退去。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

    老人为楚愁斟满美酒,自己表示身体不支持清晨饮酒了,只得以茶代酒。

    两人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公子,真的决定今天就走吗?”老人有些不舍的询问。

    “对,我们要赶在深冬前到达长安城。”楚愁点了点头回答。

    “行。那这个你拿着。虽然我已经不在长安城了,但这个玉佩还是有点作用的。”老人取下腰间刻有“醉翁”的上等美玉制作的温润玉佩,交付给楚愁。

    楚愁也没有推搡矫情,接下后点头道了声谢,继续夹菜吃起来。

    赵芷水更是被这华美的早餐给吸引了,一直低头狼吞虎咽。

    “现在去京城,尽量不要惹那些兵部的人。听昨天那些门生故吏的后辈说,这一段时间天下兵马调动的动作很大,皇上将许多资源都交给了兵部。现在的兵部不可同日而语,隐隐成了六部之首了,就算是吏部那些飞扬跋扈的官员最近都小心翼翼的低调行事。不敢去招惹兵部。”曾是刑部尚书的老人提醒道。

    “这东极帝国,很有野心。”楚愁想到这一段时间走江湖见到的频繁的兵马调动,想到之前自己从妖祖前辈手中救下的那一个满编的帝国十二前卫营之一的骑骁营,心中有了一些推测。

    “确实。我主掌刑部的时候,就协助过兵部清洗了很多江湖门派,也拉拢的很多江湖门派融入军队。其中不乏有五品、六品甚至是七品的江湖高手。”老人饮了一口清茶,毫无顾忌地说道。

    交浅言深,殊为不易。

    “只要不去破坏某些规矩就行。不然,会有代价的……”老人笑了笑,洒然道,“算了,不谈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在其位谋其职,我现在啊,就是一个糟老头子喽!半只脚都在棺材里的人了,安心过个晚年就行了。”

    “也是。世有清风也有尘埃,心向清风就很好了。”

    “知我者,楚兄也!”

    一番很轻松的早餐后,楚愁便带着赵芷水告别,老人相送道白府府门口,惹来许多镇上路过之人的侧目。因为老人平时基本上不会露面,一般人也进不去白府,所以很多本地人见到了老人,都很激动。

    楚愁背对老人,挥了挥手,背对着晨光的照耀,带着那个女孩,踏步而去。

    老人望着楚愁的背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春风得意,然后便又想起了她。

    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枯瘦年迈的双手,自问道:“春阳温暖,春风如初。岁月安好,时光静淌。你已不在,我怎敢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