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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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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结束一个音乐班的江幼心,握着手机,还坐在教室里,考虑片刻后,拿出跟刘慧慧要来的电话号码,按了上面那一串数字。

    都已经分手那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还要搅和在一块?她当真不明白,可她也不愿steven和梁明爱的感情无故被她牵连,于是只能跟刘慧慧问了宋蔚南的手机号码只是她没想到,他的号码还是那一组。

    那个时候的高中不比现在的高中,几乎是每个学生都有手机,当年她还是用爸爸的旧机,直到情人节时他送了新机给她,两人拿号码差一号的同款手机,她才拥有了人生第一支全新手机。只不过分手后,她停了那组号码,连手机也给了资源回收。

    “我是江幼心。你在哪里?”电话一接通,她收回心神,开口就问。

    “办公室。”那端的宋蔚南很讶异她这通电话,毕竟他进柏木的这段时间,她不曾主动找过他。

    “有空吗?我在202教室,你方便的话过来一下。”她说完便按了结束键。

    不一会的时间,教室门响了两声后便被推开来。

    “找我什么事?”宋蔚南一手绕到身后,将门关上。

    江幼心侧眸看了他一眼后,起身走到他身前,她微抬下巴,对上他半垂的黑眸。上次这样近距离看他,是台风夜她扭了脚那晚,隔日下午台风威力渐弱了,他打电话给她说是要接她去开回她的车子,她婉拒了。

    现在细想起来,自他到柏木上班以来,他们之间似乎都是这样,可以几星期几个月碰不上面,甚至共事一年多,她现在才后知后觉想起两人不曾电话联络过;可即使是这样,两人间却好像也没办法断得乾净,总因为什么事又牵扯在一块。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会走到这样的地步,却也无力改变。

    深吸口气,她平声问:“听说程明夏抢你的业绩?”

    她找他竟是问这个?他黑眸闪了闪,淡应了声。“嗯。”“真是他抢了你的业绩?”她不敢相信他面对谎言时还能这样镇定自若。

    宋蔚南轻笑了声,忽地抬指轻握她下巴,深目看进她眼底。“我不是回答过你了?你不信我?”

    “明夏不是那种人,他才不会做抢业绩的事。”她瞪着他。“而且他现在是业务经理,是你上司,何必跟自己底下的专员抢业绩?他能得到什么?”

    他哼了声。“你不知道除了业绩外,还有奖金吗?他抢我业绩,也许是为了奖金。”

    “一部琴的奖金能有多少?够让他买房买车吗?他有必要为了区区几千元弄臭自己?”何况程明夏还是接班人,当然这是不能随便透露的事。

    这么为那个男人说话?宋蔚南黑眸沉了沉,握住她下巴的指腹施了力,讽声道:“怎么?程明夏跟你告状了?你心疼了?”

    “他什么都没说,是你先对他提了我,他来找我问了我和你的事,我才听他稍微透露粱明爱误会他的事。你也看出来他对梁明爱有意思,你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他?我后来问了慧慧,她说那一笔业绩是记在你的名字上。还有陈慈婷的妹妹正好是我的学生,我也问了陈太太,她说她要买琴时曾打电话给你,是你告诉她你没有空过去处理,请她直接找业务经理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他?”她挥开他捏在她下巴的手,愈说愈激动,眼眸湿润。

    宋蔚南愣了愣,似是意外陈太太还有个女儿是她的学生。

    事情的确是这样。陈太太找上他买琴时,他想着既然是粱明爱学生的家长,他不妨利用这个机会打击程明夏,遂在陈太太犹豫时,放出琴价要调涨的假消息,而消费者既然有意要买,绝对会在调涨前下订,他就抓准这样的心态,在陈太太决定订琴时,才告诉陈太太他没有时间过去签订单,请她直接找业务经理。

    本来是他接洽联系的家长,却在订琴时找业务经理,这事传出去,谁都会以为是程明夏和自己的专员抢业绩。他这么做的心态无非是为了江幼心,他见不惯程明夏跟梁明爱搞暧昧,所以做了这样的事,就是要梁明爱对程明夏反感。

    是为江幼心出口气吗?的确是。程明夏凭什么让幼心委屈,自己却过得那样风流惬意?他这样做是很幼稚,可他没办法见她跟了那样的男人,也见不得程明夏那样左右逢源;与其说他幼稚,不如说他帮了两个女人。

    这一刻,看着她忿怒的表情,他心底丝丝抽疼。他做了这样不道德的事,换来的是她这样的眼神,他到底为什么?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只能说,的确是我要陈太太跟程明夏买琴的。”他笑了声,两手抱臂看着她。“不过这也不能怪我,程明夏可以不交琴的。”

    闻言,她微有水气的大眼瞪着他,呼吸急促让她胸口明显地起伏着。“所以你意思是他的错吗?有客户跟他说要买琴,他怎么能不接?先不论他能从中抽多少奖金,身为一个业务经理,最基本的服务态度是该有的,人家都开口说要跟他买琴了,他岂有理由说不?”顿了下,她语声微哽:“你怎么这样,明明错的是你”这人,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就是当年那个她不顾面子厚着脸皮告白的那一个吗?她怎么会去招惹这样的人?

    他不出声,只是紧盯她泛红的眼眶,片刻,他走向她,抬起她下巴,粗指抹了抹她湿润的眼尾。

    “错的怎么会是我?程明夏不牢靠,他和女职员、女老师间常是不懂保持距离,尤其和梁明爱最暧昧,现在他们吵架了,你应该高兴我帮你出一口气啊。”

    出气?江幼心闻言,心底不知怎么着突生一抹期待。“你很讨厌明夏?”

    他松开她下巴,沉吟了会,说:“单以他业务的身分来说,他很成功,但以私人层面来看他,我的确讨厌他。”

    “为什么?”她想起steven说的那句“他对你很有心”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他才这么讨厌steven?

    “像他那样喜爱左右逢源,身边有你还去招惹梁明爱,凭着一张嘴甜,自以为八面玲珑的男人,我瞧不起。”

    原来是这样她在心底嘲笑自己方才竟还有期待,她抚了下隐隐作疼的胸口,倔气地看着他。“你不也是这样的人吗?那你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他?”

    “你——”他忽然止声不说了,仅有牵动的眉峰透露出他正隐忍着情绪。

    是,在她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在她面前,他有何资格评论程明夏?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怎能将他与程明夏相提并论?她的现任男友不忠心,他为她出头,何错之有?

    他笑了声,道:“所以你已经习惯与人共夫?”满是荆刺的一句。

    她闻言,目光惊痛,大颗大颗眼泪迅速涌出眼眶,无声坠落。

    见她抿着唇,不哭出声,懊悔临身的他一度想伸手揽抱她,却没有勇气。

    他总是在伤她。原意不是这样,可偏偏总是以这样最糟糕的方式收场。是不是潜意识里,要用这样伤害的方式逼她记住他?就算她日后回想起他是满身满心的痛,但也好过她在时光流转中将他身影淡化。听起来是有些变态,却的确不失为一个让对方对你永志不忘的好方法,可方才那句话,到底是太过分了。

    深眸闪了闪,他掀动薄唇。“幼心,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看你被欺负。”

    “会欺负我的只有你,从来就只有你!”江幼心用手背抹了几下湿湿的眼皮,眼底冷凉一片。“宋蔚南,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你让我感觉你真恶心!在这之前,我再怎么埋怨你,也不曾后悔我曾经那样喜欢过你,可这一刻,我、我——我后悔死了!”

    发泄完,她转身收拾物品,有些淩乱的姿态,她背起包包,低着眼不看他,直直越过他身侧,可走到门前时,她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

    “忘了了告诉你,其实我和明夏从来就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你误会我们,但我不解释全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你曾经那样蹭蹋过我的感情,我也会想在你面前挣回一点尊严,于是任由你误会,我以为让你明白我并不是没人要,那样子我心里会好过一点,可是我错了,因为我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却害了明夏”

    她和程明夏不是男女朋友?宋蔚南惊骇地转过身,看着她秀肩轻颤的身影。“你说你和程明夏”

    “我和他从来就只是好朋友而已。我爸妈一直都在安排相亲,我讨厌那样的场合,所以拜托明夏在我爸妈面前假装是我男朋友,我们偶尔会用男女朋友的称呼开开玩笑,仅此而已,所以,请你不要再找他麻烦。”

    呵口气后,她又说:“本来以为我们就算在同公司也没有关系,毕竟偶尔才碰上一次,可既然连偶尔的相遇都要这样针锋相对,我都不知道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了。原来喜欢过一个人,后续要承受的东西竟是这么庞大,我好像没办法承受了,也许我应该跟我爸妈一样,在学校教课就好,至少不会遇上同事间争业绩这种问题。如果”她又停下,像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片刻,她抬眸,透过面前门上方的玻璃窗,看着面庞被映在窗上的他。“如果有学校愿意聘我,我想”她低眼,手一伸,握住门把用力一拉,一脚已跨出门外。“我想我就去学校教课好了。”

    她这些话的意思是他瞠大深眸。

    “幼心!”宋蔚南大步上前,长手一探欲拉住她,却只触到她留在空气间,那抓不到的余温。

    ***

    柏木集团每年开春的春酒餐会总要办上三场,北、中、南三区各一场。

    今年中区春酒日子订在开工后的第三日,惯例由担任示范演奏者的讲师来主持这场活动。此刻,身为主持人的江幼心就站在角落,看着麦克风前直挺着身子正在致词的新任总裁——程明夏。

    开春重要大事,便是宣布新总裁上任一事,这除了是柏木集团的大事,对steven来说,也是他人生的一个新方向;而她为了这事情,暂时打消了离职的念头。

    她是真的想过就此离开柏木,永远避开那个总在伤她的男人;可年节前,逸美阿姨意外病逝,steven一人要忙后事,还得立即接下整个企业,他的压力可想而知,这种时候她如何开口说要离开?

    她留了下来,看他坚强地处理所有事情,看他担起一个管理者的责任,直到这一刻,看着他以总裁身分站在众人面前她其实一度怀疑过,像他那样温淡的性子,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应好的男人,当真能撑起一个集团吗?可亲眼见识到他沉稳冷静地面对所有事情时,她知道他定会将柏木带领得更好。

    她赞赏般地睇着他优雅挺拔的侧影,直到他发言完毕,底下一阵掌声传来,她才重新回到台前,宣布了餐会开始后,便暂退台下。主持工作就是这样,台前台后、台上台下,只能短暂休息,就连这样的餐会,她能吃的也不多。

    直到摸彩活动进行完毕,大家逐一起身离席,她和几位高级主管打了招呼,并送定他们后,也随着离开餐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电梯前只有她一个人静默等待,忽尔身后一阵沉稳脚步声,然后她低垂的视线里,黑色鞋面映入眼帘。

    她猛一抬眼,退了一步。“你”“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不要怕。”宋蔚南看见她眼底明显的戒备,心上某一处被重击了下。

    对于自己那晚对她说过的话,他很是后悔。他打过她的电话,她不肯接;他到过她住处,她不开门;就算在公司遇见了,她也是避开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无法可想,只好趁这春酒餐会后,在外边等着她出来。

    “我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你还考虑离开柏木吗?”他神色沉郁。

    “那跟你没有关系。”她没看他,目光落在未知处。

    “是没有关系。”他维持着侧头看她的姿态。她眼神倔强地避开他,却引他心疼。“你做这样的工作很适合,刚刚在台下看你,台风稳健,继续留着是好的。”

    他这话让她微微蹙起秀眉,还不及深思,又听他问道:“程明夏的身分,你在今天之前就知道了吧?”当餐会开始,见到新任总裁竟是程明夏时,底下几乎一片讶然,可见她和程明夏眼神交流间分明有着默契,他不必问也猜得到答案。

    “你问这做什么?”她侧过面容看他,俏脸罩寒。“又想设计他什么了吗?”

    抿了抿薄唇,他郁郁的深眸紧锁住她。“上次你说,你和他在你爸妈面前假扮情人,我想依他的条件,不管是家世背景或是外型学历,你爸妈应该都很满意,如果还有机会再遇见像他那般条件的人,要记得抓牢。”

    江幼心只觉这话古怪,她敏感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对他很抱歉。你方便的话,帮我跟他打声招呼吧,就说说要是粱明爱不能谅解他,我可以帮他解释。”

    “你自己怎么不去找他说?”

    他笑了声。“他现在是总裁,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吧。另外业务员这个工作并不适合我,过两天我会递辞呈,你不必因为我,辞了你在柏木的工作。”

    他以为他可以看着她就好,却三番两次介入她的生活,甚至被嫉妒蒙蔽了眼,逼得她说她后悔死了,逼得她现在见了他像见到了洪水猛兽般,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当然不。所以,让她再见不到他,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辞呈?江幼心怔怔看他,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

    见她发傻,他长手一探,覆上她秀肩,微一使力便将她拥进怀里,他另一手贴上她背心,把她抱得更紧,两具身子密贴,他俯下嘴,在她精灵般的秀耳旁低哑道:“对不起,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他松手,退了一步,长指还去按了不知错过几次的电梯按键。

    他体温离开,她霎时感到凉意,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你要离开柏木?”

    “是啊。这样,对你最好。”宋蔚南勾唇笑,难得真诚的笑。他看了看楼层的数字灯,在叮一声响起时,侧过眼眸看她,眼底有罕见的温柔。他说:“幼心,再见。”英挺的身子随即步入电梯间。

    她就这样看着他走进电梯,看着合上的门将两人分割在两个世界后。

    再见他的意思是,他们就这样不再见了吗?那也好,如他所说,这样对她最好,只是这消息仍是突然得让她措手不及。

    她深吸口气,试图缓和这消息附加的情绪,却是怎么也平息不了那起伏不断的胸口。她到底还是这么在乎他,是她低估了他对她的影响力,还是高估了自己释怀的能力?

    ***

    都市的夜晚,总是不寂寞。走在邻近车站的中正路上,两侧商家云集,骑楼前还有小摊贩贩售着饰品、假发、手表等等商品,因着西洋情人节就在明天,卖饰品的小摊还以粉红色布置推车,甚是浪漫。

    江幼心漫无目的地逛着,走马看花,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稍早前,她回家陪双亲吃了顿晚饭,饭后便出来逛逛,怎么想得到擦身而过的都是一对对情人,或拥抱或亲昵耳语,也有不避讳就在街头调情的。

    瞧瞧那些女人们,在情人怀间笑得多满足,真令人欣羡。

    欣羡?她忽然停下脚步,不懂自己怎会有这种想法。是羡慕那对对的爱侣?还是伤感自己空窗多年的感情?生活不应该这样的,与他分手这么多年来,她哪年情人节不是自己一个人过的?谁又能说一个人的情人节非得这么不快乐?

    他离职就离职啊,她做什么要为此感到这么失落?他没进柏木前,她不也在过日子?他那么潇洒,来去自如的,她又何必总在为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一句话而让心情起落?

    微抬面容,她想着,应该买点东西回去吃,放个音乐或是影碟,窝在沙发大吃特吃也能很幸福啊,反正明天是星期日,她一整天都无事,可以看片子看到很晚,再睡到自然醒。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看见前头街角的店家招牌,她记得从那里转进,好像有一家咸酥鸡,上次和steven经过时,才想着有机会去光顾一下的

    心念一动,她转过街角,一阵香气便迎面袭来,口中泌出唾沫勾动了食欲。她禁不住诱惑,便加快了脚步,走到摊位前。

    见油炸机前站了两名女子,一名体态矮胖的短卷发女子正在炸着食材,另一名纤瘦的长发女子侧着身在切青椒,她自发地取了篮子和不锈钢夹。

    宋蔚青低着眼将青椒切开,余光发现了客人的存在“你好。”她招呼了声,随即放下刀子转过身来。“需要什幼、幼心姐?”她瞠大眼眸。

    那一声称谓让江幼心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抬脸,看着面前那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眼女子。她怔怔然。

    “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蔚青呀。”宋蔚青拉下口罩,笑容甜美。

    她粉唇张合几次,才问道:“你在这里工作?”

    宋蔚青转头指着身后屋子,道:“我们住这里,晚上就在门前做小生意。”

    “你们?”她一脸狐疑。

    “我跟哥哥,还有我儿子。”

    儿子?“你结婚了?”她讶然。

    宋蔚青微笑地摇了摇头。“我未婚生子。哥哥一定什么都没告诉你。”

    要告诉她什么?她垂下眼眸,似乎对与他有关的事再无兴趣。

    “幼心姐,没事的话进来坐一下啊,我提前收摊好了,我们好久没见了,十年有了吧?”

    江幼心轻点了下头。她其实没去算过时间,分开的两个人,一年和十年有什么差别?那人都不在身边了啊。想起那人,她看了看宋蔚青身后的屋子,那窗户透着灯光,里面应该有人吧?

    是真的没有打算与他再有牵扯,她低下眼。“我还有事,所以——”

    “怕遇见哥哥吗?他不在。”宋蔚青猜出了她的心思,直截了当告诉她:“哥假日晚上都在blue驻唱。”

    “驻唱?”她猛地抬首,诧异不已。他唱歌很好听,他对自己的歌声也充满自信,盼着成为优秀的声乐家,那时他对流行歌曲很是不屑,说唱那种歌会显得他很没声乐家的格调。可如今,他在夜店驻唱?

    宋蔚青抿着唇笑,神色却见伤楚。“我养孩子要钱,爸爸住在植物人安养院要钱,房租水电生活也都要钱啊。”

    植物人安养院?她说的可是那个长相霸气、性情却是十分和蔼亲切的宋伯伯?他现在住在植物人安养院?

    “你说的是宋伯伯?”江幼心求证地问。

    她和宋蔚南交往是瞒着双亲的,就连他送她回家也只能送到路口;但宋家对两人的交往倒很开明,她因此常进出宋家,和那一家人甚熟,她印象中的宋父是很硬朗的,五官虽然冷硬,可待她也是客气和善。

    宋蔚青低下眼眸,轻声道:“嗯我爸。”

    宋家以务农为生,到了宋蔚南的伯父与父亲那一代,转行从事二手货买卖,后来兄弟俩合夥开设了宋家电器行,因诚恳负责的态度,生意蒸蒸日上,全盛时期,中部县市共有五家分店。

    宋蔚南高中毕业前夕,宋父另一项事业投资失败,资金惨赔不说,还发现妻子和一家分店经理暧昧不清,该店经理并疑似挪用公款,他找了妻子摊牌,争执中却因为高血压发作而引起中风,送医急救。

    宋母趁着宋父急救期间,带走了宋家所有能动用的资金,不知去向,宋家陷入一片混乱。而当时才高一年纪的宋蔚青,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可男朋友却不认帐。她想拿掉孩子,宋蔚南不肯,还去痛打了那个男孩;那男孩为了自保,拿了身上的原子笔就往宋蔚南颈下插进,即便宋蔚南也受了伤,但仍因此被学校记了两大过两小饼,留校察看。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父在复健下原有好转迹象,但一次复健时,看护一个没留意,宋父不慎跌倒,造成左脑有血块,术后成了植物人。

    人性的考验就在这里。宋蔚南的伯父欺这对兄妹涉世未深,私下卖了宋家电器,而原先他们所住的别墅本就有贷款未清,在还不出钱的情况下,别墅因此被查封拍卖。

    “哥哥看上去虽然很严肃,可是他并不会动手打人,独独那一次”陷入回忆的宋蔚青,搁在腿上的两手不自觉地就抓着裙面。

    “他带着我去找那个人,对方不认孩子是他的,哥像疯了一样,卯起来狂打对方,我从没看过那样的哥哥,我知道他很生气,也很心痛,我怕他打出人命,可是拦也拦不住,后来那个人趁哥不注意,拿了原子笔往哥的脖子插进,哥才不得不停下拳头。他脖子在流血,却吭也没吭过一声,然后就回医院去照顾爸爸,那个晚上你去我家时,他已经在医院待了好几天了。本来对方家长要告哥伤害,可是因为我未成年,一旦诉诸法律,对方不一定就能得到好处,也许也要吃上诱奸罪名,所以这事情就这样算了。”

    “为了爸爸的医疗费、为了让怀孕的我有安稳的生活,哥哥身兼数职,送羊奶、送早报、送便当、人力公司,便利商店等等,只要雇主愿意用他,他什么都肯做他曾经早上送羊奶,中午帮便当店送便当,然后再去便利商店上晚班。他怕我营养不够,买好的给我吃,自己却只吃便利商店报废的面包和便当”时移事往,再谈起时却不是云淡风轻,而是难掩伤痛。

    江幼心见对座女子珠泪涟涟,她起身,在简陋客厅一隅的电视机上头找到一盒加油站送的面纸,她抽了几张,递给宋蔚青。

    稍早前,她终究拒绝不了眼前这已为人母的女子的热情邀约,走进这房子,听她娓娓道出这些年、这些事。

    接过面纸,宋蔚青又道:“有一阵子哥哥在人力公司工作,每天很早就起床,到工地去工作,贴磁砖、抹水泥,他什么都肯做。我一次送便当去给他吃,还看到他叼着烟在开山猫车。哥哥以前是那么优秀骄傲的人,那双手弹钢琴、弹吉他,身影是那么迷人,可是当我看到他luo着上身、眯着眼吸烟,一面在阳光下开山猫铲土石时,我实在很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连累哥哥受这种苦?我自己贪玩不懂事,跟人上床有了孩子,却是哥哥在替我挣奶粉钱和尿布钱,他甚至为了讨好工头,跟着人家喝酒、抽烟,说那样叫搏感情!”

    顿了下,吸吸鼻,她接着说:“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哄孩子睡觉,接到工头打来的电话,说哥哥从鹰架上摔下来。我去到医院时,救护车刚到不久,我看到一条钢筋穿过他小腿骨,整个都是血,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承受那样的害怕。他伤好了后,我跪着求他不要再去工地工作。他跟我说,他一直以为人生很美好的,直到他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看到他的钢琴被搬走、看到房子被查封时,他才知道人生也有很多无奈。他说为了生活,他不能不向现实低头,所以他又去工地工作,一直到璋璋大一些了”

    江幼心狐疑地开口:“璋璋?”她没发现自己是哽着声音问的。

    “璋璋是我儿子。他不用奶粉和尿布后,家里开销才省一点。那时候哥哥去考了夜二技,晚上念书,白天在便利商店上早班,周六周日就在夜店唱歌。前两年存了一点钱,璋璋也念大班了,我比较有自己的时间,他就花一点小钱去学咸酥鸡,我们一起做生意。他怕我辛苦,还不让我站油炸机,结果他自己时常被油烫到。他还说小孩子以后需要补习费,所以他还买了一部二手车,早上去市场帮人载水果青菜,顺便批食材回来,假日也一样在驻唱。”

    她抬首,见江幼心满脸湿泪,她起身,拿起手中的面纸帮她擦泪。

    江幼心一愣,伸手缓缓触上面颊,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涟涟。她眨了下眼,那泪珠不断从眼脸冒出,没有停歇现象。

    原来他臂上那一圈圈的深褐,是油爆的伤痕;原来他能熬出好喝的粥,是因为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学会;原来他抽烟、他喝酒,是为了生活

    指腹擦过面颊的泪,怎知情绪竟是一发不可收拾,她忽然低着脸细细哭出声来,秀肩一耸一耸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为了他吻她而嫌他脏

    “幼心姐,你原谅哥哥好不好?他不是有心要那样伤害你的。”宋蔚青眼眶又红。“那个晚上,你焦急地找到我家来,我跟你说他去约会,那是骗你的,他才没有什么女朋友。他知道你找不到他,可能会跑到家里来,所以他要我骗你,他后来跟你说的话也是骗你的,他就是要把你气定,他不想连累你。你离开后,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你的背影,还问我说,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江幼心捣住嘴试图掩住哭声,可那泪水却透过指缝滑下,顺着她手背滑进衣袖,在布面上渗开,像她收不住的伤心与心疼。

    “你哥”她哭得连呼息都有些紊乱,喘了几口才问出口:“他他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哥哥那么骄傲,他才不会告诉你这些。当年事情发生时,我其实向他提过可以找你帮忙。我知道你出身音乐世家,家境很好,也许有办法;可他怕你同情我们,怎么样都不肯跟你透露这些事;我大概也猜到他是不想让你跟着他过这种日子。他曾跟我说过,光有爱情是不能支撑生活的,所以这些年来,他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也没自己的休闲时间,更下用说交女朋友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也许你不相信,可是他后来找了高中同学要毕业纪念册,把你的照片从人家的册子里偷偷剪下来,那个同学后来发现后,还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把哥哥骂得好惨”

    顿了下,又继续掀兄长的底。“他去柏木上班也是为了你。你有一次和一个男人经过摊子前,我要他去追你,跟你解释清楚,他是追出去了,可是回来时却跟我说你和那个男人似乎不错,他没必要打扰你,结果没多久就跑去柏木上班。还有,他在blue很受欢迎的,很多女生主动追求他喔,我就曾经在他房里的垃圾桶看到粉丝写给他的求爱信,他就那样很没品地把人家的爱心丢掉,说穿了他就是看不上那些人明明就对你放不下心还死鸭子嘴硬,真是笨蛋哥哥!”说到这里,宋蔚青笑出声来,江幼心亦跟着笑出来,两个女人又哭又笑。

    原来上回和steven经过这里,看到那个站在油炸机前的背影是他;也就是那次,他误会了她和steven吗?

    他为了她进柏木,关注着她与steven的感情,甚至诬陷steven,一切一切,追根究柢,恐怕只是想弥补她。他希望看见她过得幸福吧?再有春酒那天,他揽着她说对不起,其实也是在为当年的事道歉吧?她还以为他是为了他诬赖steven的事这个男人,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事?

    觑着她的笑颜,宋蔚青趁势握住她双手。“幼心姐,原谅他好不好?”

    原谅他?在她也对他说了那么重的话之后,在得知他背负着那长长的心事之后,该被原谅的究竟是谁?是他,还是她?

    也许他们都没有错,只是因为当时都太年轻,不曾考虑对方的想法和心态,甚至是对方的动机,于是错失了这些年。但也许人生就是要这样,多痛几次,方能成长,也才能更圆满,更懂得珍惜。

    她轻轻笑了几声,反握住宋蔚青的手。“我不知道你哥现在是什么想法,我们一直都在伤害对方,不过我会想办法挽回,努力和他一直走下去,最多就是最多就是厚着脸皮再倒追他一次而已。”

    他如此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幸福,那么,她怎能不为他努力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