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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闽山易水总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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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嘻嘻,你看……从这里能看到衣锦坊呢……”佟婉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边传来。

    “如儿……等你过了门,那儿也是你的家了”,然后是哥哥的声音。

    “讨厌,谁答应要做你媳妇了……”。是佟婉如娇嗔撒娇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福州仓前山的凉亭长椅上。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孩子,而我的眼前不远处是十五岁的佟婉如的身影。

    她此刻正踮着脚尖向远处江对岸的福州城远眺着,苗条婀娜的身上穿着一条淡绿色的长裙,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整个人俏丽无比。穿着一身福建水师军官制服的哥哥站在她身边微笑地看着她,眼里是无尽的柔情。

    哥哥轻轻抓住了佟婉如的一只柔夷。婉如立刻紧张地轻轻甩掉了。她有些心虚地四处张望了一圈,正好看到九岁的我正睡眼惺忪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们。她那张我熟悉的俏脸上一下子布满了红霞,随后抬眼娇嗔地瞪了哥哥一眼,引得哥哥在一边哈哈直乐。

    “佟姐姐……哥哥……太好了……你们都没事……”迷迷糊糊之中,我忘记了他们都是已经逝去的人,本能地惊喜问道,感觉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佟婉如走近我,蹲下身子轻轻把我拥进她的怀里,在我耳边用我熟悉的温婉声调轻声低语道:“黄鲲,你别哭……我现在和你哥哥在一起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佟姐姐……我很想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替代品啊……”我在婉如怀里呜咽着,懊悔地喃喃自语着,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一刻也不肯放开。

    “黄鲲……我知道……我知道的……佟姐姐……也很想你……不过我俩注定缘分如此……你别再挂念我了……之前你哥哥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亏欠你哥哥的,现在是我补偿他的时候了……今天来见你一面就是因为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所以来和你道个别。”

    “你……你们要去哪儿啊?”我抬起头带着哭腔诧异问道,却见到哥哥也走了过来,脸上还是如多年前那样亲切地笑着。

    “阿鲲,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和哥哥一样也当了海军军官,怎么还老哭鼻子。”他丝毫没有怪罪我的意思,俊朗的笑脸依然如同当年第一次带我参观军舰时一样,阳光而温暖。话音未落,他像多年前那样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这一下,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黄鲲,坚强些……你听我说……。”抱着我的婉如此时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似乎是在做诀别前最后的叮嘱一般,她的语气逐渐严肃冰冷起来:“你不要总陷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向前看。燕儿还等着你呢,现在她才最需要你,你快点去找她,要不然就太迟了……”

    婉如靠得很近,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传进我的鼻子里。慢慢地,她身上的那股香气逐渐淡去,变成了浓烈的血腥味……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环顾四周,我一个人蜷缩在家中卧室的床上,四周很安静,整个屋子里没有一点人声。

    在将婉如安葬回福建的一年之内,我的父母受到婉如遇害的打击,身体大不如前,也都在一年内相继离去了。福州的黄家大宅里,当日同婉如大婚的热闹情景还历历在目,而如今却一片死寂,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守孝期满,我满心惆怅地锁闭了福州大宅的大门,形单影只地北返天津。

    刚刚回津的日子里,我依然时不时思念起婉如,可是每次推开天津家中熟悉的院门,却再也见不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和那温婉如春的笑容。不时有好友和上峰见我单身,希望给我安排续娶之事。他们介绍了不少官宦大户之家的小姐,其中不乏如燕儿和婉如般相貌出众者,不过全部被我一一回绝了。

    这样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多地开始想起燕儿。无数个安静的夜晚,我紧握着燕儿留给我的那块北燕玉佩,想着婉如临死前告知我燕儿当年为救我而嫁人的真相,眼前总会浮现出燕儿和我分别时那双依依不舍、欲语还休的泪眼。每次想到这里,心中深深的孤独感和愧疚感都会让我心痛如绞,彻夜难眠。

    庚子之后,八国联军在天津成立了联军都统衙门作为天津临时的管理机构。

    整个直隶甚至中国北方以天津为中心全面近代化的脚步并没有因庚子国变而中断。随着九国租界的逐步设立,天津的近代化进程反而在外力干涉之下被动地提速,成为了领全国风气之先的一座城市,在很多方面甚至远超上海。

    天津城拆除了四面城墙,改为东西南北四条马路。城内外大量受战火影响的民房也都被拆除重建。

    到了光绪二十八年初,比利时电灯电车公司将公共交通的理念引入了中国,开始计划在天津铺设中国第一条公交有轨电车线路。其中一条有轨电车线路刚好路过我和佟婉如居住的小院。最后比商花钱征用了这附近的所有土地,那个混合了我和婉如温馨过往和惨痛记忆的小院也很快被夷为平地。

    我拿着征收土地的钱,又卖掉了婉如留下的数处房屋和铺面,只留了一处宅子供自己居住。卖房子得的钱加上父母留给我的一大笔金额可观的积蓄,我全部存入了和北洋水师经常有军火结算往来的一家德国银行的天津分行。事后想来也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这一大笔钱在日后不经意间派上了用场。

    回津不久,我在公门中的职务也有了巨大的变化。

    大沽口战败后,北洋水师留在天津的海容舰和其他四艘驱逐舰全部被联军扣押缴获。我这个回到天津的海容舰枪炮三副一时间既无船也无炮,变得终日无所事事。

    同年秋天,新任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着手同八国联军商谈收回天津的治理权。我通晓英文且刚好赋闲,所以从北洋海军被抽调作为中方人员参与了整个谈判过程。经过多轮艰苦谈判,大清终于于光绪二十九年从八国联军手中收回天津华界的治理权。由于联军根据《辛丑条约》要求中国不得在天津驻军,袁公便从残存的武卫军和北洋海军中抽调军官和老兵组建了名为巡警实为驻军的一只三千人的警察部队。

    现代警察对大清国来说是个新事物,一切操典都仿照英国和德国的警察规章制定。我作为协调人之一在天津巡警成立期间前后经办落实了不少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受到上峰赏识。巡警部队正式成立之后,我被委派担任了天津巡警局南部分局侦缉处处长。虽然级别和海军中的官职差不多,实际的权力却大了不少。

    天津巡警和北洋水师一样受直隶总督节制。巡警局南局负责天津华界治安和刑狱事务。战后的天津百废待兴,四方离散百姓流民重新聚集于津门,治安一度非常混乱。在巡警局的主持下,津门市面上的治安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虽然一开始每日极端忙碌,对这个巡警局的新职务我却甘之如饴。我在外人眼里和旧日别无二致,可我自己心中清楚知道,失去了婉如的我早已丢掉了最后一点羁绊。燕儿舍身营救我的往事已经深深地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加上孤身一人飘零江湖带来的刻骨的孤独感,让我从未有如今日一般渴望能够再次见到燕儿。

    庚子之后,京津百姓十室九空,家家户户皆是亲人离散、音讯断绝,在这种情景之下寻找一个人是何等艰难。好在巡警局的职务让我拥有充足的资源和便利来寻找燕儿。上任后不久,我便派了巡警局一个办事干练的心腹下属小郑进京秘密调查刘府和燕儿的情况。

    小郑从北京返回向我报告调查结果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草拟一份天津华界和各国租界之间罪犯引渡的条例。

    小郑气喘吁吁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在我眼前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脸色有些严肃,看起来带来的绝对不是好消息。

    “怎么样?查到什么了?”我盯着眼前的他问道。

    “黄哥,我刚刚从火车总站下车就赶回来和您报告了。这一趟我总算是查清楚了。现如今你要找的那个韩燕儿和刘府都已经不在北京了。庚子年京城陷落之前,刘树奋已带着全家西逃,据说是去了陕西。至于韩燕儿,我查到的情况是刘府西迁之时她就已经离开刘府了。”

    “她一个弱女子,兵荒马乱的不在刘府去哪儿了?”我诧异问道。

    小郑看了看我急切的眼神,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庚子国变之前不久,刘府出了一件血案,案发后韩氏就失踪了,所以她并没有随着刘府一道西迁。”

    我愣住了,急切之下继续追问道:“凶案……燕儿怎么样了?”

    小郑看我脸色都变了,连忙缓了缓语气解释道:“黄哥您先别急,死者不是韩燕儿……是这样的,我这次进京寻到了庚子前在北京步军统领衙门当差的一个巡捕。刘府发生的凶案就是他经手的,所以情况都清楚。大约是庚子年五月底的时候,刘树奋派人报案说府里出了命案。由于刘树奋是兵部官员,步军统领衙门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他们几个巡捕到现场勘查。他们几个人到现场时发现刘府门户大开,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老百姓。进府查看之后发现刘府佛堂里卧室的床上躺了个男人,赤裸上身,早已经气绝身亡。”

    “死的是谁?”

    “死的是个日本人,还是驻京日本领事馆的一个武官……据刘府的下人说,这个日本人叫石原,是刘树奋在天津任职时就结识的老朋友。两人有很多年的交情,平时石原没事就来刘府走动。出事情的前一个晚上他也是到刘府找刘树奋喝酒过夜的,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被发现死在了佛堂里。”

    听小郑说死的是个倭寇,我暗暗感觉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还是个倭寇,他怎么死的?”

    “身上两处刀伤,凶器是一把落在地上的剪刀。胸口一刀,脖子上一刀,脖子上那刀直接刺破了血管导致大量失血而死。””这和韩燕儿失踪有什么关系呢?她和这案子有关联?”

    “嗯……是有关联。案发之后韩燕儿人不见了。不单她,她从韩府娘家带去的一个老妈子也跟着一道下落不明……几个巡捕感觉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所以当时就下了结论是韩氏挟佣人共同杀人畏罪潜逃……”

    我听了不屑的呲了一声道:“岂有此理,这就是京城里衙门的风格,死的是个倭寇就都畏首畏尾,无凭无据草率定案。”

    小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人证物证。据那几位巡捕调查,韩燕儿婚后不久就和刘树奋分房居住了。刘树奋到京城上任后还纳了房姨太太。

    案发当晚他和那个被杀的石原喝了酒,很早就回姨太太屋里睡了。而出事的那个佛堂则是韩燕儿日常独居之所,杀人的剪刀经过下人指认也是她屋里日常使用的……刘树奋说出事的佛堂平时除了韩燕儿和那个一同失踪的老妈子以外就没有人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石原会死在里面。他还告诉几个巡捕他一直怀疑韩燕儿和石原有私情,所以希望官府尽快结案,不要大肆调查声张这一家丑。考虑到韩燕儿案发后下落不明,加上日本领事馆要求急速破案的压力,官府只能草草按韩氏和佣人杀人潜逃的结论结案。通缉刚刚发出没几天,战乱就开始了,刘府举家西迁,京城也乱了套死人无数,这案子也就暂时搁置了。”

    终于打听到燕儿最新的情况,只不过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反而让我更加忧心忡忡。我无力地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怀着这样五味杂陈的复杂心绪,我迎来了光绪二十九年的秋天。也就在那个秋天,我在天津又一次见到了刘树奋。

    刘树奋被从京里派回天津为官的事情我早在年初从联军手中收回天津治权时就有所耳闻。

    庚子年次年,李鸿章这个刘树奋最大的后台病逝,淮军体系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刘树奋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又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得到了京中几位亲王的支持调任新设立的天津练兵所督办。这个天津练兵所督办的官职设立得颇有一些分权的意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中几位王爷设立这一官职的主要目的在于在一定程度上挟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对新建北洋陆军和北洋海军的绝对控制。好在我此时已经不在海军之中任职,而是调任到了归属直隶总督直接管理的天津巡警局。也算是侥幸躲过了他这个仇人直接成为我上级主官的尴尬境地。

    那个秋天我见到刘树奋本人是在英租界利顺德饭店宴会厅举办的直隶总督袁公家的寿宴当晚。那天晚上的夜宴天津华洋军界名流大多出席。天津巡警局也派人配合英租界巡捕房负责宴会的安全保卫工作。众宾客推杯换盏之间,我在人群中又一次看见了刘树奋。

    眼前的刘树奋和十年前我初见他之时相比已经又衰老了许多,面上的油滑由于岁数增长淡去了不少,只有那双三角眼里不时透出的一丝精明在告诉我眼前这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就是当年趁火打劫抢去我未婚妻的仇人。想到这里,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当年韩府寿宴那晚燕儿在这个宴会厅内一袭淡紫色丝绸长袍雍容华贵的俏丽模样,心里不由地痛楚懊悔起来:想必从韩府寿宴的那个晚上刘树奋初次见到燕儿起,燕儿就被他盯上了吧……

    整个晚宴期间,我都在默默观察注视着刘树奋,燕儿失踪数年,他脸上已丝毫看不出一丝哀伤之态。整个晚上,衣冠楚楚的他都在八面玲珑地和在场的各位高官热络地谈笑风生。想到他当年私底下的龌龊卑鄙,我不禁感慨他这个人长袖善舞的同时端的是心机深沉。当然,我心中虽然恨得目眦欲裂,脸上依然摆出一副平静的神情,直到宴会结束刘树奋出了饭店大厅,我才紧紧尾随而上。

    “刘书办,好久不见了!”在饭店门口的维多利亚花园里,我见四下无人,从身后特意用多年前的老称呼叫住了他。

    我一身巡警局制服,他转过头一开始还没认出我来。直到端详了我半天,他脸上才恍然大悟地挤出一个表情复杂的笑脸问道:“黄鲲?原来是你啊。刚刚我在宴会上就看你眼熟,才认出来。”

    “难得刘书办这么多年还记得我,不胜荣幸。”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心中思度道:“管你是什么大权在握的高官,此刻四周无人,你在我面前就是个可以乱拳打死的半老头子。”

    刘树奋见我走近,又看到我眼神里难以压抑的怒火,一开始显然有一丝丝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一个老谋深算的眼神一晃而过,转而露出一脸不屑一顾的表情。

    “听说你在巡警局干得不错,颇得袁公和警局赵总办赏识,我刚回津和他们吃饭时就有所耳闻了。这津门治安日臻稳定还是仰赖你们巡警局出力啊。”

    他说这话一语双关,一方面强调他同我上峰的熟稔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在提醒我注意自己的巡警身份,不要激动之下对他不利而毁了自身前途。

    我并不搭理他的说辞,走到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恨意让我的拳头几乎要攥出血来。夜晚的秋风有些寒冷,刘树奋在四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是那么地垂垂老矣。

    他看出我一副意难平的样子,呲笑了一声,直接把话说开了:“哼哼……黄鲲,你不要忘了如今你我的身份。我知道韩燕儿嫁给我的事你一直怨恨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身为长辈,当年的确也有行为不妥当的地方。不过你也想想,当年为了救你我可没少花精力和功夫。甲午从日本遣返的那批逃兵里被杀的可不在少数,你要是当时就死了,何谈今天在巡警局的官位俸禄,更不要说迎娶韩燕儿的痴心妄想了。你是聪明人,我想你也不至于时隔这么多年还为了旧日的男女之事和我这个救命恩人发难吧?”

    “刘树奋!”我激动地打断了他。

    “我今天找你不想谈过去的事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想多谈。我现在关心的只有燕儿的下落,我只希望她平安无事……我听说当年京城你府里发生的凶案了……我不知道那个日本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死在燕儿卧室里……我现在只想知道燕儿到底在哪儿?”

    我顿了顿,见他依然面无表情,于是语气里发狠说道:“我这条命是燕儿用自己的幸福换的,如果我知道有人伤害她,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她讨回公道……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放过他……黄某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早就不惜这条命了!你看重的所谓官位俸禄在我眼里更是不值一提。呵呵……你这种人估计一辈子也不能理解我和燕儿真的在乎的是什么……”

    刘树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可能看出来我所言非虚,忽然仰头笑出了声,冷冷地回道:“庚子年兵荒马乱,她一个女人家跑出门去,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角落了。

    而且你不要忘了,她现在不管是生是死都还是我的夫人,她的下落我自然会查。

    这个不劳您这位小小的警官费心,本来这事儿也不是你该管的。再说了,找到了她又怎样?她现在还背着朝廷和日本人的通缉。现在这年头,杀害友邦外交人员是个什么罪名你们巡警最清楚,你一个小小的巡警有什么能力能保护她吗?”

    他最后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威胁,目光冷峻,隐隐透出一丝杀气。说完,他竟然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留下我独自伫立,哑口无言。

    光绪二十九年的冬天来得非常早也非常冷。

    虽然不久前和刘树奋有过一番争执,可这期间我并没有放弃探寻燕儿的下落,只可惜一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努力皆是徒劳无功。想到燕儿依旧生死不明,巨大的焦虑感开始逐渐侵袭我的内心。我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每当忧思缠绕之时,我总会掏出燕儿送给我的那块北燕玉佩轻轻摩挲,体验着白润羊脂玉划过指尖手心的柔滑触感,想象着我已经寻到燕儿,而她的一双柔夷正被我紧紧握在手里。

    这年才刚刚进了十月,天空中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冬日的雪覆盖了津门的大街小巷,也掩盖了无数的罪恶、甜蜜、和阴谋。大雪一来,街面上治安也好了不少,巡警局里难得清净一些日子。这天,我正在办公室里闲坐。想到燕儿依然下落不明,我心中迷惘,掏出那块北燕玉佩攥在手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飘飘扬扬的漫天大雪,口中惆怅吟道:“幸得识君桃花面,怎奈白雪掩芳踪。

    飘零江海沙鸥寂,何日得伴春燕归?”

    “黄哥,好闲情逸致啊,怎么开始吟上诗了?”小郑此时刚好走进我的屋里,把一叠公文放在我桌上。他听到我在吟诗,便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望向窗外大雪弥漫的天津城。就在这时,他低头看到了我手里拿着的北燕玉佩,好奇问道:“黄哥,你这块燕形玉佩是哪里来的,昨天我手下在南市抓了一个盗墓贼,赃物里有一块和你这个差不多大小颜色的玉佩,看起来和你这块燕形玉佩倒像是一对。”

    “你小子少胡说。我这块玉佩是当年在物华楼按照自家画的样子定制的,物华楼一共只出了一对,一只北燕加一只沙鸥。那块沙鸥玉佩现在就在韩燕儿手里。”

    我不以为然笑着反驳道,感觉小郑只是随口闲说——光绪二十三年我和燕儿在天后宫惜别之时,燕儿原本是要把她佩戴的那块沙鸥玉佩也交由我保管,不过最后被我推辞了,所以那块沙鸥玉佩今日应当还在燕儿手里。

    “黄哥,我不骗你,那块玉佩的确看起来和你这块像是一对,上面就是一只沙鸥。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下楼审一审那个盗墓贼,这人可还关在楼下地牢里呢。”小郑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动。

    三天之后直隶保定府。易县。侯府村一天一夜的车马劳顿之后,我在一个雪花绵密的夜里到达了易水之畔的侯府村。由于心急,我从天津出发前连身上的巡警制服都没换,只是揣上了日常防身用的那只英制威布烈左轮手枪,又在外面搭了一件旧日北洋海军发的毛呢大衣,就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

    侯府村是一个背山面水的小村庄,从外表上看和其他众多地处华北的村庄别无二致。它看起来封闭而古老,颇有与世隔绝之感。宽阔的易水河如同一条玉带从村子边上穿流而过,缓缓向东流向天津和渤海。在漫天飞扬的夜雪里,尚未结冰的河面显得宁静而又神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走向村口前,我在寒风之中凝视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易水河,北方冬夜幽暗的天地之间无比苍茫,更让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孤独。此刻我不由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燕太子丹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寒冬在这易水之畔送别荆轲的,只是不知道燕太子丹那时遣荆轲刺秦的心绪是否也如今日的我一般,于凄凉绝望之中带着一丝希望呢。

    侯府村年代久远,暗黄色的土坯围墙垒堆起一座座民房,看起来有百十来户人家居住在这个村子里。此刻已是深夜,一条野狗蜷缩着趴在侯府村村口的一颗大槐树下。见有生人走近,这畜生警觉地立起耳朵,刚刚要对着我吠叫就被我用一块石头砸在它面前给吓跑了。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块纹路已被磨得有些许平整的沙鸥玉佩,借着夜色端详了一小会儿,又小心翼翼的将它踹进了口袋里。

    根据在天津审问那盗墓贼获得的供词,村口的这棵大槐树后有座坟,而这块从他手里收缴的沙鸥玉佩就是他一个月以前盗墓时从那坟中盗掘而来。我压抑着心头的紧张向那槐树后走去,绕过它粗壮的树干,竟然真的在夜色中发现树后十多米处的空地上隐隐约约地有一个凸起的坟茔!

    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拍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过我知道我的脸上此刻定然已是一片绝望之色。

    在亲眼看到这座坟丘之前,我的内心里其实并不相信那个盗墓贼的口供。我亲自来到这里更多是带着证伪的目的而来。可能是感觉荒谬,但更多的是我在下意识逃避那种燕儿已经不在人世的可怕情形,我笃定地认定那个盗墓贼撒了谎:那个蟊贼定然是在这个村子附近某处遇到了燕儿,并且窃取了这块沙鸥玉佩带到天津售卖。

    而这份为了自我保护编织的自圆其说在我看到那座坟茔时,的确有那么一瞬间轰然倒塌过。那之后几秒钟时间里滚滚而来的刻骨绝望和悲伤即使在多年之后再回想起来,依然令我胆寒心悸。

    我有些踉跄地走近那个凸起的土包,当我看清楚它的样子时,心里那块石头稍稍地落下了一些:眼前的这座坟墓绝对不是近些年新起的。它的封土规模宏大且年代久远,肉眼看上去少说有也有千年历史。古墓封土历经岁月剥蚀,依然有一人多高、周长约十多米,可以想见当年刚刚兴建之时一定是颇具规模的一座陵墓。

    “即使燕儿已经真的不在人世,也不会有人把她埋葬在这样的一座古墓之中的。按这样推断,燕儿必然还活着,那块沙鸥玉佩八成就是那蟊贼从燕儿处偷窃所得。”我心下释然道,开始围着古墓封土查看其上是否真的能找到那盗墓贼供词里所说的盗洞。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只鸟儿的鸣叫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听来分外清冽。

    我抬起头,看到在陵墓封土后方约二十多米处的一片凌乱的树丛上,一只北燕正扑腾着翅膀盯着我。那只北燕停留的树丛之下,赫然树立着一尊汉阙。此时是寒冬,花草树木叶子全部掉光,又加上漫天大雪厚厚地在那汉阙的檐顶上堆起老高,所以才能被我一眼看见。若是在春夏之际,树木葱茏,此阙定然很难为人所察觉。

    见我看向她,那只北燕清啼一声飞向我的方向,在我头顶凌空盘旋了几圈后振翅飞入了茫茫夜空。

    “这么冷的寒冬,这燕子依然坚守在这里没有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呀。”

    我心中一边感慨着一边走近那座年代久远的汉阙石碑,发现它的下半大部分早已深埋泥土之中,只剩碑首不到半米长犹然露出地面。对着白雪反射的微光我细细辨认着石碑碑首上的字迹。碑身经过多年风化,字迹早已经漫漶不清。看了好半天,只模模糊糊辩读出碑首的若干个汉隶阴刻大字:“汉故东冶“”黄公讳“”并夫人韩“”

    “”墓誌“”

    “”碑”

    “看起来这是座汉代古墓。”确认了这坟墓的年代的确非常久远,我直起身子长长舒了口气。

    既然确定这不是一座新坟,我也不想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继续浪费时间勘查。

    夜已渐深,我打定主意今夜先在这村子找户人家借宿过夜,等明天天亮再简单查看一番就回天津继续审问那盗墓贼这沙鸥玉佩的来源。

    我摸黑往村子里走去。见离村口不远有一户人家的窗户里此时还透出一丝亮光。我上前敲了敲门。在这个漫天风雪的夜里,我的敲门声显得非常响亮。

    “这么晚了是谁呀……是黄老爷吗……告诉过你了……今天不行……改天我上你家里……”屋内传来一个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不太真切。

    “这位姐姐,我是外地来的,路过这里天色晚了想借宿一个晚上。我不白住,我付一些钱给您算是房费您看行吗?”

    屋内沉默了半响,随后屋门被缓缓打开,一个年轻女人的脸探了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她和我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不约而同一起愣住了。“砰”的一声,她左手里拿着的木盆重重掉在了地上。

    女人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婀娜,穿一身陈旧却浆洗得干净整洁的粗布冬衣。乌黑浓密的秀发没有挽起,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脑后。饿得略微有些苍白清瘦的一张鹅蛋脸上不施粉黛,不过依然无损女人的天生丽质和高贵气质。一双细长的柳眉乌黑如黛,之下镶嵌的那对美眸如梦似幻、略带忧伤,如两汪泉水般深邃,让人一眼看不清那其中隐藏着的万般思绪。高挺精致的鼻梁下,一副红润的薄唇此刻因为看到她眼前的我而充满震惊地紧紧抿着。

    这位衣着装扮朴素的佳人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燕儿又是哪个?

    “燕儿……”巨大的惊喜袭来,我足足愣了片刻才呼唤出她的名字。脑海之中一下子闪过无数画面:有和燕儿初识于海上的两情相悦,有和她在天后宫里幽会的旖旎无限,有出征前和她初次干坤合体的酣畅淋漓,但更多的是数年前她和我告别时那双依依不舍、欲语还休的泪眼。

    听我唤她的名字,燕儿脸上那双刚刚还充满了忧思的凤目里也涌起了惊喜的泪花。她刚刚抬起一只白皙的皓腕,还没来得及捂住自己嘴里呜咽而出的哭腔,整个娇躯就已经被我一把拥入了怀里。

    她的螓首无力地靠在我肩膀上,对比旧日里瘦削了不少的香肩一开始轻轻颤动着,随后就剧烈地抖动起来:“呜呜呜……黄鲲……你来了……呜呜呜……我……对不起……呜呜呜……”仿佛积攒了多年的幽怨和委屈一瞬间倾泻而出,燕儿刹那间哭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像一团棉花一般瘫软在我的怀里。

    “燕儿……咳咳咳……燕儿……咳咳……外面怎么了?”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关切地询问道。

    “张……张妈……我没事。”

    我怀中的燕儿听到了屋里的叫唤,连忙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她强打精神止住哭声,随手擦去了眼泪,抬起一双哭红的泪眼看向我,低声道:“外头冷……你快进来……”。

    我随她进了屋,环顾四周,破旧的屋内狭窄而又局促。一进门就是厨房和堂屋。柴火灶边上摆着一张老旧但是擦得很干净的木头桌子,上面一盏昏暗的油灯微微亮着,我刚刚从窗户外看到的光就是它透出来的。堂屋的左右手边各是一间卧室,右侧的卧室里此刻不时传出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显然有病人住在里面。

    燕儿进屋后端起了桌上的油灯给我照路,引导我走进了右侧的卧室里。我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一进门就看见屋里墙角那张北方常见的土炕上僵卧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她面如金纸,还不时剧烈地咳嗽着,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

    “张妈?”我愕然道,借着油灯的灯光一眼认出眼前的老妇就是过去韩府门口的老妈子张妈,她原是燕儿故去母亲的丫鬟,从小看着燕儿长大,后来又和燕儿一同从北京刘府失踪。我和燕儿订婚后那段时间,时常去韩府和燕儿约会,她每次看了都不阻拦,还笑呵呵地主动带我到燕儿闺房,所以和我早已十分熟悉了。

    只是多年不见,没想到她已经病得这么厉害。

    燕儿将手里的油灯放在炕头,然后坐在炕沿将张妈扶起倚靠在床头,语气里带着欣喜说道:“张妈,你看谁来了。”

    张妈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昏暗的灯光看向我,待看清楚我的样子之后,她憔悴的病容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正要说话,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燕儿见状连忙扶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好半天张妈才缓过来,对我缓缓说道:“姑爷,太好了,好人有好报!老天保佑你平安无事……咳咳……燕儿之前寻你寻得好苦……咳咳咳……天可怜见……神明保佑……你来了我就能放心走了。”

    “张妈……黄鲲来了……我们有钱买药了……你的病会好的……千万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扶着张妈的燕儿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委屈,语气里透着哽咽说道。

    “怪我怪我,今天姑爷和你重逢是上天保佑天大的喜事,我不该说这种扫兴的话。”张妈虚弱而慈爱地拍了拍燕儿的手,转身示意我也坐在炕沿上。她感觉到我身上还带着外面雪地里的寒气,颤颤巍巍地对身边的燕儿说道:“燕儿,我让姑爷陪我说说话。你拿柴火煮点开水给他喝了暖暖胃,要不这么冷的天姑爷该冻病了。”

    燕儿点了点头,神情惆怅地看了张妈和我一眼,起身出了卧室。

    张妈见燕儿出了卧室,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袖,两只无光的眼睛里大股泪水忽然噗噗落下。

    “姑……姑爷……呜呜……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燕儿……燕儿这丫头以后就拜托您了。咳咳咳……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请您都一定要帮帮她……我知道姑爷你已经娶妻了……可燕儿依然对你一往情深啊,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原本一个天津韩家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被我这老不死的拖累得如今食不果腹,却还为了照顾我一直坚持留在我身边……呜呜呜……我罪过呀……以后下了黄泉我拿什么和老爷太太交待呀。”

    我握紧了张妈的手安慰道:“张妈,您安心养病,有我在呢,需要什么药我去买,您会好起来的。”

    卧室之外传来燕儿劈柴火烧水的声音,我靠近张妈坐着,慢慢地将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当我说到三年前婉如遇害以及父母先后去世的经过时,我盯着张妈的眼睛恳切地说道:“我现在在这世上已经是孑然一身,除了燕儿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燕儿的事情您老不用担心,今天我既然找到了她,以后就再也不会离开她。不过……张妈……话说回来……当年在北京刘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您和燕儿为何要离开刘府躲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还……过得如此窘迫?”

    张妈闻言叹道:“这事情说来话长。庚子年那个晚上,小姐在深夜里很慌张地到我屋里把我摇醒和我哭着说出事了。我问她细节她哭哭啼啼的也说不清楚,只是喃喃自语说自己差点被那个总来刘府的日本人侮辱,反抗之中一不小心把他给杀了。那时我看燕儿这丫头找我时已经有些神情恍惚,应该是受到了很大惊吓,感觉事态严重,就带着她连夜逃出了北京城,在郊外躲了一夜……咳咳咳……我和燕儿母亲都是保定易县人。燕儿母亲和我情同姐妹,现在这处宅子就是燕儿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给我置办准备给我养老送终时用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哪里能躲避官府缉捕,就带着燕儿躲到了这侯府村。所幸这宅子经过这么多年还算整洁干净,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咳咳咳……”张妈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张妈您稍等,我先问问燕儿给您拿点药。”我见状想起身出去喊燕儿。

    “咳咳咳……不用……姑爷……家里早就没有药了……你先继续听我说完。”

    张妈拉住了我的手,让我坐好,继续艰难地叙述道:“只怪我这老不死的不中用,一年多以前,我忽然犯了怪病,每日身上没一丝力气什么活都干不了了。我们俩从刘府逃出来时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原本我身体康健之时还能陪着燕儿给村里的几家富户洗洗衣服、缝缝补补挣点小钱勉强糊口,可我一病了就什么活也干不了了。请大夫和买药每个月又要花不少钱,所有的事情就都压在了燕儿这丫头身上。她是个好孩子,还总宽慰我说家里还有钱……咳咳咳……可我知道的,就她一个人干活那点钱,最多也就够我们俩吃饭的……去年年底,我有段时间没钱吃药了病得快死了,燕儿看我病得实在快不行了就央求村里的黄员外搭他的马车冒险去了一趟天津想找你。结果这丫头回来和我哭说你和佟小姐住的三岔河口那儿的院子都已经拆了,在天津她已经找不到你了……后面的一年我都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咳咳咳……这丫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老爷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万千宠爱的一个大宝贝儿。可怜她一个昔日津门巨富韩家的千金大小姐,还要伺候我这么一个又穷又老的下人吃饭看病……咳咳咳……你说我这不是造了孽嘛……说到底都要怪刘树奋那个狗东西……燕儿当年要是嫁给你了该多好啊。燕儿脾气秉性多温顺善良的一个姑娘,到了刘树奋的手里整天就是痛哭流涕的。韩家当年多大的家业啊,短短几年之内也被他生生地给嚯嚯光了……”

    我听了张妈叙述的经过早已经是百感交集,愤愤地问道:“张妈,刘树奋……他对燕儿不好……?”

    张妈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忿:“哼……岂止是不好?刚刚结婚那阵儿燕儿天天晚上在他屋里哭叫得我们这些下人都听得心疼。经常早上起来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被抽的全都是红印,一双大眼睛哭得肿起来像两只桃子一般。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看了有多心疼……”

    “他为什么打燕儿?”我的怒火已经几乎无法遏制,但还是压抑着没有发作,继续问道。

    “还能为什么?这丫头心里只有你,过门以后肯定不乐意伺候他,刘树奋那个老不死的就又打又骂。后来燕儿这丫头干脆都和他分房睡,落得个清净。”

    “所以这么多年……燕儿一直是一个人住?”

    “咳咳咳……对……也就刚刚过门那阵儿被逼着一起住过几个月。从天津搬到了北京以后,刘树奋那个老不死的又纳了房姨太太。燕儿这丫头和刘树奋干脆平时连话都不讲了。她一个人搬进了佛堂里,青灯古佛相伴只为图个清净。”

    见我低头默认不语,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张妈有些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姑爷……咳咳……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但是……你心里千万别怪小姐改嫁的事情,小姐她都是迫不得已的……有一次小姐被刘树奋打了以后和我哭诉时才告诉我,其实她当年是为了救你才嫁给刘树奋的……如果当年她不是被威胁着嫁给刘树奋,今天也不会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这件事情我知道的,你放心吧张妈,我怎么会因为这事情怨她呢,我用一辈子报答燕儿都还不够呢。”我抬手擦去眼眶里的打转的泪水,嚅嚅说道。

    这时候,燕儿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端给我,温柔地娇声道:“家里没有茶叶了,我在水里放了一小片姜,你喝点姜水暖暖身子吧。”

    我看着眼前燕儿让我魂牵梦萦的娇靥,忽然感觉她说话时的样子就像一只受过伤的小鹿。当年在天津时她身上那种富家千金天然的落落大方和大家闺秀气质已经默默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些小心翼翼的唯唯诺诺。我心知这些都是因为这些年经历过的那些痛苦经历已经磨平了这个我深爱的女子所有的天真烂漫,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酸楚,眼睛也红了,对她的爱意犹如涌起的海潮一般在胸中更加地澎湃荡漾。

    燕儿说完话,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喝掉了那碗热姜水。估计是看到我的一双眼睛泛红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有一丝不好意思地挪开了那对动人的双眸,局促地也在炕沿上挨着我坐下,低眉对我悄声说道:“刚刚烧水时我已经把对面我的房间收拾好了。你今晚睡我的床。张妈这几天情况不太好,我还要照顾她,今晚我和张妈凑合着在她这屋里挤一晚吧。”

    “燕儿,你们在这里的日子刚刚张妈都和我说了。我原本以为只是出趟短差,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们,所以身上银子带的不多,这些你先拿着花。”我听了点点头,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兜二十来个天津北洋局新造的银元递给燕儿。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双素手颤抖着接了过去,嘴里小声说着:“谢谢你黄鲲,等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还给你。”

    我看她神情复杂,知道她定然有千言万语想和我倾吐,可是又听她说话如此生分,心里不由涌起一股苦涩。想到来日方长,今夜我也不想再和她继续聊那些难过的往事,于是我笑着岔开了话题:“对了燕儿,这个东西还要还给你这个真正的女主人。”

    我将那枚沙鸥玉佩从警服口袋里掏了出来,递给她,口中笑着说道:“若不是这玉佩带路,我估计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村子来。”

    燕儿见我手里的玉佩,却是一怔,疑惑地问道,你这块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

    说着,她解开自己衣襟最上面的扣子,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枚一模一样的沙鸥玉佩。一时间我和她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燕儿痴痴地凝视着她脖子上系着的那块沙鸥玉佩,动情地和我说道:“黄鲲,这块玉佩我是不会弄丢的……我在最拮据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想着卖掉它换点银子,可终究没舍得,就是想留着一点念想……”

    那天晚上,我和燕儿还有张妈就着油灯又聊了很久,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搞明白为何会多出一块沙鸥玉佩。我直到很晚才回到对面燕儿的房间睡觉。闻着燕儿被褥之上她淡淡的体香,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对面房间里,燕儿和张妈两个女人似乎也一直在窃窃私语,直到深夜方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屋外一个男人的叫嚷声惊醒的。

    我穿好衣服走出屋门,就看到燕儿站在大门口不远处的雪地里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拉扯。那个男人四十来岁,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戴圆帽,看样子是个本地乡绅地主之类的人物。

    “黄老爷,我以后不会再去你那儿了,求求你给我留点脸面吧。我找到我夫君了,这些钱还给你,我还多加了一些。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燕儿语气语气幽婉地哀求着,一只手拿着几个我昨夜给她的银元要塞给那男子。她一边说话一边慌张地左右张望,却正看见我好奇地从屋内出来,一张俏脸上顿时浮起一片绝望哀羞之色。

    那个男人面对燕儿楚楚可怜的哀求却丝毫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他一把把燕儿手上的几个银元拍落在地上,然后反手当着我的面给了燕儿一个重重的耳光。燕儿被他一巴掌打得趴到地上,委屈地抽泣起来。

    “臭婊子,别以为自己长了张漂亮脸蛋就能妓女变皇后了。还你夫君来了,我倒要看看那个乌龟王八蛋在哪儿。这村里你又不是只陪老子一个男人睡过,装什么贞洁烈女。去年冬天私下找老子借五两银子给那老太婆看病时,你可是跪着答应要陪老子睡二十次抵债的。到今天算下来才几次就想反悔?我告诉你,老子不缺这点银子,要想算了可以,你今天乖乖地随老子回家去,陪老子再玩上一个月我就放了你!啧啧啧……你那大奶子和长腿配上老子操你时你脸上那副委屈的表情,真的是让我玩一次想两次。哈哈哈哈……”

    他还没有笑完,眼珠子猛地瞪大了,原来是我那只上了膛的英制左轮手枪的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黄老爷是吧……你个狗母货和我还是本家。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现在跪在地上把钱捡了然后赶紧滚蛋,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第二,你让我现在一枪把你脑袋打烂,然后让你家人来给你收尸。”

    “黄鲲……不要……趴在地上的燕儿见我怒气冲天,怕我冲动之下开枪杀人,连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哀求道。”

    那个男人完全没想到会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如程咬金一般杀出。看我一身军中制服打扮,他知道自己完全招惹不起,口中连连求饶,最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我目光注视着确认那男人已经跑远了,回身想要查看一下燕儿的情况,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燕儿已经跑进了屋里关上了门。片刻之后,我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她委屈至极、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