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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平衡不是痛打落水狗,而是借力打力张弛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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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立即跟过来,直接坐到他的腿上,说,你放心,我不叫她,她不会出来的。

    唐小舟觉得这样太放肆了,对她说,你坐到旁边去。

    她说,我不嘛,人家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

    唐小舟很坚定地说,坐过去。

    唐小枚根本不听他的,不仅没有坐过去,而且伸出双臂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摩挲,在他耳边说,今晚,我和她一起陪你,好不好?

    这话让唐小舟吓了一跳。拿xìng交换公权力?虽说这类事情在公权力交易市场非常普遍,而且对于年轻女人来说,这几乎是最超值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无本生意。然而,如此赤裸裸的表达,他还是接受不了。他轻轻地将她推开,有些恼怒地说,你说什么?

    她更进一步对他说,她告诉我,她是处女。

    唐小舟用力将她推开,站起来,说,她是处女,那你认为我是什么?说过之后,他抬起腿向外走。他听到背后唐小枚带着乞求而又绝望的声音叫了一声哥。他很坚决,大步向门口迈去。

    唐小枚大概知道,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头了。她迅速跳起来,追上他,从背后抱住他,哭着说,哥,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我求你,别走,好不好?

    他很恼怒,想甩开她,又觉得这事不能做得太决绝,便站在那里,说,你放手吧。今天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唐小枚说,我不放,我知道,我一松手,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她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在哭。

    他感到她的抽泣声带着绝望和懊悔,有那么一瞬间,他还真是心软了,为这小妮子的动情而感动。可这仅仅只是一瞬,他告诫自己要清醒,要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丫头是学艺术表演的,她说不准很有表演才能,自己千万不能被她的表演蒙蔽。何况,凡事都有原则有规则,你自己违反了这些,你就得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官场如此,商场如此,情场同样如此,没有什么条件好讲。

    他说,我想,我们都需要点时间,好好消化一下今天这件事。

    他不说她,而说我们,不说反思,而说消化。这几个词,他是仔细斟酌过的,并且认为,他已经把所有的意思说清楚了,这就是结案陈词。

    她乞求地说,哥,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她显然明白了他所说的消化的全部含义。

    他抓住她的手,用力向两边掰开。她大概也意识到后果已现,回天无力,便不再坚持。

    唐小舟迅速出门,并且在第一时间将门带上。来到大堂,拿到房账,在上面签了单,然后进入地下停车场,坐到自己的汽车上。有好一刻,他没有启动汽车,而是坐在里面,一动不动。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渐渐开始痴迷于这种感情游戏了。他告诫自己,这很危险,这同样是权力寻租。同时,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抗辩,说,权力寻租的前提,是以权力作为商品进行资源置换。他和这些女孩玩感情游戏,仅仅只是道德问题,根本就不存在权力资源的置换,与权力寻租根本沾不上边。而道德在这个时代又是那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此话一出,立即有另一个声音说,没有寻租吗?徐雅宫为什么刚进报社不久,就获得提拔?孔思勤的副科长是怎么得来的?随之便有一个声音反驳说,孔思勤确实做得不错,她提副科长,是她应得的待遇,在省委办公厅,提个副科长是很简单的事,像她这种资历的人,她提拔还算迟的。至于徐雅宫,我只不过是指导她做了几个有影响的选题。我作为他的老师,从业务上对她指导是完全应该的,根本没有参与权力运作。

    脑子里两个不同的声音争论了很久,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大自然就像女人,身体总会发生周期性潮汛。

    江南省的雨季,是从四月开始的。四月的雨是梅雨,缠缠绵绵的,没完没了,将整个大自然都淋得透湿。但这类降雨,对河防江防的威胁并不大,关键原因是冬季枯水,若要达到警戒水位,需要大量的水来填充。到了五月下旬,形势完全变了,长江上游开始解冻,冰封一个冬天的冰雪,开始释放野性,大量由冰雪融化的水,汇入长江,长江水位陡然上升。加上西北部也开始进入多雨季节,各地的降雨,也都汇聚长江,长江的排放压力巨大,水位上升速度非常之快。为了减轻长江的压力,中下游的湖泊,就得分担蓄水功能。

    每年的六月下旬和整个七月,都是江南省防汛工作最严峻的时期。防汛工作,是江南省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往往从五月就开始部署、检查,到了六月下旬,全省几乎所有工作,都要为防汛让路。

    今年的防汛工作与往年相比,还要显得特别一些。其特点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领导层的变更,使得防汛指挥工作,出现了一些变动。袁百鸣时代,防汛工作是袁百鸣亲自抓的,由他担任总指挥,常务副省长彭清源担任副总指挥。总指挥只是挂名,大量的实际工作,均由副总指挥完成。赵德良来后,将袁百鸣抢在手里的大量政府工作还给了政府,其中包括防总总指挥长一职,交给了陈运达,副总指挥,仍然是彭清源。可不久前,彭清源去了雍州市,常务副省长一职,一直没有解决,防总副总指挥,也就空在了那里。陈运达曾提议,由杨厚明担任,赵德良没有同意,主要防汛责任,落到了陈运达的肩上。

    另一个特点,刚刚过去的冬天属于少见的暖冬,偶尔有那么几天雨雪天气,也只是转瞬之间,老天很快就晴了,太阳一出来,气温就往上猛窜。暖冬过起来虽然舒服,却给防汛带来了大难题。由于气温高,长江上游解冻的时间比平常提前了半个月左右,中下游的汛期,也因此提前到来。

    长江水位接近警戒线的消息传来,整个江南省陡然紧张,每隔一个小时,水文监测部门必须向防总报告一次水位情况,而防总每隔两个小时,必须向省委报告一次水位情况。如果在紧急状态,水文部门每隔半小时就要上报一次。

    连续好几天,唐小舟的案头,堆起了大量的水位变化资料。以前当记者的时候,他每年都跑抗洪,对于这个领域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知道,防汛形势的严峻不在天灾,而在人祸。防汛工作年年都搞,国家相应的部委办,每年也都下拨大量的款项,用于防汛设施的维修整固,以国家对这项工作的投入来看,别说百年不遇的大灾,就算是千年不遇,也一样能够抵御。关键在于下面的执行落实出现偏差,相关款项不到位或者到位之后被挪用的现象非常严重,该做的工作没有做,便成了第一大隐患。

    以前他当记者,面对这种情况,往往义愤填膺,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行政首长,能够以雷霆手段,狠狠地治一治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将防洪工程,做成百年永固的工程。现在他当秘书,才知道行政首长其实也难。就算他们雷霆震怒,撤掉一批官员,新上来一批官员,真能把这件事搞好?不一定。整个行业都是如此,甚至别的行业问题更加严重,需要采取雷霆手段的地方太多了,再怎么有脾气的官员,被这样的事一磨,也泄气了,只能当维持会会长了。

    国家防总发来明传电报,通报今年二号洪峰三天后从江南省过境的情况。这个电报是直接发给省防总的,再由省防总抄送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拿到这份电报后,唐小舟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立即送到赵德良面前。

    赵德良正在埋头看文件。各级党代会将陆续召开,市级党代会的相关方案,必须报省委批准。赵德良看的,就是这些党代会方案。见唐小舟进来,他头也没抬,便问,小舟,有事吗?

    唐小舟说,防总有一份明传电报,二号洪峰过境的事。

    赵德良立即抬头,一边接过电报,一边对他说,你给省政府办公厅和防总打个电话,问一问他们怎么安排。

    唐小舟回到办公室,第一个电话打给政府副秘书长齐天胜。齐天胜说,已经通知下去,下午五点召开全省电视电话会议,他和余秘书长联系过,通报了召开会议的消息。陈省长的意思,希望赵书记能够出席,亲自作指示。

    政府日常工作方面的会议,赵德良一概不参加,抗洪是全省的大事,尽管他没挂总指挥长,却也是第一责任人,这样的会议,自然没有党和政府之分,唐小舟估计赵德良一定会参加。挂断电话,立即走出办公室,准备向赵德良汇报。恰好余丹鸿来了,唐小舟和他打招呼,他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有意冷落,看都没看他一眼,低着头向赵德良的办公室走去。

    唐小舟跟在余丹鸿后面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以前在旧楼办公,赵德良的办公室不够大,进门就可以看到他坐在办公桌前。现在的办公室格局变了,进门是一个很大的会客厅,穿过会客厅,才是办公室。会客厅的门,紧挨着唐小舟办公室的门,由唐小舟控制,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关的。而赵德良办公室和会客厅之间的那扇门,同样不会关上,除非赵德良在里面和人谈话,唐小舟离开时顺手带上。

    余丹鸿走进会客厅,然后直接进了里面的那扇门。在这间办公室,有三个拥有特权的人,第一个自然是赵德良,另外两个是余丹鸿和唐小舟。他们俩进入这扇门,是不需要经过其他人的。不过,这两个人都异常谨慎,每次都会敲一敲。赵德良也清楚,只要响起敲门声,肯定是两人之一来了。都是敲门,两人的轻重节奏肯定不同,所以,只要听到敲门声,赵德良一定知道是谁来了。

    余丹鸿在那扇门上敲了几下,然后推门而入。唐小舟随后跟了进去。

    赵德良坐在那张很大的办公桌前,正在看文件,没有抬头。

    唐小舟早就注意到赵德良对余丹鸿态度的变化。他刚来办公厅的时候,余丹鸿来赵德良的办公室,赵德良通常都会很热情地说,丹鸿同志来了,坐。或者说,丹鸿同志,有事吗?后来,余丹鸿再出现在赵德良的面前,赵德良只是抬头看着余丹鸿,不出声,等待他的汇报。最近一段时间,态度又变了,余丹鸿再出现在这里,赵德良或者看报纸或者看文件,头都不抬一下。

    余丹鸿毕竟是秘书长,每天早晨都要出现在赵德良的办公室。赵德良对他的态度可以变化,他对赵德良却不能变化。即使每次在这里憋着一股气,第二天,他还得来。唐小舟能体会到余丹鸿此时心情之复杂,却又无可奈何。这大概就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滋味。

    唐小舟在余丹鸿的侧面站了一会儿,见赵德良始终没有抬头,余丹鸿也只是尴尬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知道自己该出面了。他不好提醒赵德良或者抢在余丹鸿前面向赵德良汇报工作,而是对余丹鸿说,秘书长,你坐吧。

    赵德良头也不抬地问,府办那边怎么安排的?

    唐小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着余丹鸿。余丹鸿终于捞到机会说话了,说,他们五点钟召开全省电视电话会,希望赵书记参加作指示。

    赵德良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余丹鸿一眼,说,好的,我参加一下。

    余丹鸿将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然后告辞离开。唐小舟能体会到,余丹鸿每次来赵德良的办公室,感觉上是一种煎熬。如果唐小舟的估计不错,赵德良和余丹鸿之间在较劲。余丹鸿能够坐上今天这样的位置,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功力能够达到的,这场较量,不到最后,还真无法判断结果。无论结果如何,现在赵德良是书记,余丹鸿只是他的大秘,这个板凳坐着,也是够难受的吧。

    准备出发的时候,赵德良把唐小舟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小舟,你不用过去了。你去跟余丹鸿同志说,明天让省委以及省委办公厅的同志都到一线去。你们一起排个表,一个人负责一个点,责任到人,务必在明天中午以前,最迟晚饭前,必须到堤上去。然后,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一早去岳衡湖。

    唐小舟答应一声,退出来,心里暗自嘀咕。洪峰到达是个临时性事件,赵德良安排省委领导下一线,也是临时考虑。只不过,他这个临时安排临时在什么节点?是刚刚才冒出的,还是接到通知后,他已经考虑好了?以赵德良的一惯风格,恐怕是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在余丹鸿来找他汇报的时候,早已经形成了成熟的想法。那时,他为什么不直接向余丹鸿部署?赵德良对余丹鸿的反感已经表面化,甚至到了当面向他布置工作都厌烦的程度?如果真是如此,唐小舟便觉得,就连赵德良这样充满政治智慧的人,有时候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吧?

    来到余丹鸿的办公室,见余丹鸿正准备离开。唐小舟问,秘书长,你要出去?

    余丹鸿说,不是去开会吗?赵书记什么时候走?

    这一瞬间,唐小舟明白了。赵德良并非缺乏政治家的雅量,而是不希望余丹鸿过多地抛头露面。中国人往往根据一个领导露面的情况来判断这个人的政治地位,一些领导也以在公众场合露面来显示自己的政治地位。赵德良大概知道余丹鸿定会跟着他去出席这次会议,又不好明确拒绝,便以这样的方法拖住他?

    唐小舟说,赵书记已经走了,有件事,他让我告诉你。

    余丹鸿问,什么事?

    唐小舟说,赵书记说,这次洪峰过境,不能有丝毫闪失,所以,省委和省委办公厅的主要领导同志,都要下去,分片包干,责任到人{WRSHU}。近的地方明天中午以前远的地方明天晚饭前,必须到位。赵书记请秘书长具体安排落实这件事。

    余丹鸿轻轻地哦了一声,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丝毫不快。唐小舟却想,他一定在想,赵德良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早说了,他便将事情安排好了,可以参加电视电话会了。之所以拖到现在说,就是要阻止他去露这个面。他不露声色,可见这个人,确实修炼成精了。

    余丹鸿问,赵书记也下去吗?他去哪里?

    唐小舟说,他去岳衡湖。

    在此期间,唐小枚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他全部没有接听。这几天,她每天都打好几个电话,他不接听,她就发短信。唐小舟以为,自己不理她,她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应该知趣地退了。没想到,她一直纠缠不休。

    驾车回家途中,唐小舟给赵薇打了一个电话,吩咐她准备赵书记下基层的衣物。路上,唐小枚一连发来几条短信,其中一条短信充满了威胁的意味,说,唐小舟,给你二十四小时时间,你如果再不给我电话,我就去办公厅找你。

    唐小舟心中一阵烦躁。看来,这个女人是想和自己纠缠下去了。她之所以有恃无恐,正应了社会上那句话,光脚不怕穿鞋的,她是穷光蛋一个,一无所有。相反,他有名誉地位,损失不起。

    回到家,他并没有立即清理行李,而是在客厅里坐下来,仔细考虑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社会上有个词叫碰瓷,他倒是觉得,唐小枚属于另一种碰瓷女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不狠狠地捞一笔,她是无论如何不甘心的。满足她的要求?肯定不行,这种女人太清楚交换原则了,她在追求利益最大化。你满足了她这个欲望,她后面还有更多更大的欲望。

    他设想了很多处理办法,似乎没有一种办法稳妥。他心里很烦,就像怀里抱着一只刺猥,刺得他浑身都不舒服,迫切想扔掉,又找不到扔的办法。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交给黎兆平,他身边女人无数,应该遇到过这类事情,也懂得怎样处理吧。

    这种事不适合在手机里说,他拿起了面前的座机,拨通了黎兆平的电话。

    黎兆平认出是省政府那一片的号码,说,小舟,你回家了?过来一起吃饭吧。

    唐小舟想,赵书记那里,晚上大概也没什么事,便答应了黎兆平。

    吃饭的地点在广电旁边的春明楼。黎兆平还是一贯的风格,身边围着一群美女。见他进去,黎兆平也不起身,坐在那里说,小舟,你看中了哪个美女,叫她陪你喝酒。

    唐小舟说,不敢,最近身体不太好,对美女过敏。

    旁边立即有个人说,这真是天下奇闻,美女又不是毒药,还有人对美女过敏?

    唐小舟懒得答。他来这里,是要找黎兆平解决麻烦的,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说话,只好端起酒来,要和黎兆平碰杯。

    黎兆平说,你和我碰什么杯?扯蛋。他指了指唐小舟身边的一个美女说,小芳,这块责任田分给你了,你如果不把这块田耕好,大家一起收拾你。

    人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唐小舟被蛇咬了一口,伤还在流血呢,自然不敢再靠近这种叫美女的蛇,无论如何,都不肯喝。

    黎兆平说,看来,首长是嫌美女少了,好,你们三个,一起上,无论你们用什么办法,也要给我拿下。

    果然围上来三个美女,从三个不同方向,逼近唐小舟,他的左右两肩,被美女的肘子搁着,面前还有一个相对的,三杯酒并立着,举在他的嘴边。唐小舟心里有事,情绪不高,又不想她们闹下去,只好将杯中的酒喝了。三个美女却不肯放过他,说他只喝了一杯,她们敬的是三杯。黎兆平似乎看出了唐小舟心里有事,对美女们挥了挥手,说,好了,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和首长谈点事。

    美女们很听话,立即放下杯子筷子,迅速退了出去。

    黎兆平问,说吧,遇到什么麻烦了?

    唐小舟说,前几天,她约我,我去了。过去一看,还有另一个女孩,是个女大学生,今年毕业,想考公务员。她要求我帮那个女孩,交换条件是她们一起陪我。

    黎兆平说,挺好哇,双飞燕呢,你有福了。

    唐小舟说,少贫。考公务员不像叫你或者别人安排一个职位,那是要拿公权交换的。这种交易,我肯定不能做,当场拒绝了她。后来,她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刚刚还给我发来短信,说限我二十四小时内给她电话,不然就到办公厅来找我。

    黎兆平不再是刚才的态度,略沉吟片刻,说,这个婊子,她以为她是金矿工人呀,给点颜色她就灿烂了。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唐小舟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

    黎兆平不说话,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说,上次那个化妆品广告合同怎么样了?已经签了?你现在就去找她,说那个合同有点问题,要拿回来修改一下。我管你修改什么?总之,你把合同拿回来给我。现在去就,拿到合同后,送到春明楼来。

    唐小舟明白了,黎兆平手中有一个化妆品广告,已经确定了由唐小枚来拍,合同都已经签了。唐小枚无非是想得到钱,一个化妆品广告拍完,怎么说,也能拿到几万元吧。只要黎兆平愿意,甚至可以给她更多。也就是说,她所做的一切,黎兆平已经付出了报酬。可唐小枚不满足于此,还想得到更多。这就是典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多得到,结果失去的更多。

    唐小舟还有些忐忑,说,如果她继续纠缠我,怎么办?

    黎兆平说,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也值得你放在心上?没事,我保证处理好,来,我们哥俩开开心心地喝酒,别让这种屁事扫了我们的兴。

    和唐小舟碰了杯,各自喝了酒。黎兆平拿起电话,对着电话说,好了,你们回来吧。

    美女们进来后,黎兆平又命令她们给唐小舟敬酒。美女端着酒杯走到唐小舟面前,黎兆平说,唐哥遇到一点不爽的事,你们要想办法让唐哥爽起来。谁让唐哥爽了,有赏。美女们问赏什么。黎兆平说,赏一个广告。美女们都清楚赏一个广告的含金量,顿时欢叫,然后各出奇谋敬酒。

    其中有一个美女最为豪爽,她说,唐哥,我不用酒杯了,就用我的口当杯,好不好?

    唐小舟没有出声,黎兆平先叫了一声好。美女于是将那杯酒倒进自己的口里,竟然坐到了唐小舟的腿上,将自己的嘴送到他的面前。

    虽然是包房,唐小舟还是担心,这闹酒的场面如果被人看到,传出去是大麻烦。他想将女人推开,可女人紧紧地抱着他。他只想快点结束,便接了这杯酒。

    众人立即一阵叫好声。

    其他女人也要如法炮制,唐小舟有了准备,早已经站起来,不肯坐在椅子上了。

    闹了一个多小时,来了一个人,是黎兆平的办公室主任,他进门后,将一份合同交给黎兆平。黎兆平接过来,双手抓住纸的两个角,往两边一扯,撕了,又将撕开的两片合在一起,再撕了一次,然后将这撕掉的合同递给用嘴给唐小舟敬酒的那个美女,对办公室主任说,这个合同给文青。

    叫文青的美女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接过那份撕碎的合同,惊喜地叫了一声,立即抱住黎兆平,在他的颊上亲了一口。

    黎兆平说,还有那个舞台剧也要换人。他指了指现场的另一个美女,说,换成她吧。

    唐小舟知道黎兆平的处理方法了,唐小枚这么一闹,五六万的收入没了。不仅仅是收入,还包括了出镜的机会。对于美女来说,充分利用自己的外貌资源,可以快捷地从两个途径获得丰厚回报,一个自然是自己的身体,另一个就是出镜率。这两个回报,相辅相成,出镜率高,名声就大,身体的价格水涨船高。同样,名声大了,方方面面争取聘请,出镜率就高了。唐小枚这次失去的,显然远远不止五六万,这个损失,根本无法计算。

    唐小舟还是有点担心,这样处理,会不会激怒唐小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晚餐吃完,黎兆平提议去唱歌。身边有这么多豪放的美女围着,如果去了歌厅,定然是一个绯色的夜晚。唐小舟心里装着事,提不起兴趣,加上他需要低调地生活,甚至当一个隐形人,因此拒绝了。

    黎兆平很清楚他的心情,也不坚持。离开的时候,黎兆平搭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放心,小事一桩。何况,你未婚她未嫁,你们谈恋爱,到哪里都说得过去的。彼此觉得不合适,分手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她能威胁你什么?

    唐小舟想想,倒也是。自己现在是单身,这方面就算有点麻烦,和其他官员包二奶玩小三,性质不一样。

    第二天早晨,唐小舟随赵德良一同出门,冯彪早已经将越野车停在门口。赵德良这次下去,并没有考虑带其他人,真正是轻车简从。然而,省委领导下去,是有规格的,赵德良可以要求不带其他人,余丹鸿却不能不坚持规格,他还是将零号开道车安排过来了,此外还有两辆车,有一辆是电视台的卫星直播车。赵德良显然懒得过问,坐上车,下令出发。

    岳衡湖并不全在岳衡市境内,环湖共有四个市,其中还包括江北省的部分区域。全省所有的防洪重点区域,都指定了责任人。正如俗语所说,太平洋的警察,各管一段。而每一段,责任人还不止一个,层层负责。比如赵德良,他的责任区域是岳衡湖,整个区域,就是他的责任段。这个区域,又划分为许多个小区域,分属于不同级别的领导干部。理论上,赵德良要检查的,只是各管段的责任人是否到位。赵德良也清楚,就算下层官员们日以继夜地守在堤上,那也是临时抱佛脚,临时抱佛脚说明的只是平常功课的疏漏和马虎。目前这种粗放行政,你根本不能指望任何一级官员平常的功课做得扎实,惟一的办法,只能是临时抱佛脚。而上面的官员来检查,也只是检查你将佛脚抱得紧不紧。

    十点钟,赵德良到了岳衡市石陵矶指挥所。这里是岳衡湖的出江口,属于整个岳衡湖防洪重点部位。岳衡市市长姚子方知道赵德良要来,领着一群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他们早已经走出指挥部,守候在路边。赵德良下车,府办副秘书长林志国立即撑起一把伞,遮在赵德良头上。就连唐小舟的头上,也有人帮忙撑起了伞。唐小舟自然不接受这样的服务,立即从那人手里接过了伞。

    姚子方上前,握住赵德良的手,热情地说,赵书记一路辛苦了。

    赵德良和其他人一一握手,对每个人说了几句话,又在这些人的簇拥之下,向指挥部走去。途中,赵德良问姚子方,小波同志呢?怎么没有看到小波同志?

    姚子方立即汇报说,岳衡湖的出江口在岳衡市境内,面积也最大,防汛责任自然就最大。市委常委会作出决定,所有常委,都分了片。大家都住在片上。我和小波同志,负责两个最危险的堤段。

    赵德良又问,你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姚子方说,压力很大。因为洪峰就快到了,岳衡湖往长江的排水,受到严格控制,湖区周边,又不断有水流下来,岳衡湖的水位上升很快。不过请省委放心,我们每一位常委在常委会上立过军令状,人在堤在。

    进入指挥部,立即有人给赵德良等人送来雨鞋和雨衣。赵德良换上雨鞋,又穿上雨衣,问唐小舟,小舟,穿好了没有?走,我们上堤去看看。

    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上堤看一眼而已。实际上远非如此,赵德良在姚子方等人陪同下,沿着大堤一直往前走。后来唐小舟看过当晚的电视新闻,场面蔚为壮观,以赵德良为首,大约有百余人穿着雨衣在堤上走。汽车不能上堤,只能走在堤内侧的公路上,长长的一溜,几十辆。唐小舟清楚市里的安排,赵德良可能走一段,然后乘上汽车,赶往下一段。那时,部分车辆将跟随赵德良到下一个责任段,另一部分人,将乘车返回。

    他们显然还不了解赵德良。赵德良根本就没打算上车,他一直向前走,每到一段,都要把责任人叫过来,仔细了解情况,实地查看。当然,整个岳衡湖沿岸,在江南省境内有几百公里,仅靠双腿,赵德良无法在短时间内走完全程。他只能选择一些重点区域,到了非重点区域,就得乘车了。

    一整天,唐小舟都很紧张,心里系着个大疙瘩呢,每一次电话响起,他的心跳就会加快,仔细看一看是不是唐小枚,确信不是她,才开始接听。连续几个小时,陪着赵德良在堤上查看,赵德良的精力,实在是令他吃惊,怎么说,他比自己大十几岁,一个责任区到另一个责任区地往下走,自己都有些吃不消,他却硬挺着。中午,和其他抗洪人员一样,赵德良仅仅只是在堤上吃了盒饭,晚餐倒是坐到了桌上,但也是在抗洪指挥部里,比盒饭稍稍丰盛一点的便餐。

    饭后,赵德良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唐小舟却没有机会休息。赵德良明确告诉他,自己要睡半个小时,要求唐小舟准时喊醒他。唐小舟担心自己太累,会睡过头,只好硬撑着,不敢合眼。半个小时后,赵德良着装整齐,再一次出发巡堤。和白天略略不同的是,加了两件装备,一是电筒,一是长竹竿。电筒自然是为了照路,长竹竿却是为了探测堤边水下的一些情况。直到晚上十二点,赵德良才上床,凌晨五点,又爬起来了。

    二号洪峰过境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午饭之前,赵德良将整个岳衡湖走了一圈,然后回到石陵叽出江口的对岸,那里是孟小波的责任区。孟小波并不在指挥部,也没有前来迎接赵德良。赵德良问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洪峰马上要过境了,孟书记不放心,上堤了。赵德良对那个工作人员说,走,你带我们上堤。

    上堤后,唐小舟也没有看到例行的列队迎接。毕竟洪峰即将过境,所有人全部上堤严阵以待。赵德良让唐小舟上前找人问孟小波在哪里。唐小舟先后问了几个人,回答都是一样的。孟书记在堤上检查,不久前还在这里,应该往前面去了,具体位置不清楚。

    赵德良一边查看,一边往前走。石陵矶临江这段堤并不长,只有一千来米。他们向前走了不久,见到了孟小波。赵德良和唐小舟最先看到的不是孟小波,而是一个类似于单身蚊帐一样的活动空间,只不过,这个空间不是蚊帐,而是军绿色的帆布。接近之后才知道,孟小波病了,重感冒,高烧三十九度五。这个帆布篷,便成了一个流动病房。除了抬他的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身边还跟着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帐篷里面挂着输液瓶。

    这个流动病房停在大堤上,护士将帆布掀开。唐小舟陪着赵德良走上前,看到孟小波躺在帆布搭成的担架床上,这么热的天,身上竟然盖着被子,除了输液瓶之外,额上还敷着冰袋。

    赵德良说,小波同志,你辛苦了。说着,伸出手,要与孟小波相握。

    孟小波连忙摆手说,赵书记,你离远一点。我是重感冒,不能传染给你。

    赵德良指了指身后的摄影机,开玩笑说,你这是要我在全省人民面前出洋相吧。这些新闻记者会说,赵德良怕被传染,躲得远远的。

    孟小波因此伸出双手,与赵德良相握。赵德良握着孟小波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孟小波的头。说,烧还没退啊。又转身问护士,几天了?

    护士说,已经三天了。

    赵德良说,三天了烧还没退?

    护士说,是病毒性感冒。因为一直在堤上,孟书记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前天起病,昨天晚上开始发烧。当时已经烧得很厉害,孟书记又不肯去医院,只能在这里处理。今天早晨,烧原本已经退了的。可孟书记坚持要去巡堤,风一吹,又严重了。

    孟小波说,赵书记,我没事,好几年没感冒了,所以这次有点严重。

    赵德良谈了几句与病情相关的话,开始问工作。孟小波开始汇报防汛工作。刚开口,赵德良就打断了他,说,你生病了,不需要汇报全面了,只说你这一个段。其他地方,我已经看过了,大概情况,也都了解。

    应该说,岳衡市的工作做得还是扎实的,至少临时抱佛脚抱得很扎实。

    孟小波的汇报结束,赵德良此行的工作,也基本结束了,还剩下最后一项工作,就是等待二号洪峰的检验。根据水文站提供的消息,二号洪峰到达的时间,可能要提前,由原定的两点半,提前到两点十分甚至两点。长江在江南省境内并不长,只有岳衡市一段,阳通市有很短的一段。由于岳衡段的防洪堤工程非常坚固,国家每年拨款也都丰厚,洪峰对江南省的威胁,其实并不大。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岳衡湖内部的压力。毕竟因为洪峰的缘故,岳衡湖不能往长江排放,周边对于岳衡湖的排入,又不可能阻截。

    赵德良并没有在石陵矶看到洪峰过去,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行程,赶去阳通。

    阳通境内有一条河,叫柳泉江,江南省有三江四水之称,三江之一,便有柳泉江。柳泉江发端于麻阳,流经德山、柳泉、阳通,从江北省境内汇入长江,属于长江一条较小的支流。但就是这条小支流,常常给江南省制造麻烦。根本原因在于,柳泉以前,柳泉江上游的地势较高,进入阳通之后,地势突然低了下来。上游水量一大,这一段,就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尤其长江水位又居高不下,阳通段的水流无处排放,很容易造成洪涝。

    正当赵德良在石陵矶关注洪峰过境情况时,省防总传来消息,柳泉江阳通段出现险情,有决堤之险。

    得到这一消息,赵德良立即下了防洪堤,坐上汽车,向阳通赶去。路上和防总一直联络不断,来自防总的消息,决堤已经发生,决口大约有十米,阳通方面,正在积极采取措施,争取将缺口堵住。省防总也已经调集了武警以及防洪物质,正往阳通增援。

    吃完早餐,冯彪已经到了,车子停在门口。唐小舟提上赵德良的包,正准备跟着出门,赵德良却说,小舟,你等一下自己过去吧。小薇这里有点事,你帮她处理一下。

    唐小舟转头看赵薇,见这妞表情很平静,不像有什么惊天泣地的事,一颗心稍稍平复了。虽说赵德良不需要自己跟着,有些工作,还是要做到位。比如替他开车门以及将包交给冯彪等。然后直到返回并且见到赵薇,唐小舟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只是一件事。

    不久前传出一个消息,是尹越的秘书张正中说出来的。

    尹越的身边有很多女人,只有两个女人和他的关系最为亲密。尹越分别给这两个女人买了房子,算是真正意义的小三了。两个小三,一个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姓陈,另一个是某医院的护士,姓方。有一天,尹越对张正中说,小陈那里有点事,你去处理一下。张正中赶过去一问,才知道这个小陈怀孕了。张正中带着小陈去医院处理,不想恰好碰到尹越的老婆在做妇检。更绝的是,尹越的老婆认识那位护士小方,是由小方陪着做妇检的,三个人就这样碰到了。尹越的老婆认识张正中的老婆,见他领着个年轻女人来刮宫,自然把账算在了他的头上,当场对他进行了一番严厉的批评教育,事后还对尹越说,这个人靠不住,你要快点换掉他。麻烦还不仅如此,那位护士小方已经意识到这粒种子很可能是尹越的,找尹越闹,无论尹越怎么解释,她都不相信。那段时间,张正中狼狈至极。

    秘书和领导之间的公事,总是容易处理的,最难处理的,却是领导的私事。尤其有些领导,屁股上有很多屎,秘书的一个重要职责,便是替领导揩屁股。

    唐小舟走到赵薇的面前,上下仔细地看了看,似乎没有变化嘛,还是以前那个妮子。

    赵薇说,唐哥,你看什么?不认识我啦?还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对?

    唐小舟说,说吧,要我做什么事?

    赵薇说,我想你帮我个忙。我哥想考公务员,可是,现在考公务员,没有关系完全没指望。

    唐小舟暗想,不是搞出了人命,但这事比搞出了人命更要命。如果是搞出了人命,带着她去处理一下得了,即使需要自己认账,认了。反正自己不像尹越和尹越的秘书张正中,没有人对自己宣示主权专属。可眼下这个事,麻烦就大了。靠私权力解决不了,必须动用公权力。这毕竟是赵德良交办的事,不管赵德良是否完全清楚事因,他都不能去问,甚至不能打他的牌子。身在这个烂酱缸里,要想完全洁身自爱,还真是一件难事。

    他问,你哥想考哪个部门的公务员?

    赵薇说,司法厅。

    唐小舟明白了,招考公务员,国家统一时间考试,定在每年的年底。这件工作,由省人事厅或省人事厅委托下面各市人事局负责。相关规定中,因为有委托一项,这个考试,便出现了某些自留地。除了全国统一考试之外,取得人事厅委托的,还可以自行安排考试。司法厅这次考试,就属于自留地,拥有相当的自主权。

    这些细节,赵薇不一定能搞清楚,估计还是赵德良给她的建议。难怪古人有女人是祸水之说。女人其实不是祸水,是鸦片,男人一旦沾上,就会着迷。只有某些女人与公权力扯上关系,女人才成了祸水。自己身上还有一堆屎没有完全揩干净呢,又要帮别人揩屎了。已经连续多天,唐小枚再没有以任何方式烦他,可他总是为此不安,觉得此事没有可能如此容易了结。

    他问,你哥在哪里?

    赵薇说,在门口等着。

    唐小舟想,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还能有什么话说?他拿起电话,拨打司法厅办公室,问秋月婷办公室的电话。赵薇立即拿出笔,准备记录。人家办公室很警惕,不肯轻易将厅领导的电话告之。唐小舟亮明身份,说,我是唐小舟,赵德良同志的秘书。

    对方挺精明,说,秋厅长出去办事了,现在不在办公室。我让她直接给你回电话好了。

    唐小舟说,好,我不在办公室,你让她打我的手机。

    秋月婷的电话很快就来了,唐小舟和她约好,带着赵薇出门,到迎宾馆门口,果然有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等在那里。向秋月婷介绍的时候,唐小舟只说他叫赵普,想参加司法厅今年的公务员招考,却不说是谁的关系。唐小舟很清楚,很多秘书找下面办事,不管是自己的事还是领导的事,一律打领导的招牌。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去找领导核实,只得认账。唐小舟不肯这样干,赵德良的招牌,他是不能打的,让人猜去好了。

    秋月婷肯定也没料到是这么个事,当时面现难色。有些话,显然不好当着赵普的面说,秋月婷对他说,你先去外面等一下,我和唐处长说点事。赵普离开后,秋月婷便说,这事有点不好办呀。你知道,厅里有四个副厅长,我排在最后一个。且不说招考公务员这件事不是我分管,就算是分管,那也只是一个形式,除了厅长,谁都插不上手。

    唐小舟也知道,这件事,既然出面了,就一定要办成功。他说,厅长那里,我不好出面,还得你去周旋,如果有什么困难,你随时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秋月婷问,一定要省厅吗?能不能在下面市里安排?

    唐小舟想,万一不行,只好找市里安排。可这种话不能说,官场办事,不适宜给人家多重选择。他说,你这里不行的话,我只好想别的办法。

    秋月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提个建议,如果不行,当我没说。

    唐小舟说,月婷姐,你说吧,我们不是外人。

    秋月婷说,我知道厅长有一个亲戚,想进办公厅。

    唐小舟想,这就是了。这类事,通常都需要进行权力置换。他问,什么情况?

    秋月婷说,男性,研究生毕业,在司法厅下面一个单位工作,正科级,能力很不错,做工作很踏实的。

    唐小舟说,你让他把资料送给我看看吧。

    下午,徐易江来找唐小舟送资料。唐小舟看了看他的资料,三十一岁,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参加工作四年多时间,便已经是正科级干部,说明他升得很快。在现在这种政治生态中,升得快并不说明你有能力或者干得出色,恰恰相反,说明你有硬后台。

    唐小舟和徐易江简单地聊了几句,得知他研究生毕业后报考公务员,进入监狱管理局所属的峰山监狱工作,仅仅一年后,立了两次功,一是因为出版了一本探讨现代监狱管理的专着,这本专着受到司法部的高度重视,因而获三等功。期间,发生了一次集体试图越狱事件,处理此次事件时,他所在的中队,获得集体三等功,他本人记个人二等功,因而被提升为中队长,副科级,三年后,没有争议地升为正科。

    唐小舟说,你发展得挺顺呀,为什么要离开?

    徐易江说,主要是个人原因。我是那种内向的人,非常内向,性格中悲观主义色彩更浓一些,凡事总是爱往坏的方面想。在监狱那种地方呆了这么四年,感觉自己的性格更加内向,大概受环境影响太大,更加悲观。我害怕这样下去,我会崩溃,所以想换个地方。

    这时,杨泰丰和曾向凯来了。唐小舟请两位厅长坐下,倒茶的时候对徐易江说,暂时先这样吧,有什么消息,我再和你联系。徐易江告辞离开,唐小舟将茶杯放在两位厅长面前,说,你们恐怕要稍等一下,赵书记在和梁书记谈话。

    此次柳泉江溃堤,虽然二十四小时内堵住了,损失仍然非常之大,直接经济损失和灾后重建等,估计超二十亿,还死了三个人。赵德良刚刚回到省里,告状信便雪片一般飞来。告状信的内容非常一致,说梁天培从西渠自治州过来,西渠没有大江大河,只有小洪小涝,不存在严峻的防汛问题,因此,他对防汛工作一窍不通。到了阳通之后,他什么都要插手,就连防汛总指挥这样只干实事吃力不讨好的职务,也不肯放过。他不肯放过,自然因为国家对防汛的重视,防汛指挥部有大笔的专款。结果,正因为他瞎指挥,造成了这次溃堤事件。

    梁天培刚刚到阳通,屁股还没有坐稳,又加上这几年江南省接连几位市委书记出事,他自然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担心自己会步叶万昌、宗盛瑶的后尘。到省里找关系吧,他又是游杰那条线上的人,游杰一死,他们就成了没娘没老子的孤儿,失去了依靠,除了坐以待毙,似乎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赵德良和梁天培的谈话,创下了赵德良来江南省以后和各级领导谈话的两项记录。一是谈话最长时间记录,二是两次谈话间隔最短记录。柳泉江决堤后,赵德良赶往阳通,曾经和梁天培有过一次谈话,那是赵德良和市委书记谈话时间最长的一次,超过了一个小时。相隔不到十天,赵德良又让唐小舟打电话,把梁天培叫到省里,和他进行第二次谈话。

    两次谈话的内容,唐小舟均不清楚,却可以猜测。站在赵德良的角度,肯定不希望再有哪一个市委书记出事了,尤其是换届年。这种情形如同一堵歪墙,眼看只要有一阵大风吹来,墙肯定会轰然倒塌,赵德良却要使尽浑身解数,将这堵墙撑住。政治或许就是一个墙倒众人推或者个人扶的过程。对于某些人来说,失去的利益够多,自然希望墙倒得更快一些,因此,他们会成为推力,另一些人则不得不扶,哪怕明知这堵墙随时有倒下的可能,也要尽可能延缓。

    梁天培现在确实艰难,整个柳泉帮在和他战斗呢,以他本身的力量,随时都可能倒下。相反,赵德良从背后给他一个支撑力,他便可能熬过眼下最困难的时期。

    梁天培来的时候,一脸的严霜,头是低着的,腰是弓着的。走的时候,特意走进唐小舟的办公室,和杨泰丰等人打招呼,笑声格外响亮。梁天培主动和唐小舟握手,唐小舟觉得,他的手特别用力,脸上的表情,就像瘾君子刚刚吸过毒一样。

    唐小舟自然没有时间送梁天培,仅仅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便带着两位厅长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将必要的准备工作做好,正准备离去,赵德良说,小舟,你别走,一起听一听吧。唐小舟连忙坐下来,准备记录。赵德良又摆了摆手,说,我们随便扯一扯,不用记了。既然不用记录,为什么留自己坐在这里?这似乎是个新动向,颇值得玩味,可唐小舟还不明白原因。

    赵德良看了看杨泰丰,又看了看曾向凯,说,等一下讨论岩山矿难需要的时间可能比较多,我们抓紧吧。你们谁说?

    曾向凯看了看杨泰丰,说,赵书记,我向你检讨。

    赵德良摆了摆手,说,不要动不动就检讨,哪有那么多检讨?工作出了纰漏,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重要的不是检讨,而是找准目标和方法,尽快完善。

    杨泰丰说,我们连续开了几天会,研究这件事。大家有一些共同的看法,还是由曾厅长汇报吧。

    曾向凯说,因为时间关系,我尽可能简短。相关案情,我和杨厅长以及其他相关同志讨论过很多次,我们有一种怀疑。这件案子的背后极其复杂。

    赵德良问,背后极其复杂?指什么?

    曾向凯说,我们怀疑我们内部,始终有人向案犯通风报信,甚至在暗中指挥案犯的行动。这个人的级别不低,应该就在专案组内部。

    赵德良说,你们这样的怀疑有根据吗?

    曾向凯并没有回答根据,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整个案件,从孟庆西被劫走,以及数次逃出我们的搜捕,与警方枪战以及最后在大龙山被枪杀,我们怀疑这是一个极其周密的计划,每一步,都是事前计划好的,环环相扣。

    赵德良显然有些吃惊,说,也许你们的怀疑有你们的道理。但是,就我来看,如果说这是一个周密计划,那么,有很多事是前后矛盾的。比如说,如果是个计划,犯罪分子把孟庆西抢出去,就是为了枪杀他,这说得过去吗?犯罪分子选择那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显然是为了逃出雍州,如果说这是一个计划,那也就是说,他们逃出雍州的目的,是为了枪杀孟庆西。逻辑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他们在雍州市内把孟庆西解决掉,不是更容易也更安全吗?

    曾向凯说,我们一开始之所以一直被动,关键在于,我们认为孟庆西被劫走,目的是营救或者保护。有一点,我们并没有引起太大重视,犯罪分子劫走孟庆西,一开始就是准备灭口。有一种可能,在雍州市内,他们一直想灭掉孟庆西,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机会不是太好,安全系数不高。于是,他们精心策划了一次外逃事件,甚至有可能精心策划了一次驳火事件。事件中,罪犯带着八支枪,其中七支开火,而八支枪中,只有一支曾经犯案,另外七支,全部查不到来历。那惟一的一支枪,到底是罪犯疏忽,还是有意安排?我们怀疑是后者。如果是后者,也就是说,犯罪分子有意转移我们的视线,将我们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另外,这件案子,如果是一般的犯罪团伙所为,似乎不至于设计出一个将八支枪扔掉的情节。即使再大的犯罪团伙,枪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虽然他们是最后不得不扔掉枪,但在计划之初,完全没有必要拿上八支枪。这个数目不仅太多了,而且也太容易暴露了。我更怀疑,这是犯罪分子的又一个陷阱,目的嘛,自然是让我们去追踪那些枪。

    赵德良说,这是你们专业范围内的事,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曾向凯说,我们希望省委批准,将现在许多个部门组成的专案组撤掉。

    唐小舟想,这件事,不需要通过省委吧,由政法委解决应该是最为恰当的。省委如果插手这件事,显得越权了,容易授人以柄。

    赵德良略想了想,说,你们是不是给政法委打个报告,抄送省委。我在你们的报告上批示一下。

    唐小舟明白了。他们怀疑,整个案件,背后有人插手,这个人,就在政法委。所以,他们想将案子从政法委拿回公安厅。可这件事通过政法委根本无法完成,只得动用省委甚至是赵德良的力量。赵德良已经完全清楚了他们的想法,又不好直接插手政法委的工作,便要绕一下。

    他们在怀疑谁?罗先晖?如果不是怀疑罗先晖,也没必要绕这么大一圈吧。这事,与孟庆西的老婆执着地告状有关吗?那件事,下面虽然推来推去,根本原因,一是罗先晖的级别太高,下面任何一个部门,都不敢接手,二来,孟庆西的老婆并没有直接证据。但没有接案,并不等于事情就这么放着了,既然有人告诉了唐小舟,也一定有人告诉了别人。

    曾向凯早已经准备好了报告,当场递给赵德良。唐小舟意识到赵德良准备立即阅读这份报告,随即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过眼镜。赵德良看过文件,唐小舟已经将签字笔准备好。赵德良在文件上签了很多字,再将签过字的文件交给唐小舟。

    赵德良的字是这样签的:孟毙案悬,侦破工作仍需加强。此前组成多单位多部门协作的联合专案组,出于孟案性质的考虑,是正确的,也是取得了实效的。现仍保留联合专案组,似于案件无益,反倒在通报协调以及人员调配诸方面,增加阻力和成本,似可考虑公安厅意见,撤销专案组,相关参与单位,各按其责,自行工作。具体事宜,请先晖同志及政法委诸同志研处。

    接下来是一个协调会,参加会议的有几个部门,中心议题,是关于岩山矿难的处理。参加会议的分别有安监、公安、纪检等部门。这原本是副书记职责范围内的事,可江南省副书记缺位,许多事,堆到了赵德良这里。

    经过多方调查,岩山矿难存在严重瞒报,已经没有任何争议。几乎所有人面对这件事时,都会提出一系列疑问,瞒报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与此相关者,会承担什么样的法律责任。今天的协调会,要解决的,恰恰是这些问题。

    如果要理清这三个问题,需要从后面往前说,首先是法律责任的问题。

    对于矿老板来说,出了矿难死了人,肯定不是杀人罪,甚至不是过失杀人罪,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渎职罪。但在司法实践上,渎职罪通常运用于国家公务员,用在私人老板身上,有些怪怪的。如此一来,就需要从管理方面去找罪行,可无论哪一项管理罪行,都属于轻罪。最终的结果是,矿难发生,矿老板只负经济之责,在刑事方面,仅仅承担轻微责任。

    正因为如此,老板们都不愿把钱投在安全建设上面,原因是你若想真正保障矿产安全,投入就得是巨款,相反,死几个人的赔偿要小得多。当老板的人都会算经济账,如果像国外那样,花巨资建设安全保障,不仅赚不到钱,还会亏本。几乎所有的矿老板都怀着侥幸心理,希望老天保佑而不在安全生产方面投入更多,万一出事,只好自认倒霉。

    国家自然清楚这一点,对于矿业的管理极其严格,哪怕县级,都是,主要职责,就是监督安全管理,对于安全不达标单位,有权要求整改,甚至直接下令停产。这个权利挺大,直接决定着人家的生死。当然,对于安监官员来说,他们必须承担两种责任,一是行政责任,一是法律责任。这两个责任,看起来都挺大的,行政责任,最严厉的是双开,轻微一点的,也是撤职查办。好不容易当了一个官,就这么被撤了,损失确实挺大的。法律责任的话,要坐牢。可这些处分与巨大的利益相比,都显得轻微。尤其得到利益是集少成多集腋成裘,而承担责任是突发的,甚至是小概率的。就算是真的出事,与其获得的利益相比,也是轻微的。

    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前提,矿难为什么会发生,就非常清楚了。没有安全保障,矿难的发生,就是必然,不发生才是偶然。事故一旦发生,谁都清楚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而在最坏结果之上,谁都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这就像做生意,你明知道某个价位肯定成交,比这个价位稍稍有点实惠,都是意外惊喜。瞒报或者其他手段,追求的,就是这个意外惊喜。

    最后,涉及关键问题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矿难发生,公司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给当地安监部门,而安监部门在接到报告后,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公司向安监部门瞒报?现场有那么多领导,瞒得住吗?所以,瞒报的第一步,必须具备三大条件之一。一是矿难发生后,没有及时上报,故意拖了时间,暗中做了处理。二是安监部门以及当地政府官员接报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给瞒报提供了条件。三是公司和安监部门以及当地政府官员合谋,共同决定瞒报。正如俗话所说,一步错,步步错,你用一个谎言来掩盖一个错误,随后就得有十个百个谎言来掩盖那一个谎言。比如说,岩山矿难,实际死了十二人,瞒了九个。这九具尸体的处理,就有问题了。如果土葬,影响的就不仅仅是某几个官员,所有民众都会知道此事。因此,土葬是绝对不可能的,一定得火葬。但火葬也有麻烦,必须经过火葬厂。没有相关手续,火葬厂肯定不让火化,要想过这一关,涉及很多部门。

    由此可以看出,一起瞒报事件,涉及很多人很多部门,单独靠哪一个部门,都很难将此事查清。如果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由省里牵头,组织一个多方调查组。这不是哪一个部门的问题,而是省委下决心的问题。

    所有该说的全都说了,轮到赵德良协调了。赵德良想了想,问,这件案子,矿老板最终可能受到怎样的处理?

    杨泰丰说,前些年判得重一些。判得重,主要是行政因素起了一定作用。单从法律角度看,很难适用于哪一条重罪法律条文。所以,近些年,与矿难有关的事件,社会影响虽大,涉案的相关责任人,矿主的处理,要比官员轻得多。近几年,判五年以上,就已经属于非常重的了。

    赵德良问,那其他方式的处理呢?比如经济方面或者制度方面。

    安监局的局长说,经济方面,还是相当严厉的。除了对于死亡者的处置需要矿主全部承担,还会有较高的罚款。此外,采矿证、营业执照等,也都会吊销。

    赵德良说,那我就说三点意见吧。第一,有关矿主,必须承担责任。法律方面的责任,由法院判决,我们在这里不用讨论。除了法院判决之外,经济上,对这类不负责任的矿主,必须重罚,要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我看,你们安监部门,应该定一个规则,凡是这类矿主,今后永远不准再进入这行。这种人,不是要钱不要人家的命吗?那我们就让他人财两空。第二,与此案相关的国家公务人员,查清违反纪律的,按相关纪律条例处理,查清违法犯罪的,递交检察机关起诉。第三,尽快结案,不搞扩大化。

    后来有人传说,陵峒的事大得很,如果深挖下去,肯定挖出一个葡萄胎。但是,赵德良的三点意见中第三点,等于是叫停了更进一步的调查,说明赵德良在向陈运达示弱。

    唐小舟自然不会这么认为,大概整个江南官场,只有唐小舟一个人坚定地认为,赵德良强大无比,这种强大,恰恰潜藏于他看似文弱的外表或者柔软的表情之下。他不清楚陵峒的问题很大?显然清楚,可他引而不发,既是给陈运达余地,也是给自己余地。这也充分说明,赵德良的政治地位稳定了,稳定之后,他需要一个更为和谐的政治环境,需要一个宽松的官场生态。

    第二天是谷瑞丹案终审判决的日子。尽管他知道改判的可能性不大,心仍然像是悬在空中,没有着落的感觉。毕竟他和谷瑞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这段感情给他的伤害很大,但时过境迁,再仔细回味,还是有很多甜蜜的日子,令人难以忘怀。退一步想,谷瑞丹走到今天,自己难道没有半点责任?假如此前他能够尽快地成熟,在官场混个一官半职,谷瑞丹大概也不会走得那么远。又或者谷瑞丹已经偏离了既定生活轨迹之后,他能够给她一些宽容和温情,她也不至于一往无前毫无顾忌。他总觉得,谷瑞丹往这条自我毁灭的路上滑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而他并没有那样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更乐于把她往前推。

    早晨,将赵德良的工作安排好后,他并没有离开。赵德良意识到他有些变化,问道,小舟,你有事吗?

    唐小舟说,我想请几个小时的假。

    赵德良看了他一眼,大概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便问,事情很重要?

    唐小舟说,谷瑞丹今天宣判。

    赵德良再次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很重,显然不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想。

    唐小舟猜到了赵德良的心思,说,我不会进去,没意义。不过,我心里不好受,想尽可能离那里近一点。可能的话,我想陪着两个老人度过那个时刻,毕竟,他们是我女儿的外公外婆。

    赵德良第三次重重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放弃了,仅仅只是说,你去吧。

    驾车前往法院途中,他突然想到,一审判决的时候,翁秋水的家人,曾经想找谷家的麻烦。这次,翁家人会不会同样等在法院门口,并且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谷家准备不足,而翁秋水被判处死刑的消息传出来,翁家会不会找谷家拼命?既然自己要去,这方面还是应该有所准备吧。

    想到这里,他给容易打了个电话。

    容易显得很吃惊,说,你准备去听宣判?

    唐小舟说,我不想进去,就在外面陪一陪她的家人吧。

    容易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

    唐小舟说,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想做,不然,我可能会很不舒服。

    容易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谷瑞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个老公,不知道珍惜。

    唐小舟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容易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唐小舟说,一审判决的时候,翁家人想闹事,因为舒彦处理得很好,才没有闹起来。这次,我估计他们有准备,搞不好会出大麻烦。我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所以想向你讨点主意。

    容易说,这样吧。我从公安厅警卫排叫几个人过去。

    唐小舟说,这样行吗?

    容易说,我找几个不当勤的战士,没问题的,我亲自带过去好了。有我在场,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处理一些。

    唐小舟开着车子,在法院门口转了一圈。法院门口不准停车,他开的是私车,又没法停进法院里,因为没有看到谷家的人,只好给谷瑞萍打电话。

    谷瑞萍接起电话,问,小舟,你在哪里?

    唐小舟说,我在法院外面,你们在哪里?

    原来,谷家租了一辆中型面包车,停在法院前面一条小巷子里。唐小舟将自己的车子开过去,停在面包车后,发现面包车门窗紧闭,初一看,里面似乎没人。他下车后,正围着车看,发现车门开了。上车后才知道,谷家人全都坐在汽车的里侧。谷瑞丹的哥哥姐姐姐夫都来了,舅舅舅妈表哥也来了,谷瑞丹的父母也在。

    唐小舟刚刚上车,车门就关上了,谷母一把拉住唐小舟的手,哭着说,小舟,你一定要救瑞丹。显然,她一直都在哭,脸上全都是泪痕。

    见到唐小舟,舅舅舅妈也都拉着他问情况。东一句西一句,他既不知道该回答谁,也不能回答。他也曾想过,是否还像从前一样,叫爸爸妈妈,可见到他们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叫不出口。倒是舅舅舅妈在场,解了他的围。他说,舅舅,你们先别急,慢慢说。

    稍稍安静下来之后,唐小舟问翁家的情况,谷瑞萍说,翁家来了很多人,好几辆车,停在另一个巷子里。

    唐小舟明白了,他们一定去过那条巷子,见到了翁家的人,知道情况不妙,才将车停到了这里,所有人都坐在靠近墙边的一侧,目的是不想让翁家人发现。谷瑞丹的经历,真是人生最好的一部活教材。因为父母的自私自恋,从小教给她的,同样是自私自恋,日后,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无所不用其极,完全不在乎别人的一切,最终踩进了人生的陷阱,带给自己的是牢狱之灾,带给亲人的,却是无边无尽的痛苦。只不知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谷家人是否好好反思,从而彻底改变?恐怕难。

    谷瑞萍突然紧张地轻叫一声,快,快躲起来。她的话音刚落,谷家人顿时紧张,全部将身子趴了下来。唐小舟心里有底,既因为他做了准备,也因为翁家人并不认识自己,并没有动作。谷瑞萍小声地说,唐小舟,快趴下,前面是翁家的人。唐小舟往前看了一眼,果然见前面巷子口有三个人站在那里向这边张望。

    唐小舟低了低身子,小声地对他们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做了准备,过一会儿有几个人会来,他们不敢闹事的。

    谷瑞萍问,你做了准备?你做了什么准备?

    唐小舟说,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

    唐小舟的电话响了。翁家的三个人正往巷子里面走,听到这辆车上电话响,似乎有所注意。谷家更是紧张,谷父小声地说,小舟,快把电话关掉。唐小舟自然不能关,不仅不能关,还要接听。电话是容易打来的,问他在哪里。唐小舟告诉她小巷名。

    翁家人发现这辆车有异,便走到了汽车的另一边探望。谷家人害怕得要死,将身子压得更低。谷母一再小声地命令唐小舟将电话关掉。唐小舟却并不当一回事,继续接听第二个电话。这个电话是唐小栗打来的,高岚县党代会已经结束,冯海波担任县委书记,刘凤民作为副市长候选人以及唐小栗作为副县长候选人,都已经确定,代理县长是丁应平的原秘书陈志光。

    唐小舟想,陈志光提拔的时间并不长,这么快就去代理县长了,这显然又是权力置换的结果。钟绍基要全盘接管丁应平的势力,就一定要用丁应平的人。可是,那些处于权力尖端的人,用起来是不太顺手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用那些对自己不构成威胁的人。陈志光跟丁应平多年,两人的感情很深,将陈志光提起来,确实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翁家人似乎发现了他们,嘀咕了一阵,转身离开。谷家人意识到情况可能复杂,谷老爷子立即下令开车走人。唐小舟说,不要走,公安厅政治部的容主任马上就来,我们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们了谷老爷子说,一个容主任能解决什么?翁家来了三辆车,恐怕有几十人。

    唐小舟暗想,到现在,谷家还不相信他。懒得和他们说,继续拨打陈志光的手机。陈志光代县并且成为县长候选人的事刚刚明确,电话肯定繁忙,唐小舟打了几次,都是占线。类似的经历他有过几次,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现在没什么大事,便一再拨打。

    终于通了,陈志光接起电话就说,首长好。

    唐小舟说,扯蛋,我是什么首长?你的事我听说了,祝贺你。

    陈志光说,是我要感谢你,我沾了首长的光。

    唐小舟说,说远了不是?你沾我什么光?往后我沾你光的时候多了去。

    和陈志光扯了几句,却被外面拍打车身的声音打断了。翁家人找到了谷家的车,迅速来了几十个人,他们将面包车围了起来,愤怒地命令谷家人下车,又命令打开车门。司机自然不敢开门。他们便拍打车身,出言威胁。谷家人见一下子围上来这么多人,吓得半死,一个个脸色极其难看。所有的埋怨,都集中在唐小舟身上,说就是他不肯离开,现在麻烦来了。

    唐小舟倒不紧张,他已经看到,巷口开过来了两辆车,前面是一辆警车,后面是一辆面包车。

    谷老爷子吓得不行,责怪唐小舟不肯离开,又不断打电话,暴露了目标,现在局面不可收拾了。

    他的话音刚落,警车已经停下来,一身警服的容易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另一辆车还没有停稳,车门便打开了,八名武警战士跳下车,迅速奔跑过来,将翁家人和汽车隔开。翁秋水一直在公安厅工作,翁家人自然也就认识警衔。翁秋水的警衔和容易是一样的,这样的警衔如果在市公安局,那一定是局长。翁家人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武警,又有一位高阶女警官在现场指挥,自然有所收敛,却又不肯离去,虽然与汽车拉开了距离,却在那里大骂。翁家人情绪十分激动,尤其有两个老人,其中那个女性躺在地上打滚。

    容易见局面暂时得到控制,在车下挥手示意。唐小舟叫司机将门打开,容易跨上车,和唐小舟握手。唐小舟向谷家人介绍,这是公安厅政治部容易主任。

    从市俗的角度看,这种介绍不为错,大家都习惯于把副字处掉。可此时,少一个副字,对于谷家人来说,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政治部主任是副厅级,厅党组成员,有些资格老的主任,甚至是正厅级,职权比一个副厅长还大。谷家人显然理解这个职务的重要性,对于容易立即笑脸相迎,那些笑容,既是感激,也带着谄媚,甚至还有一种盼到救星般的如释重负。唐小舟熟悉这种笑容,从谷瑞丹身上,他常常看到。他厌恶这种表情,也惊诧于谷家人竟然如此的一致。

    对于谷家的热情,容易仅仅只是应付了几句。容易以前不太了解谷家,完全是这次的事件,才对谷家有点深入的了解。她从本质上看不起谷家,打心里不愿意为谷家做任何事。敷衍几句后,她转向唐小舟,说,你们留在这里太危险了。现在还没有宣判,已经这样了,一旦宣判,结果又不是他们期望的,搞不好就要出大事。我建议你们最好离开这里。

    唐小舟以为这件事很简单,对谷瑞萍说,那就快点离开吧。

    可他万万没料到,谷家的意见竟然无法统一,谷母说,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

    谷瑞安说,现在翁家人围在这里,不走要出事的。

    谷母说,你们怕死,我不怕。我倒要看看,翁家人敢把我怎么了?我还想找他们呢,他们要我谷家顶命,我还要他们翁家顶命呢。

    唐小舟见这个阵仗,意识到这么僵持下去,真的可能出事,只好向谷瑞萍讨主意。在谷家,最有发言权的是谷母,虽然她平常不怎么说话。其次,是谷瑞丹,毕竟她的地位最高嘛,再排下来,是谷瑞萍。他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快点决定。宣判大概还需要等半个小时左右。不管结果如何,对于翁家、谷家以及章家,都是悲剧。万一发生冲突,场面恐怕难以控制,那就会在旧的悲剧之上,又增加新的悲剧。

    谷母没好气地说,要走你们走,我哪里都不去。我一把老骨头,我怕什么?

    事情进一步僵了,唐小舟束手无策,谷瑞萍似乎也没有好办法。此时,在谷家两个最没有地位者之一,谷家大儿媳说话了。她不是对大家说的,而是对丈夫谷瑞安说的。她说,瑞安,我告诉你,如果真的打起来,你一定要快点跑。如果我被打死了,你好替我收尸。

    谷母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这是什么话?我知道你不是谷家人,你的心从来都不在谷家。你害怕死在这,你现在就可以走。

    大儿媳在谷家半点地位没有,平常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今天却特别,竟然大声地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真的打起来,万一谷家全都死了,断了根不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见此情景,谷瑞萍挥挥手说,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开车开车。

    她这话一说,谷家其他人竟然再没有反对,只有谷母在那里哭得更加的伤心。

    容易说,先开一下车门,让我下去安排一下。你们抓住机会再走。

    司机把车门打开,容易下车,又立即将车门关上。

    容易走近武警战士,对其中一个说了几句话。那句武警武士喊了一句,其他战士就开始向前走,继续挤压翁家人。同时,容易向翁家人招呼了几句,然后领头向前走。也不知她对翁家人怎么说的,其中几个人跟着容易向前走,其他人也陆续跟了过去。容易拉开了一定距离后,停下来和翁家人说话。

    趁着这个机会,谷家的司机启动了汽车,并且迅速驶离现场。

    翁家发现谷家的汽车要离开,试图追赶。可武警战士早有准备,扑过去用身体阻挡。武警战士毕竟人少,挡不住翁家太多人。即使如此,还是阻滞了翁家人,等他们摆脱武警战士时,发现谷家的汽车,速度已经起来,虽然追了一段距离,却越拉越远,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只好放弃。

    汽车摆脱翁家人后,司机问,再去哪里?

    谷家人没有主意。唐小舟说,围着法院转吧。舒彦出来后,第一时间会给我们电话的。

    说是围着法院转,其实并没有,绕了几条街道,感觉安全之后,停了下来。车内的气氛很压抑,谷瑞丹可能被判死刑,也可能死缓,两种结果,谷家都不愿意接受,却又无可奈何。翁家苦苦纠缠,现在虽然暂时逃脱,将来呢?难保翁家不会找到谷家去闹事,那时又会是怎样的了局?唐小舟不想被他们的情绪影响,尤其不想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好在他的电话多,一遍又一遍接听电话,没有电话来的时候,他便给容易打电话,表示感谢。容易说她还在现场,翁家的人似乎还在找谷家的人,他们大概也清楚,翁秋水难逃一死,找谷家出气,似乎是他们惟一能够让自己稍稍平复的办法。容易提醒唐小舟,让谷家以后小心,说不定,翁家以后还不肯放弃,会阴魂不散地缠着谷家。

    这一点,唐小舟也想到了。可就算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也是谷瑞丹为她的家人惹下的,自己无能为力,也不想再管了。

    舒彦不知道唐小舟在现场,电话是直接打给谷瑞萍的。谷瑞萍接电话时,所有人都摒住呼吸,认真地听着。接完电话后,谷瑞萍说,已经判了。同时,好几个人都问,怎么判的?谷瑞萍说,维持原判。

    唐小舟看到大多数人的表情为之一松,只有谷母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哭着喊,我的瑞丹呀,你要受苦了啊。我四个孩子,只有你最顾家呀。我苦命的孩子呀。

    唐小舟觉得,自己所干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不想再留在这里,在谷家人为判决结果表现出各种各样姿态的时候,他悄悄地下了车,又悄悄地独自离去。他担心谷家人还会追上来说什么或者求他什么,看到旁边有一辆出租车过来,立即招停,坐了上去。

    司机问,去哪里?

    唐小舟说,随便开吧。

    司机大概觉得这个人奇怪,转过头看他,同时准备问点什么,发现他背靠在坐垫上,脸上有两行清泪流下来,便立即转过头,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汽车前行不久,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舒彦。

    舒彦说,宣判过程很短,大家到庭后,法官直接就宣布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唐小舟努力地平复了一下自己,问道,翁呢?没有在法庭上闹吗?

    舒彦说,他应该知道这是终审判决吧,法官宣判后,他就崩溃了,整个人都瘫了,是法警把他抬出庭的。

    唐小舟想,人嘛,到了这一步,大概都是如此吧,全天下能有几个人面对死亡,仍然大义凛然?

    此案后来出现了两个小插曲。

    翁秋水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便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注射死。他的要求很快被驳回了,事情传出来后,便成了一个笑话。中国确实尝试注射死刑,但是,注射死刑需要购买注射车,那台车价格极其昂贵,根本不可能普及,只能规定相当级别的人,才能实行。这个相当级别,指的是副厅级以上。翁秋水直到最后,也未能升上副厅,仅仅只是正处。有关这个规定,他应该是清楚的,之所以最后闹了这么一出,大概是希望遵循官场的一个惯例,在某个人即将退出官场时,安慰性地升半级?

    即使被判死刑,也希望享受升半级的待遇,自然就成了官场大笑话。

    另一个插曲,与章政有一定关系。

    人都有其狭隘性,章政自然也不例外。妹妹的死,令他愤怒,出于个人情感,他自然更乐于让翁秋水和谷瑞丹两个人都判死刑。作为一名检察官,他也清楚,这样一件案子,判处一死一缓,已经公正公平了,就算唐小舟为谷瑞丹做了什么,从纯应诉技术角度看,章政只能为唐小舟或者舒彦为谷瑞丹所做的一切叫好。基于这种认识,对于判决结果,他是完全接受的,另一方面,他又难以彻底地以一名检察官的标准来对待此事,尤其唐小舟和谷瑞丹已经离婚,就算他对谷瑞丹做点什么,唐小舟大概也不会为谷瑞丹出头。于是,他对谷瑞丹做了一件事。

    章政通过个人的影响力或者权力,游说有关部门,将谷瑞丹押到刑场,给翁秋水陪斩。

    这是一件绝对荒唐的事,也是一件违背当代法律精神践踏人权的事。当代法律精神非常明确,你犯了什么样的法,就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而相应的惩罚,也一定得由法院判决。判决书上没有的惩罚,均不能实施。比如有些机构,在法院还没有判决的情况下,将某些犯罪嫌疑人游街示众,还有些执法部门,将一些妓女或者嫖客的照片张榜公布,任何法律之外的刑外刑,都是对法律精神的践踏。别说其他执法部门无权这样做,就算是法院,也无权如此判决,中国的任何一条法律,均没有游街示众的刑罚。

    法院判决谷瑞丹死刑缓期执行,而陪斩,就属于刑外刑,并且不属于刑罚范畴。

    谷瑞丹已经成为刑犯,只落得任人宰割的命运。她的家人均属于人微言轻的社会低层人士,没有任何人足以替她出面说话,或者即使说话,也没有丝毫影响力。唐小舟如果说话,肯定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可唐小舟不会为了她再一次出头。

    最终,谷瑞丹被押到刑场,不仅亲眼目睹了翁秋水被枪决的过程,而且她自己也经历了一次准枪决。

    多年以后,谷瑞丹对唐小舟提起过此事。她说,当时,她被押到刑场,和她一起的,并不仅仅只有翁秋水,还有其他一些待决犯人。她被安排在翁秋水身边,两人的距离非常近,她只要稍稍偏过头,便能看清翁秋水的脸。而翁秋水也看到了她。她看到翁秋水脸上,带有一丝微笑,那个微笑所包含的情绪极其复杂。谷瑞丹说,她能感受到,翁秋水以为她被改判了,其实,她自己也困惑,也以为自己被改判了。同时,她又不明白,如果改判,为什么不通知她?这是不符合程序的。

    后来开始行刑,他们被要求排成一排,跪在事先挖好的坑前,行刑人员从背后走过来,停在他们身后,指挥官发出指令后,行刑手单手举起枪,顶住了他们的后脑勺。谷瑞丹的后脑勺也顶了一支枪,那一瞬间,她完全傻了,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从此彻底烟消云散了。

    枪声响了。谷瑞丹印象中仅仅只响了一枪。事后想起来,应该不止一枪,而是每个行刑手都开了一枪。只不过,这些枪是同时响的,彼此的距离很近,听上去,便像是一枪。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听到枪响的同时,她倒地了,后面还有枪响,她没有听到。

    谷瑞丹倒地,当然不是因为被枪击中,而是被吓得昏了过去。

    从此,过去的谷瑞丹,彻底死了。谷瑞丹说,那一枪,将她的精神彻底毁灭了,从此,她变成了行尸走肉。

    早晨起床后,唐小舟见外面暴雨如注,吓了一大跳,意识到这样的大雨,肯定会引发一系列问题,匆匆洗漱之后,立即驱车往迎宾馆赶。刚刚启程,接到余丹鸿的电话。

    余丹鸿问,小舟,你在哪里?

    唐小舟说,我正在路上。雨太大了,街上到处都是水,车子不好走。

    余丹鸿说,我和几个常委都在赵书记这里,你尽快赶来吧。

    唐小舟也想赶快一点。可雨实在太大了。他好歹在世上活了三十多年,这么大的雨,还是第一次见到。一般来说,雨点大的时候,就不会密集,密集的时候,雨点往往很小。可这次的萝莉司就是怪,雨点大不说,而且非常密集。以前常常看到一个词,叫瓢泼大雨,没有经历萝莉司,肯定不能理解瓢泼大雨是怎么个阵仗,仿佛天上的什么地方缺了一道大口,雨便倾泻而下,城市的下水道根本排放不及,路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水。不知什么人将下水道的盖子打开了,雨水便争先恐后地往那里流,到了下水道的入口,打着漩儿,如果一个人不小心掉进去,肯定被卷没影了。所幸的是唐小舟的吉普车底盘比较高,一般的小轿车,根本无法行驶。

    反正路上走不快,唐小舟便做了一件事,给省气象台打电话。和气象台保持紧密联络,是他的工作之一。气象台说,这次降雨,是因为台风萝莉司,降雨量之大,历史罕见,主要降雨集中在江南省的东南部,重灾区是东涟市和闻州市,其次是雷江市、陵丘市、麻阳市,柳泉市、雍州市等。

    唐小舟分别给东涟、闻州、陵丘、雷江打电话。东涟的情况显然不妙,市委市政府负责人,全都去了一线,紧急指挥疏散群众。东涟的水位全线警报,已经有至少十几个村子被淹没,大量的房屋倒塌,不少民众被困。从昨晚开始,吉戎菲等领导便分工负责,分片包干,目前正乘冲锋舟,指挥对被困群众的营救。东涟市委相关负责人说,目前还没有具体的伤亡数字,但估计这类数字不少。闻州的情况,市委办的负责人说,市委书记赵有丰正组织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具体情况目前还不太清楚。唐小舟知道,他们不是不清楚,而是没有得到市委书记的同意,不敢轻易将情况上报。可以想见,闻州现在才开紧急会议,情况不会好到哪里去。雷江的情况稍好,昨天,省里接连发了几封明传电报,要求各地做好防风减灾工作,雷江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市委市政府负责人划分了责任区,昨晚全部驻在责任区。陵丘的情况令人忧虑,唐小舟打电话给市委办公室,值班人员说,正在和有关方面联系,具体情况还没有摸清楚。唐小舟反复追问,才弄清楚,市委办和主要领导失去了联络。

    唐小舟每天出门很早,此时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少,一路畅通,他只需要半个小时便能赶到迎宾馆。今天的情况非常糟,他打了提前值,仍然用了一个多小时。赶到迎宾馆七号楼前,见门口停了几辆越野车,冯彪拿着一把大伞,站在门口的雨檐下。雨实在太大了,地上是一层积水,往一个方向快速地流着。冯彪穿着一双深筒雨鞋,手里还提着一双。见唐小舟的车停过来,他便迎上几步,走到车门边,撑着伞,先将雨鞋递上来。唐小舟在车里换了鞋,将皮鞋提在手上。风很大,冯彪用一只手,根本撑不住伞,不得不用双手。即使如此,伞还是无法撑稳。唐小舟跨下车,又锁好车门。仅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有很多雨点上了他的身。

    唐小舟问,要出去吗?

    冯彪说,好像要去闻州。

    萝莉司到来之前,北京有关部门发过几份明传电报,江南省委高度重视,几次开会部署预防工作,昨天更是一连发出几封明传电报。实际上,这类工作,并不是省委的日常工作,而赵德良又是一个讲究各扫门前雪的人,政府的工作,他一般只是指导性地过问一下,并不插手。防总总指挥是陈运达,此事自然应该由他来主抓。而陈运达并没有太重视此事,只是开了一个电视电话会。唐小舟揣测,陈运达不重视,有一定的客观原因,也有很强的主观原因。客观原因是江南省虽然毗邻广东,台风季节也会受一定影响,可大面积的风灾,别说近些年没有遇到过,几百年历史上,都不曾有过。人往往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无论如何,陈运达都没料到此次风灾会如此严重。主观原因,在当时还不是太明显,后来陈运达发动了一场针对赵德良的战争,唐小舟才意识到,陈运达几乎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

    省政府在这项工作上并没有下力气抓,各市班子的情况又参差不齐,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完全不一样。东涟对省委的指示精神执行得很彻底,既因为吉戎菲的女性干部特点,凡事小心翼翼,又因为她知道自己正处于关键时刻,任何一个细节上,都不能出错。雷江的班子虽然不是很团结,但钟绍基和刘延光都是实干型干部,工作还是做得很扎实的,防灾工作做得不错。最让人担心的,恰恰是闻州。闻州的班子是新搭建的,市委书记是赵有丰,原常务副市长严珂代理市长。赵有丰想抓权,当地又不太听他的,班子显得很不和谐。

    赵德良亲自去闻州,显然因为他对闻州的班子不放心。

    情况特殊,余丹鸿需要坐镇中枢汇总情况,随时和赵德良保持联络,自然不可能陪赵德良下去,省委办公厅跟着赵德良的是陆海麟。此外,郑砚华是前闻州书记,赵德良把他也叫上了。因为没有副书记,只好将几位常委当副书记用,马昭武去东涟,夏春和去陵丘,罗先晖去雷江。这些常委下去,原本都应该有开道车,可普通的开道车无法在这样的大雨天行驶,而省里又只有一台越野开道车,这台车,便跟了赵德良,其他人下去,只能轻车简从了。唐小舟陪郑砚华坐在开道车上,陆海麟陪赵德良坐在后面。

    赵德良召集部分常委开紧急会议时,陈运达也在省政府召开紧急会议,议题是同样的,抗风救灾。省政府原计划由几个副省长分赴灾区,后来得知赵德良亲赴闻州,陈运达才给已经上路的杨厚明副省长打电话,叫他回来坐镇省政府,改为自己前往东涟。东涟和闻州是两个重灾区,书记省长各去一处,倒也适当。

    一路上,唐小舟问起郑砚华这几个月的经历。郑砚华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主要是听从他的建议,下乡去搞调研,跑了很多地方,对全省农村的状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也有了一些思路,正准备抽个时间整理一下,再向赵书记汇报。不过,最近可能没有时间,省里组织了一个欧洲考察招商团,已经定下了行程,由他领队。他也知道,这类活动,多半都是公费旅游,同时,他也确实想去欧洲看看,尤其是德国、法国、瑞士、荷兰这几个国家,他要好好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人家到底是怎么发展工业的。

    郑砚华说这些的时候,唐小舟只是听,并没有表态。没有表态并不等于他心里没有想法。当初,他确实建议郑砚华去搞一搞农业发展方面的调查,那是因为他觉得赵德良可能有意让他当副省长。他一旦当上副省长,分工就不由赵德良说了算,而是由陈运达说了算,陈运达很可能让他分管农业。几个月之后,唐小舟的想法变了。现在江南省的形势是,既有一个副省长的职缺,也有一个常务副省长的职缺。让郑砚华当副省长?在赵德良的权力天平中,这个职位显得轻了。让郑砚华当常务副省长?这个职位又太重,别说赵德良是否放心交给他,陈运达大概也不会乐见其成,其他副省长的意见一定会很大,中组部大概也难以通过。

    除了郑砚华之外,还有一个人,唐小舟没有考虑,那就是温瑞隆。市委书记已经没有温瑞隆的份了,市长又不可能再当,无论是省委还是中组部,都得考虑给他一个适当的安排。江南省委如果不考虑他一个适当的位置,中组部就得考虑。中组部考虑,有两大方向,一是在江南省安排,一是异地安排。站在赵德良的角度想,与其由中组部来安排,自己陷入被动,不如由自己来安排。如果由自己来安排,该怎样安排?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常务副省长。

    如果让温瑞隆去当常务副省长,而让郑砚华去顶尹越的缺当副省长,意义就轻了。相反,将温瑞隆和郑砚华来一次对调,让郑砚华去雍州市和彭清源搭班子,显然是最佳选择。

    这次选派他带队去欧洲招商,会不会与此有一定关系?唐小舟无法判断。

    高速公路路基较高,情况还算好。一旦出了高速,麻烦就来了,到处都是积水,到处都堵着车,几十公里的路,走了好几个小时。唐小舟建议由闻州派人派车过来接走他们,赵德良说,他们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派直升机过来?如果派车,路上一样堵着。闻州是以前的三线战备城市,市区挖过很多防空洞,改革开放后,这些防空洞大部分改作商业经营场所,此次风灾,因为准备严重不足,这些地下设施,大多没有采取防范措施,城市街面的积水,便往这些地方流,大部出现水浸。此外,近二十年来,闻州城市建设速度很快,新建城市,排水系统不配套,遇到这样的大雨,城市积水无法排走,大量的街道变成了泽国。农村的情况更加严峻,因为防灾工作部署得晚,等市里行动时,相关设备和人员,根本无法离开市区。

    好不容易赶到了市委,和省委一样,市委只有秘书长一个人在家坐镇,其他干部全部下去了。赵德良等人,一边吃面包里腹,一边了解情况。秘书长汇报说,市里召开紧急会议后,所有领导,全部派下去了,但是,他们无法到达指定地点,目前全部被堵在路上,进退不得。就目前所知,闻州市清乐县前湾镇形势最为严峻,全镇有好几个村,完全被水淹了,居民疏散不及,等待救援。市里已经派出武警、公安和消防部队前往救援,可因为路况问题,赶到现场的,仅仅少量部队,如若天黑下来,这些居民就危险了。市里已经向省里紧急求救,希望能够派直升机前来增援。省委的答复是,赵书记正在前往闻州的路上,待赵书记到达后决定。

    赵德良知道,省政府由徐副省长前往闻州,便问秘书长,徐副省长此时在什么位置。秘书说,徐副省长知道闻州的情况以及清乐县前湾镇的情况,决定不来市里,直接去前湾镇了。

    在市委办公室,赵德良分别给省武警总队和省军区打电话,调省武警和省军区的直升机,前往闻州和东涟救援。

    省里的直升机已经派出,其中有一架将成为赵德良的空中指挥机。直升机无法在市委降落,他们需要赶去军分区营房。赵德良将郑砚华和陆海麟留下来指挥闻州市抗灾。郑砚华原是闻州市委书记,这里的干部都曾是他的部下,此时,他又是受省委书记的委托,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赵德良带着唐小舟,由冯彪开车,市里安排一名干部作向导,赶往集结点。路上的情况实在太糟糕,不是这里堵就是那里淹,七弯八拐,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此时,省里的直升机先到了。唐小舟陪赵德良登机,驻军派了一位参谋陪同。

    直升机升空不久,便已经离开了市区。从飞机上往下看,山山水水,尽收眼底。一路飞来,好几个村子淹没在水中,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水中漂着的房顶以及牛呀、狗呀一类的动物,偶尔可以看到没有被淹没的树,树上趴着一些人。水面上有些冲锋舟,正驶向那些等待救援者。最初,这架直升机还只是指挥,在与地面的联络中,了解救援的相关情况。时隔未久,他们不得不放弃了指挥责任,投入到救人之中。直升机和冲锋舟不同,直升机要将软梯放下去,再将人吊上来。救一个人需要花好一段时间,加上机舱内的空间有限,不可能装载更多的人。但直升机比冲锋舟快,视野也更开阔,那些已经抓在树上的人,他们自然不会救,只有那些在水中漂的,才是他们的目标。

    即使如此,唐小舟也感到无力。有一次,他们明明看到一个人在水中挣扎,赵德良立即命令飞机下降,又开始放软梯。可是,软梯还没有放到水面,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奋斗了好几个小时,救了十几个人。眼看天就要黑了,救上来的这些人,在水里挣扎了很长时间,迫切需要医治,赵德良还要参加市里的救灾会议,直升机也需要降落加油,只好返回。直升机在基地降落后,下面早已经等了很多人,有人忙着给直升机加油,医院的救护车停在远处,准备接走灾民。电视台的采访车也都开了过来,将直升机团团围住。

    唐小舟在机舱门打开之后,第一个跳下来。直升机的螺旋桨还在转动,巨大的轰鸣声,使得现场根本听不见说话。赵德良随后站在了舷舱口,唐小舟伸手去扶,部队的首长出现在另一边,也伸出了手,两人一起将赵德良扶下来。

    部队首长向赵德良敬了一个礼,然后请赵德良上车,说是部队食堂已经准备了晚饭,请首长先去用晚餐。旁边那些记者的摄像机照相机,全部对准了赵德良。赵德良看了看那几辆救护车,一些医务人员还停在稍远的地方没有靠前。显然,他们要等赵德良走后,才过来接灾民。赵德良向他们挥手,说,你们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把这些受灾群众接走。

    十几分钟之后,所有灾民被抬上救护车运走了,赵德良走向冯彪的车。部队首长仍然希望赵德良留下来吃晚饭。赵德良握着他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说,你的饭,我就不吃了,你如果能多救出几个人,比请我吃山珍海味都强。

    汽车回到市委,副省长徐陆铮,市委书记赵有丰,代市长严珂早已经等在这里。看得出,这一天他们过得同样非常不容易,身上是湿的,衣服上有泥水,头发也是乱的。赵德良和徐陆铮握手,说,徐省长,辛苦你了。

    徐陆铮说,损失惨重呀。

    赵德良并没有和徐陆铮多谈,转向赵有丰和严珂。和他们握手的时候,赵德良不是太热情,只是将他们的手轻轻地拉了一下。后来还有很多领导等着和赵德良握手,赵德良不握了,说,俗套就免了,我们说正事吧。有丰同志,你领头,带大家去你们机关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们把情况凑一下。

    午饭时间,赵德良在路上,根本吃不上,到了闻州,才由唐小舟和市委办的同志一起弄了些面包蛋糕之类,勉强填了肚子。现在已经接近七点,饭点过了,市里的领导们,自然要替赵德良准备晚饭,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在机关食堂准备,而是准备在市委招待所。听赵德良说要去机关食堂吃饭,他们有点慌了。

    赵有丰、严珂他们,自然不管这些,跟着赵德良向食堂走去。市委秘书长着了忙,将唐小舟拉到一边,说,唐处,你看这事怎么办?机关食堂没有准备,人都可能已经下班了。

    唐小舟明白秘书长的意思,他希望唐小舟去劝一劝赵德良,改到已经定好的餐厅去吃。这种话,唐小舟怎么能说?他问秘书长,你原来准备在哪里吃?

    秘书长说,市委招待所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唐小舟说,那还不简单?你叫他们送过来嘛。

    秘书长显然不太乐意,却又无可奈何,说,看来,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