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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政治是一盘大棋,步步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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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宪平说,我们的同志,只要涉及落后的时候,往往会强调客观,一是强调资源贫乏,二是强调资金困难。今天在兴唐板栗厂走了这么一圈,这两件事,给我的感触至深。这一路走过来,我们都看到了,要说资源贫乏,还有多少地方比这里更贫乏的?也许有人会说,这里有板栗呀。别的地方没有板栗,难道就没有别的?有西瓜没有?有苹果没有?有草莓没有?有土豆没有?我们哪个地方没有土?土里能长出的东西,我们又怎么可能没有?这里因为有了兴唐板栗厂,板栗成了优质资源。别的地方,苹果土豆,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优质资源?为什么不能替大家带来人平几千元的收入?这是第一点。第二点,现在,我们的领导人,眼睛看着的,是几千万几个亿的投资,根本没有人注意只有区区二十万元的投资。不会注意到这种虽然只有几十万却能给一个村一个乡带来翻天覆地大变化的投资。为什么?我个人觉得,还是个观念问题,一个解放思想转变观念问题。我们的政府领导要转变观念,我们的经营者,同样要转变观念。

    郑砚华说,宪平书记提到的资金问题,我感触比较多,所以想多说几句。我为什么感触比较多?因为我们闻州搞了一个汽车工业园,应该说,搞得还算成功,已经有一家厂动工了,第二家厂,也已经签约,另外还有几家厂在谈。这个项目如果谈成,总投资应该在一百亿以上。全部投产后,年产值可能超百亿。你问我,得意吗?满足吗?我告诉你,我非常得意,非常满足。可是,今天,我看了这个小小的板栗厂,一个最初投资只有二十万的厂,我被震撼了。我告诉你我的感受,我站在闻州的汽车工业园,感觉是欣慰和满足,站在这个板栗厂,感觉却是震撼。我在想,如果我不是市委书记,不是在闻州,我能不能办成汽车工业园?如果我和唐小栗同志一样,我能不能办成这个板栗厂,让全村二百多户脱贫致富?坦率地说,我底气不足。我在闻州,就算做了再大的事,也是把原本的蛋糕做大了一倍两倍。如果用数字来衡量我的政绩,那只不过是一个百分比。同样,如果用数字来衡量这个小小的板栗厂呢?从无到有,这个数字就是无穷大。所以,我一直在想两个词,一个是造血,一个是输血。我们的汽车工业园引进了几十亿的资金,那是在输血,而板栗厂一分钱没有引进,他们却在是造血。我想,我们下一步,除了对外引资,努力输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对内挖潜,多培养一些具有造血功能的中小型企业。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叫对内挖潜,扩大内需,而实际上,我们也仅仅只是喊了喊而已,真正落到实处的,少见。或许,这正是我们所缺的一课,我们要在这方面好好补课。

    吉戎菲说,我同意上面几位书记的意见。坦率地说,刚开始走进这里,我有些不以为然。为什么?因为我们东涟的情况,和雷江是比较接近的,不少地区和高岚差不多,同时,像兴唐板栗厂这样的企业,我们那里也有,甚至有不少以及有些规模还要大一些。换个角度,我又想,我们东涟都有这样的企业,整个江南省难道没有?我相信,江南省肯定可以找出几十家来。既然如此,赵书记为什么选中了这一家?带着这个问题,我非常仔细地看了这家厂,同时开始思考两个问题,第一,我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发展农村和农业经济,平均下来,对于一个村的投资,显然远远不止二十万,为什么效果不理想,而一个能人,却用二十万,彻底改变了这个村?第二,我们对这些农村企业或者农民企业的认识、关心和支持,是不是存在一个很大的误区?这里面,显然存在一个政府工作改变思路的问题。我们不是少了投入,也不是没有意识到刚才大家都谈到的对内挖潜和扩大内需等问题,而是缺乏主动积极的扶持意识,我们这些当领导的,高高在上,天天叫解放思想,可在这样一个关键点上,我们看到的想到的做到的,都只是GDP,都是输血,而不是造血。这个课题,给我的触动很大,一时之间,有很多方面,我想得还不深不透,我回去之后,还要好好地思考。所以,我在这里只把问题提出来。当然,也希望大家能够帮我找到答案。

    几个市委书记都说了,副厅级以上干部中,江育奇和曹能宪没说。江育奇正要开口,却见余丹鸿手拿着电话,神色凝重地从外面进来,走到赵德良身边。刚才大家发言的时候,余丹鸿拿着手机出去了,显然是接听一个重要电话,此时急匆匆进来,大家都意识到他有重要事情向赵德良汇报。江育奇刚开了个头,便将话收了,看着余丹鸿。余丹鸿走到赵德良身边,弯下身,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赵德良听了,脸色显得有些惊讶。赵德良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省委办公厅每年不都组织干部体检吗?

    余丹鸿说,是的,每次我都亲自抓的。

    赵德良问,那为什么以前没发现?他每次体检都参加了吗?

    余丹鸿说,都参加了。

    赵德良说,你去准备一下,我们赶回省里去。

    余丹鸿出门后,赵德良缓了缓凝重的神色,转向唐小栗,问道,唐小栗同志,你当村长,带动了一个村,现在当副镇长了,准备怎么带动一个镇?

    唐小栗说,我们宁桥镇是全县最穷的镇,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向内挖潜,争取多办几家乡镇企业。我们这里底子薄基础差,乡镇企业大多是第三产业。今年,我计划自己再办一家企业,另外争取扶持培养三四家企业,使全镇工业产值增加三千万到五千万。

    赵德良问,这三千万到五千万,包括你的板栗厂吗?

    唐小栗说,不包括。

    赵德良说,哦,你好像已经有目标了?

    唐小栗说,刚才大家吃到的竽头丸子,是我们这里的独特产品,我准备开发这个产品。正好我的板栗厂也是食品企业,如果做竽头丸子,还是食品企业。现在的很多东西都可以用上,比如食品卫生检测,以及客户等。我估计,投产第一年,产值达到三百万,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赵德良说,好,这个项目有点意思。你的厂建起来后,我来给你当宣传员。

    此时,乡亲们已经集中到了村委会前面的空场上,余丹鸿进来向赵德良报告。赵德良站起来,对大家说,唐家坳的乡亲们听说我们来了,很热情。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一起去给乡亲们拜个年吧。大家全都站起来,待赵德良走到门口,其他人才跟在他的后面走出去。天气非常好,太阳暖暖的,山区的空气,非常清新,远处的山峦间,有淡淡的雾霭。毕竟是过年,鞭炮声此起彼落,哄抬着宁静的乡村。全村的老百姓,甚至邻村的老百姓,像赶场一样,拖儿带女,站在村委会前面的空场上,有好大一片,热切地望着这一群大官。赵德良原本对唐小舟说,要到他家去坐坐,拜望一下他的父母,但因为变故,这道手续省了。

    出门后,赵德良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唐小舟,对他说,你的父母来了吗?

    唐小舟会意,领头走了几步。他的父母早已经站在人群中,位置正在中间。他走到父母面前,赵德良跟了上去。唐小舟将父母介绍给赵德良,赵德良分别和他们握手,说了一些拜年的话。父母毕竟是老实巴脚的农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和赵德良握手的时候,激动得热泪盈眶,话都说不出来。

    赵德良和唐小舟的父母握过手,又分别和乡亲们握手,最后,他站在乡亲们面前致词。这是一次即兴演说,没有任何讲稿。赵德良讲得激情四射、神采飞扬。尽管这一过场走得很扎实,唐小舟仍然感觉到,赵德良显得有些急,他大概急于赶回雍州。

    赵德良致词的时候,唐小舟才有机会靠近余丹鸿,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丹鸿说,刚才的电话,是肖斯言打来的。游副书记的情况不太好,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现在正在北京住院。

    唐小舟暗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件大事了,难怪赵德良显得这么急。此前也曾听说过游杰的肝脏不太好,几十年的老病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病。唐小舟无法知道余丹鸿接到这个电话时的心理活动,却可以推测。不管他表面上显得何等凝重,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一定充满了惊喜。

    早在赵德良来江南省之前,余丹鸿就和陈运达之间达成默契,陈运达一旦当上省委书记,余丹鸿就去当常务副省长。常务副省长和省委秘书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可常委和常委是不同的,秘书长是最后一名常委,理论上,职权比副省长要大,可实权,别说是与一名常务副省长相比,就是普通的副省长,都要实惠得多。赵德良一来,陈运达没有动,余丹鸿自然是美梦成空。赵德良主政的两年多时间,下面一直蠢蠢欲动,利用各种关系各种借口提醒赵德良,下面的班子应该动一动了。动下面的班子,自然是为了权力蛋糕的分配,谁都想分到最大的一块。赵德良却与众不同,除非某个位置的空缺影响到了工作,能不动的,他坚决不动。眼看到了党委换届年,这次再不动,便说不过去。所以,早在半年多以前,省委常委会就研究过换届工作,省委组织部也已经开始动作。

    早在春节前,各地已经开始了跑官高潮,每个身在官场的人,都紧盯着上面的几个位子呢,竞争的人多,谁都想成为那个脱颖而出者。大家最初以为,这次动的主要是市县,省里除了周昕若这个省委常委、雍州市委书记位子以外,政协主席也到龄了,现在再加上一个游杰,就会空出三个位置。这三个位子,政协主席虽然不是常委,但是正部级,对于排名靠后却又年龄偏大或者上升无望的常委来说,到这个位置去养老,自然不失为一很好的选择。另外两个位置,副书记在常委中排名第三,雍州市委书记是常委,但排名却是按照本人的资历而定。周昕若的资历很老,是目前所有常委中任职时间最长的,所以,他排在夏春和之后,列第五位。雍州市长温瑞隆,正谋求这个位置,假若他当上了雍州市委书记,在常委中的排名,可能就会后挪,最好的结果,也是排在常务副省长彭清源的后面。

    如果按部就班,就地解决的话,江南省最有可能接替副书记职务的人有四个,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彭清源,他和赵德良走得比较近,将彭清源提起来,更有利于他和陈运达之间的制衡。第二个是夏春和,他目前是纪委书记,在常委中排在游杰的后面,如果是排队上的话,他自然就顺上去了。第三个是罗先晖,他是政法委书记,在常委中,他排在彭清源的后面,列第七位。但此次扫黑行动获得巨大成功,也同时显现了罗先晖的政绩一般,加上他和陈运达的关系相对密切,赵德良用他的可能很小。第四个人便是组织部长马昭武。在省委常委中,组织部长是一个关键性职位,通常情况下,排名靠前,不过,马昭武的资历稍浅,进入常委的时间也较晚,他是前任省委书记袁百鸣提起的人,在今天的江南省官场,显得比较孤立。赵德良到达江南省后,他是第一个明确向赵德良靠拢的人,对于赵德良来说,让马昭武上来当副书记,远比其他人好。

    前面的三个人,如果当了专职副书记,都可以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谁都不认为是赵德良从中起了作用,自然也不会对赵德良感恩戴德。相反,省委书记和省委副书记,在工作中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在这类矛盾中,起着关键作用的,并不仅仅是你这个人,更重要的还是你背后的势力。若以势力评估,赵德良的首选,应该是马昭武,最不愿选的人,大概就是彭清源了。

    然而,这仅仅只是按照理论上的次序或者说按照赵德良的角度思考得出的结果。这个结果并不一定是最终的事实。毕竟,省委副书记一职,省委没有决定权,只有建议权。既然决定权在上面,最终谁上,就需要八仙过海。如果神通广大,排在后面的常委,同样有可能一跃而到达第三位。别说排在后面的常委有这种可能,就算是未能排上常委的副省级干部,也完全有可能。即使是那些已经去了人大政协,理论上已经没有机会的副省级以上干部,只要年龄还没有踩线,同样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退一步说,即使自己当不了副书记,排排坐吃果果,大家的位置顺次往上移一移,也是完全可能的。如果出现交通拥塞时依次放行的结果,常委中,宣传部长丁应平这个位置定下来还不到一年时间,动的可能性不大。夏春和当了八年常委而余丹鸿的秘书长也当了七年,是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其次就是彭清源、罗先晖、马昭武。

    若是让余丹鸿本人挑选,他的首选自然是担任副书记,在赵德良不是太信任他的情况下,拿到副书记这个职位,需要强大的后台。除了副书记之外,还有两个位子是余丹鸿梦寐以求的,一个是常务副省长,一个是组织部长。彭清源和马昭武,哪一个当了副书记,余丹鸿都有可能顶替他们。如果能去当常务副省长,自己和陈运达的关系密切,陈运达自然也乐于见到这一结果。至于组织部长,是所有常委中,除了省委书记之外,实权最大的官,他手里握着全省的官帽子,就算他不将这些官帽子公开标价出售,一年捞个几百万,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果胆大一些,敢卖官鬻爵,一年便能出好几个千万富翁。

    权力金字塔的每一次松动,能给身处官场之中的每一个人带来希望。

    自然界常常提到蝴蝶效应,那是因为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向纽约科学院提交了一份论文,说,一个气象学家提及,如果这个理论被证明正确,一只海鸥扇动翅膀足以永远改变天气变化。在以后的演讲中和论文中,他用了更加有诗意的蝴蝶,说,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蝴蝶效应是否存在,并没有被科学界证实,因此,这种效应,只能算是一种假想。但在其他很多方面,人们都能感受到蝴蝶效应的存在。比如在经济学界,人们常说,华尔街打个喷嚏,全世界金融市场就会患感冒。这就是蝴蝶效应在经济学界的典型体现。而在官场,蝴蝶效应同样是存在的。比如现在,游杰的省委副书记位置一旦空出,蝴蝶效应立即就会显现,某一人递补这一职位的结果,后面可能出现一连串的顺次递补。这种官场蝴蝶效应,都有可能神奇地改变一个应届大学生的命运。比如说,顺势而动的结果,使得一名公务员升上了副科长,而这个单位,也因此出现了一名公务员的缺额,最终,这个缺额,便有可能被一名应届大学生填补。

    接到这个电话后,余丹鸿立即进来向赵德良汇报。那一瞬间,赵德良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除了他自己,谁都无法知道。唐小舟原以为,各位领导依次发言后,赵德良肯定会进行一番总结发言。可这些程序,都因意外而中止。

    下午还有几个议程,比如赵德良看望了几个贫困户,又给唐家坳的乡亲们拜年。唐小舟已经看出来,这些程序,赵德良走得很勉强,一个小时不到就结束了。此时,大家都已经清楚了原因,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江南省的官场结构发生了地震,赵德良必须赶回省里,指挥抗震救灾。

    所有人坐上汽车,正启程返回的时候,唐小舟接到一个电话。

    如果说,有关游杰的消息令江南省官场几乎所有人心灵深处刮起一场风暴的话,这个电话,却让唐小舟感受到了一声惊雷。

    在全省扫黑行动中落马的原泸源市公安局局长孟庆西送医途中,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劫走了,目前去向不明。

    接到这个电话后,唐小舟一秒钟没有耽搁,立即坐到了赵德良身边。

    赵德良有个习惯,上车后抓紧时间睡觉。唐小舟坐过来时,见赵德良双手抱在胸前,背靠着椅子,双眼紧闭着,神态安祥,并不像睡着了。果然,唐小舟刚刚坐下,赵德良有所感应,睁开眼睛,看了唐小舟一眼。唐小舟弯过身去,小声地对他说,刚才接到公安厅的电话报告说,孟庆西被人劫走了。

    他以为赵德良听到这话会大感震惊,事实上没有,赵德良的表情显得极为平静。很快,唐小舟便意识到,他这种平静,是因为思考,并没有听清自己所说的内容。过了一会儿,赵德良问,你刚才说什么?

    唐小舟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赵德良震惊了,他转过头看着唐小舟,半天没有说话。给唐小舟的感觉,他完全不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游杰生病,已经让江南省政坛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现在又发生了孟庆西被劫走案件,那就是另一道大裂缝了。两大裂缝,会令江南官场这道大坝,出现怎样的大溃口?简直无法预计。唐小舟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个消息,给赵德良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近距离观察赵德良,唐小舟认为,赵德良属于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这两年多时间里,经历了很多事,令赵德良感到压力的事还真不多。或者说,唐小舟从旁感受到赵德良正经受巨大压力的事并不多。唐小舟的印象中,只有两次,一次是现在,另一次,是全省武警部队名义上搞反恐演习,实际上投入全省大反黑行动之时。

    唐小舟忘不了在雍警酒店的两天两夜。表面上看,演习指挥部的高官们在那里只是聊天,一切都风平浪静,只有他知道,那是惊心动魄的两天,是生与死的两天。那两天的行动如果失败,将会是赵德良在江南省官场的彻底失败,也很可能是唐小舟个人命运的终极失败。所幸,到了第二天下午,各地纷纷报捷,此次行动的目标人物,百分之七十落网,还剩下少数漏网者,基本也都在控制区域内,相关行动小组,正在进行第二阶段的搜捕行动。

    第二天下午五点,赵德良离开了雍警酒店,坐上车后,唐小舟问赵德良,去哪里?

    赵德良靠在后背上,半天没有说话。唐小舟不好再问,只好驾着车,在市区里缓缓行驶。他想,赵德良太累了,或许想借此机会休息一下吧。可走了不久,赵德良说,回家去吧。唐小舟从反光镜中看了赵德良一眼,见他闭着眼睛,并没有睁开。

    进门以后,赵德良对赵薇说,小赵,你去弄点菜来,我和小舟要喝点酒。

    不仅仅是赵薇惊讶,唐小舟也惊讶,赵德良还从来没有在家喝过酒,更没有这种单独喝酒的经历。唐小舟因此知道,赵德良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他的紧张,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

    如果说,赵德良来江南省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打一场仗的话,这场战役,就是他的辽沈战役。这一胜利,将彻底奠定赵德良在江南省的地位。唐小舟心里清楚,扫黑是胜利在望,可反黑却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从扫黑到反黑,一字之差,却又意义深远。扫黑,或许只是扫除江南省的黑恶势力,反黑,却是要反掉江南省的黑恶势力和背后的保护伞。现在,扫黑确实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保护伞却还竖在那里。

    第三天,演习行动进一步扩大战果,可以用一个常常在公文中出现的词:捷报频传。至此,赵德良似乎彻底松了一口气,带着唐小舟,出现在全省公安局长会议上。这是会议的最后一天,整个下午,全部给了赵德良,他在会上宣读唐小舟写的那份讲稿。讲稿是唐小舟写的,内容他早已经烂熟于心,没有可研究的,真正值得研究的是赵德良的语气表情以及精神面貌。唐小舟确实感到,今天的赵德良,浑身上下,有一种被压抑的兴奋。

    全省扫黑行动的进展,公安局长们自然早已经清楚,此时听到赵德良在台上大谈反黑,台下这些听众们,大概个个胆颤心惊,坐立不安。唐小舟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如果没有武警部队以及省公安厅的这次行动以及令人鼓舞的战果,赵德良的这个报告,就显得突兀。而现在,形势早已经明朗,他的这个报告,成了有的放矢,震撼力可想而知。

    会议闭幕后,公安厅有一个酒会。参加公安局长会议的包括市县两级公安局长和常务副局长,约四百人,需要摆三十多桌。雍安酒店的餐厅根本没有这样大的规模,只好包下了迎宾馆。迎宾馆有几个很大的餐厅,全省开人代会的时候,几千人同时在此用餐。

    唐小舟陪着赵德良,六点钟到了迎宾馆的休息室,罗先晖、杨泰丰等人,早已经等在那里。唐小舟以为,大家都要等赵德良,只要赵德良一到,就会被请进餐厅,酒会立即开始。可不知为什么,赵德良坐下来后,和罗先晖说话,杨泰丰似乎也并不急于请他去宴会厅。

    过了十分钟左右,休息室门口开来了几辆刷着江南省人民检察院字样的汽车,汽车很有规矩地停下来,却只有一辆车上有人下来。下来的两名检察官没有丝毫停留,迈着正步走近休息室。唐小舟正好在门口,见两名检察官往里面闯,他不得不将他们拦住,问他们有什么事。其中一名检察官递上自己的工作证,唐小舟接过来看了一眼,叫章政,职务是处长。

    政解释说,我们要在这里执行公务,必需向杨泰丰厅长通报。听说杨厅长陪着赵书记和罗书记在这里,所以,我们赶过来了。

    唐小舟不能让他们进去打扰赵德良,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杨厅长叫出来。

    杨泰丰出去不久,将两名检察官带进了休息室。杨泰丰走到赵德良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赵德良看了看那两名检察官,又弯过身,对罗先晖耳语了几句。罗先晖显然很惊讶,问章政,证据确凿吗?

    章政看了看罗先晖,又看了看另外两位领导,说,逮捕证是检委会签署的。

    赵德良说,检察院有独立执法权,你们按照程序去办吧。

    此话一出,罗先晖不好再说什么了。从程序上说,罗先晖是政法委书记,公检法都是他的权力范围。检察院反贪局立案侦查一名市公安局长,或者检委会决定实施逮捕,都很正常。如果这一切实施前后,并没有告之他而是告之了赵德良,越位了,不正常了。此次反黑,是公安和武警配合行动,一直没有见过检察院的身影,现在突然出现一些检察官,连唐小舟都认定,此事定然有个人在背后协调。毫无疑问,公安厅长杨泰丰不具备这样的职权。如果严格按照程序,这件事应该由罗先晖来做。显然,眼下这件事,越过了罗先晖,直接由赵德良协调了。而在表面上,又进行了一番弥补。章政等人,显然是来请示赵德良的,可他们不能这样干,否则罗先晖会彻底和赵德良翻脸。他们借口到公安部门来办案,要知会公安主官,理由很充分。如果没有赵德良在场,杨泰丰先向罗先晖汇报,现在只好先向赵德良汇报,同样没有程序问题。但即使如此,赵德良如果不表态,罗先晖仍然可以横插一杠子,毕竟这是他的自留地嘛。赵德良装得漫不经心,说,公检法有独立执法权。意思明确了,这事你们别找我这个省委书记,应该找政法委书记。可政法委书记能怎么办?说,你们不能执行?书记已经说了公检法有独立执法权,你武断地阻止,没有理由了。

    由这件小事,唐小舟看明白了一件事,扫黑第一阶段失败,赵德良一定很仔细地总结过失败的原因,这个原因,并不是别的,而是某几个人在背后搞了鬼。而这几个有可能搞鬼的人中,罗先晖的名字,恐怕会排在很前面。

    两名检察官听了赵德良的话,向他们敬礼,退了出去。随后,从另几辆车子上,下来十几名检察官,他们排成两队,由刚才进入休息室的两名检察官分别领了,向餐厅走去。

    晚宴的规定时间是六点开始,现在已经过了六点钟,所有的公安局长早已经就位,正在议论为什么还不开始,见突然进来两队检察官,顿时感到不爽。公安和检察一直存在矛盾,这是由最初的程序设计决定的,根本不可改变。检察院的一项重要职能,就是对公安所办的每一案件进行复核,然后提起公诉。这样一道程序,便有了对公安办案程序的监督意义,对于那些程序有明显瑕疵的案件,检察院有权打回票。公安局却对检察院无能为力,彼此间便难免摩擦,几十年积累下来,这两个机构,便有了积怨。现在全省的公安局长在这里举行晚宴,这些检察官却闯了进来,有些公安局长,心里自然不痛快。

    两队检察官走到了餐厅的正中间,停在一张桌子前,形成了一种局面,将这张桌子包围了。对此,有些公安局长已经愤怒,开始骂骂咧咧。检察官们自然知道公安局长有些情绪,却不管不顾。章政向前跨出半步,站到孟庆西的面前,问道,你就是孟庆西?

    孟庆西多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发白,表面上还强装镇定,说,我是,你是谁,有什么事?

    章政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江南省人民检察院的章政,我奉命执行对你的逮捕。说着,章政从腋下那只黑包里抽出一张纸。

    孟庆西当即叫道,什么?逮捕我?凭什么?

    章政挥了挥手里的逮捕证,冷冷地说,请签字吧。

    孟庆西猛地将餐桌一拍,说,扯蛋,什么逮捕证?拿来给老子看看。说着,便要上前抢逮捕证。

    章政早有准备,向后退了一步,他身边的几名检察官,立即上前,抓住孟庆西,将他按倒。

    作为市公安局长,在圈子里,孟庆西有几个铁杆哥们儿。他们平常原本就不太把检察官放在眼里,现在又见检察院跑到全省几百名公安局长堆里抓人,心中恼火,想为孟庆西出头,有人大叫,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敢跑到公安厅来抓人。其他人跟着起哄。他们心里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市县公安局长,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是霸王,可这是在省里,来的是省高检的检察官。自己真在这里闹出什么事,那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自找麻烦。他们最多也就吼一嗓子,绝对不敢有任何动作。

    杨泰丰陪着赵德良以及罗先晖恰在此时进来,见状,大声地说,干什么?反啦?

    公安局长们见厅长和省委书记等过来了,自然不敢再有任何情绪表露。孟庆西估计和杨泰丰还有些交情,见杨泰丰等几从侧门进来,正准备走向正中的那张餐桌,便带着一种类似哭腔的腔调大声地喊,杨厅长,救我。

    杨泰丰陪着赵德良等从侧门进来,已经到了正中间空出的那张桌旁,听到孟庆西的话,杨泰丰停下来,向中间张望。赵德良似乎没听见一般,在正中坐下来。并且主动叫罗先晖坐下来。

    孟庆西一直在大叫,并且不肯和检察官配合。杨泰丰不得不处理一下,便走到孟庆西那桌前面停下来,说,我倒是很想救你。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能够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是公安局长,懂得法律,你好自为之吧。说过之后,转身而去。

    孟庆西意识到自己麻烦了,却又不甘心,大声地叫,这是政治迫害,我要控告。

    检察官们继续自己的工作,给孟庆西戴上手铐,再抓住他的手,要求他在逮捕证上签字。孟庆西拼命挣扎,大吵大闹,拒绝签字。手铐的内侧是齿状的,越挣扎铐得越紧,由于孟庆西的闹,手铐已经扣进了他的肉,很快便开始流血。孟庆西不管不顾,仍然大闹着,且大声地叫着罗先晖的名字,希望罗先晖能够帮自己。

    唐小舟早就听说,孟庆西之所以胆大妄为,就因为他的伯乐是罗先晖和宗盛瑶。或许,他以为罗先晖一定会出面保自己吧,所以,大声地向罗先晖表达。罗先晖已经坐到了赵德良身边,听到孟庆西的大叫,十分尴尬。杨泰丰已经转身返回席位,听到孟庆西大闹,又踅回来,对检察官们说,先把他带走吧。

    检察官们得令,将孟庆西夹了,向外走去。孟庆西仍然不甘心,一边挣扎一边大叫,说,罗书记,我冤枉啊,罗书记,你一定要救我啊。

    事后很多人分析,此举属于杀鸡儆猴,目的是要让全省的公安局长有所敬畏。唐小舟也想到,将逮捕孟庆西安排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是赵德良有意为之,这是他立威的手段。

    这次反黑行动中落马的,自然不仅仅孟庆西,还有几十名处级以上官员。

    赵德良决定采取反黑行动之时,曾说过让江南人民过一个干净的国庆节,而真正干净的,是一年以后的春节。唐小舟以为,这次大扫黑,赵德良大获全胜,彻底稳定了江南省政局。却没料到,按下葫芦浮起瓢,不经意间,看似牢固的政治大堤,竟然一下子溃开两道大缺口。

    过了好一会儿,赵德良问,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具体情况,唐小舟并不完全清楚,容易向他报告的时候,他仅仅只听了个大概,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来向赵德良通报。他说,具体细节还没有落实,基本情况是,孟庆西在看守所里自残,看守所不得不将他送到医院救治。有一伙人事先等在医院,等看守所的车一到,劫走了孟庆西。

    唐小舟以为,赵德良会下达什么命令,因此在他身边等着。但是,赵德良再次将身子往后一靠,陷入了沉默。和刚才不同的是,他没有闭上眼睛,目光盯着窗外的某一处,似乎是在看风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唐小舟明白了,无论是游杰生病还是孟庆西被劫走,都属于突发性大事,赵德良需要充分思考。

    他悄悄地站起来,弓着身子,离开赵德良身边,回到后排的位子上。刚刚坐下,政法委有电话进来,同样是通报此事。唐小舟接电话的时候,余丹鸿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待他接完电话,便问,赵书记已经知道了?

    唐小舟说,知道了。

    余丹鸿说,公安厅怎么搞的,闹出这么大件事来,真是不让人省心。

    唐小舟想,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让人省心的,恐怕不是省公安厅,而是另有其人。整个事件看上去环环相扣,每一步都是在按照计划走,背后如果没有高人,谁都不信。而这个高人,到底只是想把孟庆西捞出去,还是另有目的?这才是整件事中,最值得玩味的地方。

    路途有几个小时,余丹鸿虽然在唐小舟身边坐了半天,却没有再说话,赵德良没有睡觉,一直都深沉着,这一路上,显得异常沉闷。直到下车时,赵德良才说了一句话。他对唐小舟说,小舟,你辛苦一下,去一趟公安厅吧。

    唐小舟等待赵德良更进一步指示,但是没有,他已经转向余丹鸿,吩咐余丹鸿派人去北京看望游杰。

    没有更进一步指示,唐小舟只好自主行动,给容易打了一个电话,了解相关情况。

    容易说,事件发生后,政法委和省公安厅极其重视,政法委书记罗先晖亲自指挥,调集省市刑侦以及特警中的精兵强将,由政法委安排一间办公室,组成了专案组。目前,专案组已经到位,今晚召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唐小舟问,案情分析会,你会参加吗?

    容易说,这类会议,通常是分管刑侦的副厅长参加,这次的案情重大,政法委书记罗先晖同志亲自参会,所以,杨厅长也会参加。公安厅政治部通常不会过问具体的业务工作,因此不会参加。

    政治部属于政工部门,而不属于业务部门,自然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会议。唐小舟想,假若自己带着容易一起去参加,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官场暗示,便对容易说,要不,你准备一下,我和你一起去听一听吧。

    商量之后,唐小舟在街边吃了点东西,恰好容易的车子过来,接了他,一起去政法委。

    政法委在省委有一幢大楼,三楼的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他们两人直接走了进去。会议早已经开始,因为他们两人的到来,会议中断了。椭圆形会议桌的主位上坐了三个人,当中是罗先晖,两边分别是政法委的一位副书记和公安厅长杨泰丰。唐小舟进去时,三个人同时站起来,罗先晖请唐小舟到前面去坐,唐小舟连忙摆手。罗先晖一再邀请,唐小舟坚持不肯坐过去。

    会议继续,由刑警总队长雷吾他介绍案情。

    对孟庆西的逮捕是检察院反贪局执行的,有关案件的归属权在检察院。为了更进一步查明案情,尤其是查清与孟庆西案有牵连的其他公安干警的涉案情况,公安部门也同时成立了专案组,这个专案组是由公安厅委托雷江市公安局成立的。对孟庆西执行逮捕后,关押在江南省第一看守所。最初,考虑到孟庆西的情况特殊,将他单独关押,后来,孟庆西说一个人太孤单,强烈要求进集体号,看守所认真研究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孟庆西在看守所关押了三个多月,除了审讯方面不肯和专案组配合,在看守所却安分守纪,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昨天是大年三十,看守所加餐。虽说是加餐,也只是在平常伙食中加了一道肉菜,并没有加进多余的餐具。半夜时,孟庆西叫腹痛。

    同监人员叫来看守。看守进去查看,见孟庆西在地方打滚,并且大声地喊叫,身上出了很多汗,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其他人,他们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孟庆西哼哼叽叽,问他,他说腹疼。大家说,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他说没事,忍一下就过去了。没过多久,他痛得在床上扭动,并且从床上滚到了地方。

    看守叫来值班医生。医生对孟庆西例行检查,发现他的生命体征正常,认为他是装病,教育一番后离开。可孟庆西一直都在叫唤,折腾得整个狱室无法睡觉,同监人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叫来看守。看守无可奈何,只得将他带进医务室。值班医生再次对他进行检查,给他吃了止痛药,他仍然叫腹痛。医生和看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吞服了什么东西自残,一再问他,他却不说。

    一直闹到八点多钟,他才承认,自己吞下了一支餐叉。看守问他,餐叉从何而来,他不肯说,只求看守救救他,说当时只想自杀,没想到这种办法太痛苦了。现在,他不想死了,请看守救他,并且保证,救活他后,他保证主动坦白,再不隐瞒。

    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看守没法证实,只好向上请示。所长也不敢决定,分别向检察院和公安厅请示。孟庆西毕竟是个重要犯人,遇到这样的事,谁都不敢作主,只好层层上报,最后报到了政法委。罗先晖说,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懂变通,他说吞了叉子就吞了叉子?送到医院去照个X光,不是一切都清楚了。

    这么一折腾,到了九点多。看守所决定把他送到武警医院,为了保证安全,看守所派了六名警员护送。可是,他们将孟庆西从警车抬下来时,出事了,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群人,似乎是因为医疗纠纷扯皮,打着标语,叫喊着还我儿子之类,又是哭又是闹的,一下子集中到了警车的周围。看守所的干警们完全没反应过来,便被这群人围住了。

    事后分析,那伙人可能使用了,他们在接近干警的同时,给干警们下了药。瞬息之间,干警们失去了抵抗力,等他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全都坐在警车上,却没有看到孟庆西,也没有看到那伙人。

    雷他吾说,刑警队在事发后,前往武警医院调查,找到了几个当时在现场的目击者,据他们说,确实看到有一群人闹事,又是哭又是喊的,可能有一两百人。这些人,不像是从门口进来的,更像是原本就在周围,突然之间,一下子涌了出来。有那么十几分钟,一度显得有些乱,也不知乱什么,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自杀,其他人制止。又像是有什么人打了起来。不过时间很短,也就一刻钟左右,那些人全都散了。许多人觉得奇怪,不明白那些人在干什么,像演戏一样。

    可以肯定的是,孟庆西根本没有吞叉子,一切都是他的表演,否则,他不可能那么顺利地逃走。从整个事件可以看出,这是一次周密计划的行动,计划的第一部分,自然是孟庆西假装吞叉,看守所不得不将他送往医院检查。孟庆西当过公安局长,要进行这样的计划,以及表演吞叉,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是,无论是孟庆西还是外面接应的人,都有两大难题无法解决。一是时间的选择,二是对送医地点的把握。

    在外面接应孟庆西的人,不可能准确地把握在里面的孟庆西何时行动,以及行动后,看守所是否将其送医,或者将送往哪间医院。即使孟庆西知道,自己必然被送往医院检查,也不可能准确地判断具体医院,外面接应者,也绝对不可能同时在几家医院埋伏人员。这两大要点说明,在看守所,孟庆西有一个联络人,这个人,能随时和外面互通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