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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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天气很好,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公园里的花朵已经开放,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星星点点,吸引着蜜蜂蝴蝶在其间翩翩起舞。我带着小女在花园里散步,小女开心地追着蝴蝶玩。在花园的一角,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半蹲着,一动不动,专心地看着他面前的一簇花。他的专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好奇地想要凑近看看。这个时候小女追着蝴蝶也到了他身边,突然,小女拌了一下,整个人扑到老头面前的花丛中。老头直起身子,无限留恋地看着一只飞走的紫色蝴蝶。我冲过去,抱起已经开始哭泣的小女,对老人的默然感到奇怪。老人气愤地瞪了小女一眼,把拐杖在地上拄拄“哼”了一声,迈着蹲得麻木的脚,一瘸一拐地走了。

    小女喜欢上了小花园,每个星期都要让我带她来这里,看花追蝴蝶。几乎每次我们都能遇见那个奇怪的老头,有时候他在孤独地散步,在深深的沉思中,有时他又在飞来飞去的蝴蝶中找寻紫色的蝴蝶。我几乎要怀疑他是研究紫色蝴蝶的专家。

    又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们照样在花园里相遇,突然,小女叫了起来:“爸爸,快来看呀!好大一只紫色蝴蝶。”我快步走向小女,老人象电光一样从我身边闪过,一把推开小女,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只蝴蝶。这确实是一只罕见的蝴蝶,至少我从未见到过。它通体的紫,一点杂色也没有,显得纯洁而高贵。老人看着它激动得喃喃自语:“我的紫蝶,我的紫蝶。”紫色的蝴蝶只停了一会儿就飞了,老头挥动双臂追着它,他在拥抱这只飞走的蝴蝶。

    蝴蝶飞过一棵树后就不见了。老头若有所思,不停地叹气、摇头,又莫名其妙地微笑,许久才注意到我们,他对小女笑笑表示感谢。

    小女问:“爷爷,那是一只什么蝴蝶?好漂亮!”

    老人摸摸小女的头,说:“它叫爱情蝶,很漂亮吧?”

    小女点点头,又玩去了。我邀请老人一起到花园的石凳坐坐。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紫色蝴蝶。你是研究蝴蝶的吧?”我问。

    “不是,我是医生。我之所以对紫色的蝴蝶感兴趣,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叫紫蝶。”老人无限神情地说。

    “紫蝶,很好听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应该是一位女士,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足以让人忘记。可是50年前的事对于我来说却如昨天一样清晰。”老人开始了他对过去的回忆。

    认识她是从一封发错的信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下放到一个小山村当赤脚医生,老婆为了和我划清界限,坚决地离婚了,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开始自暴自弃起来。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厚厚的信,这是一封陌生的信,不论地址和笔迹都不是我所熟悉的,我疑惑地打开,看了两行我就知道这是一封寄给一个和我有同样名字的人的信。看别人的信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没有继续往下看,不过随信而附的诗作我还是忍不住看了。因为,我虽然是从医的,却喜欢文学,下放之前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短文和诗歌。紫蝶的诗歌不算是精品,可是那里面却充满着痛苦的渴望和不懈的追求,有一种打动人的力量。我记得她在一首叫紫蝶的长诗里写到:忍着疼痛/破茧而出/爱情在山那边/我蓝色的翅膀/能否/穿过重重山岭/到达/我梦想中的天堂?

    她的诗歌让我激动了好几天,我从沮丧了失落的心情中走了出来,山村贫瘠的生活也因此变得丰富起来。几天后,我给她回了封信,告诉她,我没有看她的信,只是看了她的诗歌,并且对她的诗歌发表了我个人的看法。我不知道她是否回信,但是我却开始等待她的来信,这一等就是半年,在我以为不可能收到她的信的时候,她的信却来了。拿着她的的信,我莫名地激动着,如同收到情书一样。她在信里表示对我的感谢,并且对她这么久才回信表示了歉意。她说,这半年她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她几乎快要死去。另外一个叫韩江的是她的老师,也是她所爱的人。韩江是以右派的身份被下放的,他瞒着她,想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她为了找到他,几乎要掘地三尺。当她最后终于找到他,并且不顾一切去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却因为受不了生活的折磨而自杀了。她的信写得很平静,象在讲诉别人的故事,可她那压抑的痛苦却让我感同身受。我马上给她回了信,我没有安慰她,我怕我的安慰反而会触及她的伤痕,我只是写了我的山村生活,我的读书心得,我的涂鸦之作。就这样,我们开始长达5年的通信。我们慢慢成了朋友,成了知己,成了精神世界的恋人。5年里,我们从未见过面,也没有谁提出过要见面。直到76年我落实政策,在准备返城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要见见她,于是我绕道去了她教书的小镇上。

    小镇上就一所学校,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家,我站在她的门外,幻想着感人的相聚,我们热烈拥抱,我们含泪对望,我们用眼神说着我们的爱情。她应声开门,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和我想象完全不同的紫蝶。我想象中的蓝蝶应该是脱俗的,应该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你别误会,她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可是她的眼睛没有神采,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头发马马乎乎地挽着,有些蓬乱,衣服上有很多洗不掉的痕迹。我第一眼看见的紫蝶就是这样被俗事所缠绕的家庭主妇的形象。刚开始她并未意识到我是谁,象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可是,我的表情让她很快认出我来。她低声喊了声:“天!”迅速转身关上门,很快又打开了。这次,紫蝶出现了。她被深深的忧郁所笼罩,以一种让人心疼的眼神看着我,泪水在她的眼里泛起波澜。她正准备说话,屋里传来声音:“是谁呀?请人家进屋吧。”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紫蝶收回快要出眶的眼泪,给我们介绍:“我丈夫。我老师。”

    我们虽然通了5年的信,可是,我们从不过问对方的生活。我想到过很多关于她的生活的情形,可是,惟独没有想到过她已经成家了。我用质问的眼光看着她,她回避着。我想要逃离,逃离紫蝶给我展现的生活。他的丈夫却和我热情地握手,极力挽留想要离开的我。

    我留了下来,旁观着紫蝶的生活。他的丈夫是一个俗气的人,充满了市侩气息,我能感觉到这样的生活对紫蝶来说,每一秒都是折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她那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我心如刀绞。

    吃过饭,紫蝶送我去赶车,我们一路慢慢走着,走得很慢很慢。我很想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家庭,可是我怕触及她的伤口,不敢问。千言万语,不知从和说起。

    终于,我鼓足勇气说:“紫蝶,不管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一样爱你。”

    “你看见的不是紫蝶,紫蝶只存在于你的精神世界中,她是一个完美的人,而我已是千疮百孔,我不配!”当她说出“我不配”的时候,眼睛流露出深深的痛苦,痛苦让她变得异常地美丽起来。这痛苦打动了我,她就是紫蝶,只有紫蝶才会有这样的痛苦,才会让痛苦变得如此的美丽

    “你是紫蝶,你是我认定的紫蝶,我只能比以前更爱你。”

    “我已经被深深绑在这样的生活中,即使是痛苦也要生活一辈子。这是我的命!”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到命,而且说得是那样地凄楚。她的手紧紧抓住我,指甲陷入我的肌肤中,她的表情是那样的绝望。命运到底是什么,让从不认命的她喟叹命运?我后悔去看她,让我看见她的这种生活无疑是对她的打击。

    在黄昏的路边,站在我们即将分别的路上。秋天的风很冷,树叶飘落,象一只只蝴蝶跳着最后的舞蹈。

    在风中我们拥抱着,我握着她冰冷的手,问:“以后我们还写信吗?”

    “我宁愿在美丽的时候死去。”紫蝶更紧地抱着我,她的泪一滴一滴滴在我的胸前,把我整个心都打湿了。车来了,我看见她独立寒风的身影渐渐远去,我不相信,这会是我们的永别。可是,这确实成为我们的永别,分别以后我给她写过几封信,都被她退回。我能想象她每次收到我的信内心受到的煎熬,我不忍让她受这样的折磨,所以也就不再给她写信了。

    回城后,老婆和我复了婚,然后有了小孩,然后有了很多无聊的琐事,生活得很忙、很累。可是我一刻也停止不了对她想念,吃饭的时候我就想,紫蝶这个时候也在吃饭吧,她在吃什么?上班的时候,我就在想她上课的情形,散步的时候想着,仿佛我们在一起散步,生病的时候想她,希望她不要受到病痛的折磨她融入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

    “她也一定在想着你。”我感慨地说。

    “我是既怕她忘记,又怕她想起。思念是幸福的,但也是痛苦的,她受到的苦太多了,我不愿因为我增加她的痛苦。”

    “其实你们可以见见面,作为好朋友。”我说。

    “就让她在心里永远保持着美好的回忆吧。”

    老人结束了他的讲述,最后他说:“紫色的蝴蝶叫爱情碟。为了追寻她心目中理想的爱情,一生中要翻越无数的高山、峡谷,直到变成最纯净的紫色。她就是一只紫色的蝴蝶,她宁可放弃,孤独一生,也不愿现实的世界玷污她理想中的爱情。”

    爱情蝶,是对爱情的信仰,即使孤独一生也是无怨无悔。我牵着小女的手,目送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我想马上回到家,告诉妻子紫蝶的故事,我要告诉她和她相守是何等的幸福,何等地奢侈。我还要告诉她,我们是一对紫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