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鱼龙舞 >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第十七章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

推荐阅读:快乐的花莲之旅淫术炼金士20——城战谋策篇姐姐与她的同学娇女封后之路最佳女配(快穿)老板,你马甲掉了我的大奶女友小瑄重生攻略穿书后我抢了反派雌虫猎人游记[女追男,剧情,肉渣]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奚无筌的眼角抽搐著,密如蛛吐的鱼尾纹蒙着眼窝子一缩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

    过去的十年间,他没有一夜不思念怜清浅,不断在梦臆里搜寻、回味着她的模样,直到惊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见泪痕……然而,眼前的赤裸玉人仿佛是从梦境中走出,与那刻骨铭心的一晌贪欢时竟无半分区别。

    除非这些年来,她被困于一处时间静止的秘境,否则残忍非情的十年韶光,怎未在深雪儿的身上留下痕迹?

    岁无多是,解玉娘也是。怎地……怎地只有我一个人老了啊?身心俱衰的奚长老眯着眼,刹那间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清楚记得九月十五那晚发生的事。比起追忆挚爱的美梦,恶梦毋宁更难遗忘,有阵子他一闭眼就会回到天崩地裂的当下,以致数日皆不能眠,几欲崩溃。

    观察到阴人喜阴的习性,岁无多特别挑选了九月十五的月圆夜,做为决战的时刻。是日,太阳尚未下山,奚无筌便已在谷外林间就位,浑身涂满杂入干燥狼粪的新鲜牛屎,藏身于一株双人合围的大树顶端。为确保引线能被顺利点燃,曲无凝特别在树干挖了道沟槽,埋入竹管引线,树叶因此开始凋萎,茂密树冠一时三刻秃不了,足以掩藏奚无筌的形迹。反正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黄的树木。

    阴人不会主动攀爬,只消不被发现,奚无筌点火后仍有机会退走。

    自从那夜布库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动,当中还有将近十天的光景,奚无筌与怜清浅把握时光,夜夜缠绵悱恻,如胶似漆,仿佛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师兄弟中纵觉有异也不忍揭破,让这对苦命鸳鸯好生相聚,以免有恨。

    壕沟土方在当日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将一干老弱妇孺送上峡谷顶端,耗费了最多的工夫。藏身于树冠的奚无筌,就著远处地平线的最后一丝余白,看见峡谷顶端燃起篝火,代表众人已平安就位,接下来只等阴人出现了。

    或因连日劳疲,也可能是临别狠射了几注给深雪儿,透支了最后的体力,里着缀叶绳网的奚无筌,竟在枝桠间沉沉睡去,直到细碎的刨刮声将他惊醒。

    青年睁开惺忪睡眼,瞥见相邻的另一株老树根部,一只涂了白垩也似的枯爪穿破土壤,从根隙间伸出一条环鞲捋袖的结实臂膀,攀缘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土的阴人来。

    树根下的土壤几乎枵空,足够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缩,稳如胎藏。难怪岁无多他们只在林间石下掘出几具,更多的阴人其实是藏在树根底部!

    岁无多他们几乎把林中地面掘了个遍,不仅是为增加奚无筌存活的机会,更有避免引线被断、计画功败垂成的深刻寓意。无论岁无多或曲无凝,断不能于此大意轻忽,遗下这等隐患。

    细细打量那卵形的根柢空槽,奚无筌发现树根上残留的土壤足有数寸厚,一铲落下未必能穿,难怪师兄弟们失察。问题是:每每到天亮之际才仓皇撤退的阴人大军,如何能掘坑自埋?

    黑夜中能见有限,然触目所及,十数头阴人从远近的根节处爬出,所著固然脏污,却称不上褴褛,与每夜袭来的阴人颇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质做工均属上乘,形制带着浓厚的外族风情——奚无筌在布库里见过类似的服制——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剑鞭尺一类。

    他没见过阴人使用武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惊雷般掠过心版:若非是自埋,而是为他人所埋,如葬茔穴,只是没有棺椁而已,一切就说得通了!

    入殓时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根隙间,委实太浅。除非埋尸之人预期尸体将醒,更须自行破土而出,这才刻意浅埋——沙沙如成群粪金龟般的异响漫入林间,数不清的阴人争相前行,潮水也似涌向藏形谷。空气里充斥着骇人的尸臭和肉腐,奚无筌须牢牢捂住口鼻,才不致呕出腹中酸水。

    数以千计的阴人同时行动,整座林子仿佛被置于沸水锅上,剧烈摇动起来。

    那些从树根爬出、武服执兵的阴人周围,仿佛有层肉眼难见的气罩,后头涌至的阴人无不自行绕开,不敢接近;偶尔有不小心被挤蹭过来的,只见从树根底下爬出的大阴人龇牙低咆,随手扭下逾矩阴人之头,将尸身抛入群中,众阴人只得仓皇走避,莫与拮抗。

    这批衣甲执兵的大阴人,数量远少于衣衫褴褛、身躯残破的阴人大军,就著月光仓促一瞥,约莫不满百数,在疯狂涌向藏形谷口的黑压压人潮中却很容易辨认:它们并未随队而行,离开藏身的树根来到月光下,多半伫立不动,抬头四顾,鼻翼歙动,似乎在寻找著什么。

    奚无筌吓得缩回树冠,掩口摒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这些大阴人闻到生人之气,循着新鲜血肉的味道发现了自己……然而,大阴人们搜索的方向明显不是他栖身之所在,而是圆月之下,不住吞入黝黑尸群的藏形谷。

    (它们……到底在找什么?)山谷顶端出现几枚豆粒大小的黑影,就著皎洁月色,奚无筌几乎能望见其中一人裙袂飘飘,长发飞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儿,世上更无如此脱俗、不染片尘的女子!她在担心我吗?是不是盼我完满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她的身边,今生再也不分开?

    可怕的尖啸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一名手持长刀的大阴人仰天长啸,啸声未断,环顾四周,伫立在人潮之间的其余大阴人也跟着尖啸附和,宛若狼群,似是在沟通讯息。奚无筌还未会意,大阴人忽然动身,排闼疾掠,飞也似的冲向藏形谷,在土方前拔起身形,踩着底下蚂蚁般的阴人肩首,扑上陡峭山壁;兵刃插落稳住身子,旋即向上攀爬,胜似壁虎。

    奚无筌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顶上。

    “阴人无法攀爬”,是他们与阴人周旋至今,牺牲许多伙伴,在每夜的生死相搏间,归纳出来的重要结论之一,乃应敌之根本,岁无多的策略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奇宫弟子们并不知道,阴人其实不止一种,他们习于应付的,与树底茔穴爬出、披甲执兵的大阴人不同,后者的能耐显然远胜前者。

    奚无筌灵光闪现,将现身崖顶的深雪儿,与大阴人四顾嗅风的怪异行径连在一块,突然明白其中的关连:它们,并非追索著活人的血肉。使阴人紧追不放、如蛆附骨者,是那些身中“牵肠丝”的女子!

    “糟了!深雪……深雪儿!”他脑子一热,纵身跃下,发狂般朝藏形谷奔去,大叫:“无多!我们错了……我们弄错啦!快带她们离开,快!”无奈声音在风中溃碎流散,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周围的阴人发现他的踪影,有小部分包围过来,但大群仍朝谷内涌去,也验证了奚无筌“阴人受牵肠丝吸引”的猜想。青年心急如焚,潜力激发,一时间“通天剑指”的锐劲四迸,所向披靡。

    蓦地脑后一道风压扫落,奚无筌着地滚开,起身时已拔出长剑,架住一柄沉重的厚背鬼头刀。青森森的刀锋后露出两只血眼,持刀的大阴人咧开满嘴黄牙,灰垩般的肌肤没有半分活物气息,语声嘶哑,咬字含混,奚无筌只能听懂小部分:“渔阳……十二家……死来……死来……”

    鬼头刀再抡,几乎将长剑磕断,奚无筌被一股大力轰飞出去,背脊重重着地,胸膛内的气血脏器似欲一股脑爆出,忍着闷恶胡乱挥剑,不让近身,剑刃上传来迟滞钝重的反馈,不知砍倒多少阴人。

    奚无筌自分必死,好不容易恢复视觉,见那名大阴人并未追击,谷外的峭壁有无数黑影攀爬,速度虽不算快,却无半分犹豫;间或有中途跌落者,均不影响周围同伴,攻顶不过是时间数量的问题。

    强烈的绝望无助攫取了奚无筌,但也不过是一瞬间。

    他拄剑起身,拖着身子歪歪倒倒,拼命往林中移动。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事了,但他起码能点燃硝药,寄望峡谷顶端的岁无多和深雪儿探头之际,发现山壁上持续逼近的大阴人……

    青年瘫坐树下,艰难地取火绒吹亮,小心不让咳出的血沫给溅熄了。

    适才一击必定重伤了他的脏腑,毋须游无艺的医术,也知离死不远;勉力扯落引线,还未凑近火绒,一阵难以形容的低沉震动,就这么穿透身子,仿佛大地如薄纸般被揉作一团、再从纸团中心炸开,静止片刻,所有一切开始向下崩坍:身体、身后之树、树下的土地……尘泥,石块,树根,阴人……

    最后只剩一片黑暗。

    奚无筌以为自己死了——“死”的念头一涌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就像意识到作梦的瞬间,梦就醒了,然而却无法动弹,无法睁眼,乃至呼吸吞吐。所有感觉消失殆尽,除了无尽的黑。

    奚无筌漂浮在黑暗里时睡时醒,无声哭喊叫唤、崩溃沉沦,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水呛咳起来,才挣扎着从薄薄的泥覆中撑起,任大雨冲刷掉原本覆盖着他的土石。

    藏形谷不见了,所在的那片树林也是。

    奚无筌发现树木全埋在土里,地貌像被顽童浇水铲乱的狼藉沙坑,崎岖错落之甚,有些地方根本无法行走,连轻功都不易纵跃,简直像回到了洪荒之初。

    雨停后,他藉日影辨别方位,在中央隆起的一座土丘周围,陆续找到眼熟的器物;但要接受“这里就是藏形谷”的残酷现实,仍费了好一番工夫。

    早在奚无筌引火炸断土方前,有人先一步引爆谷中埋藏的硝药。结果一如曲无凝估算,遍及壁室结构的硝药,使得偌大山谷一瞬崩塌,成了眼前的矮丘。谷中曾有,包括峡谷顶的深雪儿和岁无多,攀爬峭壁的大阴人们,全被埋入土中;威力之大,连未及入谷的阴人、谷外树林——还有树下的奚无筌——也不能幸免。

    奚无筌在崩塌的遗迹处徘徊了大半个月,徒手挖掘,饥饿时便以树叶、泥水果腹,挖到两手是血,都没能找到识者的尸首,遑论有生。最后,他赶在渔阳大雪封境之前,离开了这片伤心地,独自一人踏上南返的归途,带着一颗如槁木死灰般的心。

    “你……为什么还活着?”

    未老先衰的紫绶长老不敢去看蜷缩惊叫的清艳女体,唯恐落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敌首。岁无多那张全无岁月痕迹、却有着大阴人般血眼垩肤的面孔,令奚无筌感到迷惑。

    “你这样问,真像是东窗事发的心虚阴谋家啊。”

    岁无多抚摩女郎发顶,像安抚狸奴也似。怜清浅伏上大腿轻蹭,细绵椒乳在膝腿上剧烈变形,乳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境地。一旁解玉娘发出压抑的低咆,仿佛抗议主人不公。

    怜清浅冲她无声张嘴,玉牙般的身板一绷,肩臂腰臀肌束鼓起,宛若雌豹,吓得解玉娘踉跄后退,垂成吊钟形的肥硕乳瓜不住弹撞,雪浪眩艳,当真瘦有瘦的清冷,腴有腴的风情,只是都不似人。

    “我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无论你指的是什么。”奚无筌无意示弱,但比起口舌争胜,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那晚谷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你引爆游尸门余孽所藏的硝药么?”

    岁无多咧嘴一笑。

    “七枚阄签里,短阄一共有两枚。”他屈指轻刮女郎的脸蛋,那股润泽如水的流畅,用看的都能感受肌肤腻滑,胜似敷垩。“我本想,若二签出现在前,就同大家说明计画,料不到是你我拈了阄,也就没有特别说出来的必要了。”

    “……什么计画?你到底在说什么?”奚无筌蹙起疏眉。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软弱。我信不过你。”岁无多笑道:“万一你突然不想死了,或宁可撇下深雪儿不顾,独个儿逃生,那可怎么办?阴人之害,一定得阻于此间——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当你失败,须得有人引爆谷里所埋硝药,与阴人同归于尽,这就是第二枚短阄的任务。”

    “我不会撇下深……我才不会那样!”奚无筌低声咬牙,额际爆出青筋,活像忍着生生切断一条腿的疼痛也似。

    “嗯,这个可能性是小了些,但若你武功不济,没等到阴人入谷就死了,咱们该怎么办?”见奚无筌还口不得,岁无多面露同情,摊手怡然道:“我们是好人,对吧?是正义之士,为拯救苍生,牺牲性命算什么?”

    奚无筌双肩垂落,胸膛艰难起伏,仿佛顷刻间又老了几岁,片刻才咬牙低道:“我……我没有失败。我还没点药线……我正要点火,藏形谷便……”

    岁无多微微颔首。

    “确实不是你失败,而是我们失败了。这计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只是很生气,为何只你逃过了死劫。老天半点也不公平,对吧?”

    奚无筌愕然抬头,恰迎著昔日老战友瞠大的血瞳。岁无多边说边笑浑不在意,不知为何,却予人毛骨悚然之感。“你资质平庸,却能活到最后;混成队里的二把手,人人都喊你一声‘师兄’;毋须承担决策的艰难,却能教深雪儿这样的好女人对你死心塌地……这还有天理?

    “主意都是我想,衰事总由我来扛,我怎就不能同你一样,负责崩溃、撒娇,再等女人用身体来安慰就好?连签运我都输你一截。怎不是你做最困难的决定?为何不是你决定让所有人死掉?最可笑的是,就连抽中死阄,最后都能逃过一死!你们说,这是不是世上最荒谬、最好笑的事?”猛拍大腿,屋顶上其他阴人也跟着笑起来。

    奚无筌瞠目结舌。

    他认识的岁无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无论任何人,哪怕心里真有一霎浮掠此念,也不会轻易吐露。这样的话语心思太猥琐也太晦暗,就像一团腐烂脏器,袒露不但伤人,更是伤己。

    岁无多无半点自剖掏心的苛烈,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就这么顺口说了,笑得十分尽兴。这样的态度更让奚无筌感到痛苦。

    “岁……那晚,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须得往前说。”岁无多耸了耸肩,悠然道:“咱们刚到藏形谷时,游无艺在药室发现一只上锁的箱子,里头收藏了成摞手札,详细记录游尸门的余孽如何制造阴人,企图向渔阳十二家复仇的过程。游无艺来找我,是因手札提到秘仪处寥寥,多数亦语焉不详,重点在药方;名目虽不同,游无艺认为他们在试验的药,就是‘牵肠丝’。”

    此事奚无筌闻所未闻,眉头一皱,沉声道:“事关重大,为何不曾听你向师兄弟提起?”省起一事匆匆闭口,神色益发阴郁。

    岁无多笑道:“你是在想,兴许众人皆知,独独瞒了你?说不定啊,要是连深雪儿也知道,你岂不是要吐血?”

    奚无筌差点大吼“别再提‘深雪儿’三字了”,料以这“岁无多”脾性,定会加倍蹂躏女郎,或为戏耍,或为攻心,只得死死攒紧拳头,修剪齐整的指甲几乎将掌心刺出血来。岁无多以为他被自家言语所伤,甚是满意,侃侃续道:“最初赤眼现世,乃是游尸门之主‘万里飞皇’范飞强的佩刀,约莫范飞强也不信刀控人心这一套,不想被一帖来历不明的春药所制,刻意限用,还让精通医药蛊毒的游尸门三尸部钻研破解。”

    范飞强得“血尸王”紫罗袈支持,坐上门主大位,即剑指渔阳,更于激战中与敌俱亡,实际统领游尸门的时间不长,但三尸部的巫医们却对牵肠丝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牵肠丝并非古往今来药性最霸道、最有效的催情药,它最令人头疼处只有一个,就是难以破解。”岁无多笑道:“按手札所载,游尸门巫医发现:牵肠丝中有个成分,能媒合各种药性,使其各自生效,并行而不悖。光是这点,便足以教普天下的药经毒经成为笑话,千百年来累积的金方、五行生克之理,在此药之前形同虚设。”

    奚无筌沉道:“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的医经毒经并未成为废纸,牵肠丝也早不是无解之症。天道循环,物极必反,此药真有如此大能,必有更大的害处罩门,以为制衡。”

    岁无多抚掌大笑。“的确如此。游尸门的巫医从牵肠丝提炼出来的东西,最后被命名为‘丧心结’。结之一字十分易懂,指的应该就是此药媒合其他药性、使其不悖的特质。问题出在‘丧心’二字上。”

    手札对“丧心结”的描述非常详尽。游尸门的中尸踬部对人体改造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得“丧心结”如获至宝,制造出大批药人,分囚笼窖,观察试验。

    此药会使人慢慢失去心神,连带丧失部份机能,如难越高低落差太大的障碍、反应迟缓等,但身体强度以及爆发力却会随之增强,更能抵御伤害,增加存活率;添入各种激发潜能、疗伤镇痛的药物,彼此间不生扞格,但也仅此而已。

    对比“丧失心神”此一巨大缺陷,换得再强的身体素质,也是白饶。好好的人不做,谁想去当无知无识的熊罴虎豹?

    “……这批用以试验‘丧心结’的药人,最后在游尸门败退藏形谷时,被有心人放出,以转移渔阳十二家的注意力,争取宝贵的时间。”

    岁无多笑道:“这就是我们最初遭遇的阴人。它们有的气力大,有的速度快,有的则性命奇韧,怎么也杀不死……这是因为它们身上被试验了各种不同的药性媒合,莫衷一是。有人被阴人抓伤咬伤会随之变异,有的人则痛苦死去,有的人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是谁……”奚无筌寒声道:“掺入了疫病般四处传播的药媒?歹毒如斯,意欲何为?”

    岁无多哈哈大笑。

    “没有人。”血眼青年两手一摊,模样轻佻。“没有一个做试验的人,会在试验品中掺进如此危险且不可控的因子,我倾向是上天的旨意,约莫连祂也觉有趣,自己下来玩了一把。

    “直接以‘丧心结’炮制的药人,不但心智全失,且寿元极短,若不施以延命药物,几个月之内便会渐渐衰竭而死。游尸门的巫医认为其理应是超支寿元,寅吃卯粮,过于催逼潜力所致。

    “你不妨把‘丧心结’当作活物,同虫鱼鸟兽没什么两样,它当然也希望延续自己的族裔,而非止于一代。既如此,自行化出繁衍之能,岂非是理所当然?”

    但阴人不止一种。奚无筌亲眼见过从根隙下爬出、身穿游尸门服色的大阴人,它们能施展武功,会使用兵器,或可彼此沟通……决计不是岁无多所说的那种无知无识的懵懂之物。

    若说追索中毒女子,乃是丧心结与牵肠丝先天的连结所致,何以“心神丧失”的致命缺陷到了大阴人身上,却不复见?丧心丧心,这些个阴人中的菁英所丧,又是哪一部份的心?

    “你耐性变差了,无筌。”岁无多嘴角扬起,好整以暇。“破解牵肠丝之密,虽是范飞强亲自交代的差使,他毕竟是外人出身,对游尸门的传统一知半解;尽管辅佐门主的紫罗袈再三反对,无奈范飞强听不进,暗里还是让中尸踬部干了。

    “等他发现活人试验的残忍,才又后悔莫及,急急喊停,谁知这时却又节外生枝。范飞强自幼飘零,仅一位童年玩伴堪称友朋,得范飞强提拔,也入了游尸门。此人不幸遭正道突袭,抢回时就剩一口气,眼看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奚无筌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忍住摇头的冲动,面上不露晴雨,只淡淡哼道:“就算‘丧心结’能挽回他的性命,失了神智,这人还能算活着么?”

    岁无多指着他,笑顾车下诸人。“我这位好兄弟,说话就是这么有见地。可惜范飞强是个蠢物,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知关于此事的道德争论,写满箱里一半以上的簿册么?难怪范飞强能当上门主,这游尸门从上到下,就是一群给门夹了脑袋的迂腐驴蛋。

    “他们最后想了个变通的法子,说是将丧心结掺入土里,像醃酱菜一样把人搁里头,这样就不会一家伙把人变成了没脑子的野兽,你说好不好笑?”

    他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广场上,但这回双手抱胸、静静立于簷角的游无艺并没有笑,面色沉落,腮帮微鼓,牙床形状清楚浮出面颊。这位出身夏阳渊的“潜魔”有着神医似乎都有的古怪脾气,自视甚高,且极度不能容忍失败。

    尤其是自己的失败。

    “我被大半箱的灵肉之辩绕晕了脑袋,没发现其中的蹊跷。曲无凝发现埋在壁室里的硝药时,咱们是一起去看的。你也没瞧出这里头的关窍,对吧?”

    奚无筌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硝药是藏在棺材里的;而棺材,就这个直挺挺地搠入墙壁,只消刮除表面约三寸厚的壁泥就能发现。他们推测游尸门有“死生同寝”的习俗,棺椁埋进壁中,谷内每间壁室可能都有不同时期的先祖。

    为确认此事,岁无多让师兄弟们在左右相邻的两间壁室也找一找,果然掘出几具棺材,其中有的填满硝药、铺设引线,有的则贮有尸首,须眉宛然,肌肤犹有弹性,仿佛才刚死不久。

    “瞧,你也没发现问题。我心里好过多了。”岁无多拍了拍胸口,闭目露出欣慰之色。“关键是土,无筌。游尸门之所以选在藏形谷建立总坛,是因为那个地方的泥土,能长保死物不腐,就像把肉身跟灵魂同留在人鬼交界的中阴界,永远都不会消失,故称‘中阴土’。

    “游尸门的秘仪,就是把死者埋进中阴土,想当然耳,千年以来,未曾有人从土中复活,倒是留下无数不朽皮囊,成了人柱。”

    游尸门的巫医将门主的挚友埋入中阴土内,把“丧心结”和各种延命健体、催逼潜能的珍贵药物拌入土中,本欲平息门主的悲伤和暴怒,待风平浪静后再好生规劝,谁知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那人的内外武功平庸得紧,自不能与范飞强相比,却于土中遁入龟息之境,竟未便死;心跳与血流,都降至常人的一成以下,甚至更低,堪比冬眠,而能自行止血结痂,最终复原如初。除长睡不醒,简直就是再世还阳。”

    战况失利的游尸门,自此得了一个新的管道,来处置重伤难愈的高手们。

    奚无筌突然想到一事。渔阳十二家攻破藏形谷后,并未俘虏到什么有名有姓的头面人物,其时兵马倥偬,谁想得了这许多?不见的人若非死于乱军之中,多半也远避他乡,正所谓“穷寇莫追”,后续也就无人追究。

    若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暂时处于无法交战的状态,譬如埋在——奚无筌猛然抬头,正对着岁无多带笑的赤红血瞳。

    “就是这么回事。倒楣透了,对罢?”样貌依旧年轻的阴人耸了耸肩,笑着摇头。“在你炸掉土方前,谷中的地面突然爬出许多人,个个手持兵器,武功高强,不是那种推攘著颟顸前进的活死人,我们根本应付不了。他们施展轻功朝峡谷顶端来,最后我也懒得算有多少人了,只能赶在被杀掉之前,炸了藏形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