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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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青龙寨遗址,焦黑的土地上,有一砖砌的墓冢。

    墓碑上写著:青龙寨寨主龙斗天夫妇及寨民三百余人合葬于斯。

    龙无名悲痛不已,抱著墓碑放声大哭,激动到了极点,拿头撞碑“轰隆”一声,两人都听到一个响声从墓后传来;绕到墓后一看,墓后居然打开一道门,门里有一条往下走的阶梯,一股霉味混合著恶臭扑鼻而至。

    微弱老迈的声音从阶梯下传土来。“兰儿?是兰儿吗?”

    “我不叫兰儿,我叫龙无名。”龙无名探问:“墓里是何人?”

    “老朽是苏左贤。”一阵大笑破茧而出般传来。

    “外公!”龙无名高兴地飞奔下去,侬智高也跟著跑下去。

    到了墓里,就著门口投射进来的光线,龙无名的喜悦僵在脸上,墓里的空气很冷,但她的心更冷;她眼前出现一个秃脑门、头发稀疏,脸上布满皱纹和斑点,身上散发著久未洗澡的体臭味,身旁有个凹坑,粪便满了出来这些都还不足以形容苏左贤的悲惨,更惨的是他枯瘦有如干柴般的脖子、足踝和手腕上,分别被五条粗重的铁炼联结到墙边,控制他的行动,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十五年来他一直是这样活著,求生难,求死更难。

    见到外孙女,他毫不在意地露出快掉光的牙齿,半是高兴、半是难过地说:“可怜的孩子,名唤无名,你爹娘连名字都来不及为你取。”

    龙无名扑了过去抱住苏左贤,泪如大雨下个不停,椎心泣血地问:“外公,你怎么会被铁炼拴著?是谁这么狠心对你?”

    “说来话长,这位公子是?”苏左贤眼睛眯成一条缝似地打量著。

    “在下侬智高,是个大夫,也是无名的未来夫婿。”侬智高蹲下身子,心知老人家长期被关在墓里,眼力衰退,看任何东西都很吃力,虽然苏左贤身体恶臭,但他不以为意,顺便观察老人家的健康恶化到什么地步。

    “很好,无名你眼光很好。”苏左贤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双眼充满期望地看着阶梯问:“无名,你阿姨怎么没来?”

    “我是被师父养大的,我没听师父说过我有阿姨。”

    “无名,你师父是不是叫苏雪?如果是,她就是你妈妈的姊姊。”

    “什么!师父是我阿姨!”龙无名并不意外,而是感到惋惜,没能在师父生前叫她一声阿姨!不,其实她最想叫的是娘,一想到心愿永远没办法实践,她的喉咙被大量的泪水堵住,因而发出呜咽的悲鸣。

    侬智高追忆著师父的话说:“苏前辈,十七年前天狗蚀月的那晚,师父双腿中了毒镖,为逃避追杀和养育无名,不得不自残双脚,因此不良于行,而无法来看您老人家,更不幸的是,师父在半个月前去世,临终前嘱咐我们一定要来找你。”

    “冤孽!所有的冤孽都是我一人造成,老天你为什么不只冲著我来!却要这么多人承担我的罪过”苏左贤老泪纵横地捶胸,锁在手腕上的铁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动作,弄得叮叮当当作响。

    “外公你别这样打自己!”龙无名赶紧抓住苏左贤的双手制止道。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年轻时欠下糊涂帐!”苏左贤不胜欷歔地叹气。

    “是九尾白狐不好,外公一定也是被她陷害才会落难至此。”

    “九尾白狐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阿姨。”

    “什么?”龙无名和侬智高不约而同地发出如雷贯耳的惊叫声。

    “在我还没来苗疆时,曾跟一个汉女私订终身,后来地方上来了一个恶霸,欺压善良百姓,强抢黄花闺女,但他母舅是吏部尚书,大家只好忍气吞声,孰料他竟抓走我的心上人,我一怒之下毁了他的容貌。为了避祸逃到苗疆,反而因此受到黔国公的重用。”

    苏左贤语气突然急转直下地说:“后来我爱上一个苗女,并娶为妻,生下苏雪和苏云两女,七年后,那个汉女千里迢迢来到苗疆,带了一个八岁大的女孩,说是我女儿,我不相信,认定那女孩是恶霸之女,狠心将她们母女撵走。”

    “我了解了,那个女孩就是九尾白狐。”侬智高恍然大悟。

    “没错。”苏左贤难过地点头,惶惶不安地说:“一年后,她带著她母亲的骨灰坛来见我,将她母亲的骨灰撒在我身上,对天发誓。要让我一辈子晚上睡不著觉,夜夜作噩梦。”

    一个九岁大的女孩,带著母亲的骨灰,跋山涉水来苗疆寻父,她的毅力固然教人敬佩,但一想到支撑她的这股力量是——恨意,侬智高不由得浑身打哆嗦,他实在不敢想像,这股恨的力量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龙无名哽咽地说:“所以她杀了我父母。并将外公囚禁于此。”

    苏左贤再次点头,感触良深地说:“一个九岁大的女孩说这种话,我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我以为不管她是不是我女儿,看在她母亲的分上,我都有义务收留她,给她温暖,化解仇恨,但她连夜跑掉,留下半碗的血,要我滴血认亲”

    “结果证明她的确是苏前辈的女儿。”侬智高话锋一转。“苏前辈,你先歇口

    气,我们带了一些祭品来,我去把水果拿进来,让您解渴润喉。”

    龙无名也没闲著,抽出沐剑英相赠的宝剑。将内力灌输到宝剑上,砍断铁炼。

    很快地,侬智高一手提著果篮,一手提著药箱走了进来,打开药箱,本来想为老人家准备针灸,却发现里面放了一句筠心松子茶,这种茶煎起来味香好喝,燃起来还可以驱虫除臭,想必是沐剑英细心准备,真教人窝心。

    吃完了水果,苏左贤贪婪地吸了好几日久未闻到的香气,整个人精神大振,接著说下去:“苏雪和苏云都不知道她们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一直到苏云大喜之日,苏雪对我说,她知道了,并说两人意外地拜同个师门,又同时喜欢上师兄。

    “后来九尾白狐用计得到她师兄的身体,但她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心,一怒之下,杀了他,逃离师门这时我如当头棒喝,才了解到自己铸下什么样的弥天大错,三个女儿都因我而发生不幸”苏左贤一脸哀感地说道。

    “外公,您固然有错,但她残杀手足,囚禁亲父,天理不容。”

    “她跟她母亲一定吃了很多苦,所以她才会变成女魔头。”苏左贤看了一眼龙无名,后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叹了口气,改口说出自己被囚的经过。“三年后,青龙寨惨遭灭门,她假扮丫鬟进入黔国公府,我一眼就认出她,但我没讲出来,后来我向黔国公要求到青龙寨为亡者造墓。墓造好之后,我也被锁在这里,过著暗无天日的生活,如她所愿,夜夜不得安宁。”

    “外公,我知道你对九尾白狐心存亏欠,但你被关十五年,青龙寨二百余条人命因她而死,她的仇也该算报了,可是她仍不满足,变本加厉地害人,我绝对不会坐视她继续为非作歹。”

    “我不能阻止她,我也不会阻止你,我担心的是兰儿。”

    “苏前辈口中的兰儿,可是九尾白狐的女儿,普兰儿姑娘?”侬智高接著问道。

    难怪她觉得普兰儿面熟,一听到侬智高的猜测,龙无名这才恍然大悟。

    “九尾白狐只准她一个月来一次,为我带一个月份的食粮,她来的日子是我这十五年来最快乐的日子。”苏左贤脸上出现沉浸在美好回忆的表情,笑着说。“兰儿是个好孩子,个性温柔,每次来都把墓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会替我洗头净身,还会唱歌帮我解闷,不过她很怕她娘,每次走的时候都哭红了眼。”

    “原来兰儿姊姊的苦衷,是她娘!”龙无名叹息道。

    “这两年来,兰儿的话题都围绕在沐公子,我听得出来她喜欢上他,但是沐公子是她娘的敌人,她娘六亲不认,攻于心计。沐公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心兰儿会做傻事”讲到尾声,苏左贤鼻子一酸,眼眶里泪波闪烁。

    “苏前辈放心,在来青龙寨之前,我动了点手脚,沐公子暂无生命忧虑。”侬智高将银针小心翼翼取出,柔声说:“前辈,让我为你针灸,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可以赶回黔国公府,阻止悲剧发生。”

    苏左贤点点头,龙无名赶紧将外公身上的脏衣服脱掉,怵目惊心地看着外公焦黑的背上横亘著隆起的红痕,宛若一座火烧出的缩影,震愕地问:“外公你的后背是怎么回事?”

    “每到她母亲的忌日,她就会来墓里用尽镑种方法惩罚我。”

    “我非杀了这大逆不道的九尾白狐不可!”

    苏左贤垂低头,胸口有一种撕裂的痛苦感觉,让他说不出话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侬智高很能体会老人家的感受,但他也说不出话,他不能劝无名念在本是同根生的分上,网开一面;因为九尾白狐真的该死,就算无名不是替她父母报仇,也要为那二百余条人命讨个公道

    回到昆明,大老远就看到城垣上悬挂白幡,一辆辆轿马疾奔进城,沿路白衣如云,人人神色凄惶,问了一名赶去吊丧的路人,才知黔国公归天,两人赶紧将伤心欲绝的老人家暂时安置在城郊的猎户家里,然后再进昆明城。

    守门的家将看到侬智高和龙无名,并没有立即通报沐剑英,反而是叫他们排在一般百姓吊唁的队伍中,按照顺序,鱼贯进入大堂,瞻仰完黔国公的遗容之后,就把他们赶出黔国公府。

    这些家将如此恶劣的态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九尾白狐授意。侬智高挽著火冒三丈的龙无名,将她拉到街旁的饭馆,因为是丧期,酒楼饭馆一律不准杀生,只供素面,两人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一边吃面一边观察。

    沐剑英怎么会让九尾白狐掌管黔国公府?侬智高满腹疑云,是伤心过度?还是他也出了事?侬智高眼皮一阵乱跳,不祥的兆头使他毫无胃口。这时饭馆里同时走进一位身穿儒服的大夫和一位穿著苗服的巫医,就坐在他们的隔壁桌。

    “我看沐公子离去日不远了。”巫医说。

    “我行医四十年还没看过这种怪病:”大夫按著说道。

    “老哥哥,依你行医多年的经验,是否看出病因为何?”

    “不像中蛊,也不像中毒,连病因都看不出来,我看我该退休了。”

    “这么说,只有一种解释——中邪。”

    “听说连道士都来过,不过沐公子的痛照样没起色。”

    “所有的可能都不可能,那就是天意,天要亡黔国公一族哪!”

    “轻声点,若让人听见要杀头的。”

    “老哥哥你有所不知,咱们苗人这儿盛传‘红发罗刹兴,黔国公灭’一说。”

    “我听过,黔国公就是为了破除红发罗刹之说,才会死在她手里”

    “搞不好沐公子的痛也是红发罗刹所为!”

    龙无名差点要站起来大骂“放屁”但侬智高在一听到他们谈到“红发罗刹”

    时,就已经机敏地移位到龙无名旁边的椅子上,在她脸色败坏、张开嘴之际,赶紧喂她吃一口面,堵住她的嘴。

    到了半夜,侬智高贴着龙无名的背,双手环紧她的腰,随著她飞身越墙,窜房越脊。来到内宅正院,见沐剑英房间的窗户未关,立即鱼跃飞入。

    沐剑英并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上,脸朝著窗,仿佛在期盼奇迹出现。

    就著月光,侬智高定睛一看,眼泪几乎要夺眶狂泄而出,但幸好沐剑英看不清楚;十天没见,他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五天回来,再见到沐剑英,他作梦也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沐剑英他的脸肿胀变形,半边是紫色,半边是焦黄,眼珠覆了一层白膜,他的嘴唇色如猪肝,头发花白,这张脸简直像被染料砸到似的五颜六色;最糟的是,他的身体异常干扁,前胸贴着后背,头大身小,跟过去惆傥的模样判若两人,不,他现在的模样根本就不算是人,是可怜人是谁害他的?侬智高如鲠在喉,痛得他久久说不出半个字。

    龙无名看了不忍心,身子不停地抽搐,努力压抑自己不要哭出声,但还是忍不住,一个旋脚从窗户急飞出去,蹲在墙角,咬著拳头,无声地大哭沐剑英气若游丝地间:“侬兄,你怎么不说话?”

    侬智高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冲开喉咙里的痛楚,一边把脉一边问:“是九尾白狐下的毒手?”心中暗惊,他从未接触过这么怪的脉动,手是热的,血是冷的,脉跳时有时无,时急时慢,时乱时静就算他三个师父都在这儿,恐怕也跟他一样,只能摇头叹息,束手无策!

    “不是,她随著我父亲亲征。在她回来之前我已病倒。”

    “你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你们走后第五天。九尾白狐走后第二天。”

    “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发生吗?”侬智高不愿相信这事和九尾白狐无关。

    “一切跟往常一样。”沐剑英嘴角牵扯出一丝洋溢幸福的笑意。

    “你想到什么快乐的事?”病得那么重,居然笑得出来,侬智高纳闷道。

    “侬兄不是外人,我不妨告诉你实话,我和兰儿已经圆房了。”

    “圆房之后的第二天,你是不是就生病了?”

    “巧合吧!”沐剑英赶紧转移话题。“我得的是什么怪病?”

    “是毒,是蛊,是邪,也是病,可以说是疑难杂症。”

    “我有救吗?”沐剑英抱著希望问。

    “我会努力治好你。”侬智高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虽然看不清侬智高满脸愁容,但沐剑英听得出来他声音中的愁苦。这五天以来,死亡的阴影一直萦迥在他心头,他偷偷哭过,不过这一刻他却感到异常平静,他的心中有爱,能怀著爱而死,或是因爱而死,对他来说是幸福的。

    但,让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兰儿,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即使是他敬重的侬兄。他心里明白侬智高对兰儿的顾忌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他不愿多想,爱是不怀疑,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到死都不会改变。

    “治不好我,是我命该如此,侬兄你别责怪自己。”沐剑英忽地握住侬智高的手,英雄有泪不轻弹,但他却毫不隐瞒地在侬智高面前撒泪,为了他心中所爱,恳求地说:“千万别怪兰儿。”

    侬智高甩开他的手,大怒道:“你真傻,你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她害的,你还不明白吗?”其实他更怒自己,行医多年,救人无数,却救不了沐剑英。在他心中,沐剑英和欧阳凌、单邑一样重要,这怎么不叫他恼羞成怒!

    但沐剑英比他更怒,他的手被推开,他的恳求被拒绝,他是个将死之人,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不肯听他的遗言,他激动地说:“我不相信她忍心害我,她绝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你别发怒,保重身体要紧。”侬智高双手按在沐剑英肩上安抚。

    “我不许你再说兰儿半句坏话。”沐剑英伸手压住肩上的手。

    “我不说坏话,我说实话,她是九尾白狐的女儿。”

    一阵沉默,沐剑英像失了魂似地呆坐半晌,然后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我爱她的心永远不变。”

    侬智高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手捏了捏沐剑英的肩膀,仿佛是佩服他的痴情,但他的嘴却不甘示弱地问:“她呢?她是否像你爱她一样爱你?”

    “我相信她是。”沐剑英刻意提高嗓音,反而显得他信心不足。

    “那她为何不在你身旁陪伴你?”

    “是我把她赶出房的,我不要她见到我的丑样子。”

    “无名,去普姑娘的房间看她在做什么?”

    “好。”龙无名应声而起,窗里的对话让她哭成泪人儿,飞身到屋顶上,还险些站不稳脚,摔了下来,倒不是因为眼花,而是心急,她比他们两个更想知道——兰儿表姊是什么样的女子?

    “你想证明什么?”沐剑英没好气地问。

    “证明她值得你爱。”侬智高执意要让沐剑英死得明明白白。    普兰儿并不在她房里,龙无名决心非要找到她不可!

    平常戒备森严的黔国公府,如今主公死。公子病,偌大的内宅竟无人把守;家将不是在灵堂那儿戒备,保护黔国公的灵棺,就是溜班买酒喝,一点纪律也没有。

    这当然要归功九尾白狐,她的目的就是要黔国公府不堪一击是的,她已经计划好了,明天天一亮,以红发罗刹的名义号召苗人,跟沙赤鹏里应外台,趁龙无名那个贱丫头不在,把黔国公府杀个片甲不留,然后她再以未亡人的身分向宋廷密报,将龙无名和沙赤鹏一网打尽。

    除去这两个眼中钉之后,她再以红发罗刹之姿,蛊惑苗人为她卖命。

    她万万也没想到,沙赤鹏在她手刃黔国公的同时,也已死在龙无名手中,摩诃寺的阴谋彻底失败,假红发罗刹逃跑,真红发罗刹现身。就连跟她交情匪浅的黑龙寨寨主,也已臣服在龙无名的仁慈和武功之下。

    众叛亲离,连报讯的人都没有,所以她完全不知局势早已逆转而下。

    换下麻服,九尾白狐从秘柜中拿出她心爱的衣服和狐狸面具。决战之时,她不能让人看见她的脸,所幸苗人习惯戴面具作战,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差沙赤鹏那个笨蛋还没来吊拜黔国公他是怎么了?九尾白狐换好战衣,如蚂蚁在热锅上走来走去。

    “砰”地一声,普兰儿哭哭啼啼撞进来,一下子就抱住九尾白狐的腿。

    “不许哭!我的好日子就快来了,你别把我哭衰了!”九尾白狐狠心地一脚踢开普兰儿。

    “娘!我求你救救沐公子!”

    “他病倒跟我无关,我又不是大夫,怎么救他?”

    “我不信,他身强体壮,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病倒”

    “你怎么知道他身强体壮?你是不是跟他上床了?”

    面对九尾白狐宛若淬了毒液的眼神,普兰儿心一惊,脸红耳热,赶紧低头,半天吭不出一个字;她思而想后,决定要跟母亲说清楚,脸一抬,看见母亲脸上挂著邪笑,她感觉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脸更红了。

    九尾白狐跷著腿坐在床上。“我不在的时候,你倒顶快活的嘛!”

    “娘,我跟沐公子真心相爱,我求你放他一马。”普兰儿跪在床前。

    “你应该去问他,如果他知道我是杀他爹娘的凶手,他是不是能放过我?”

    “我不会问,我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我的身世。”

    “你的意思是,你以我这个娘为耻吗?”

    “兰儿不敢。”一听到母亲扯尖嗓子,普兰儿吓得浑身发抖。

    她一直是在恐惧的阴影中长大,十七年前,九尾白狐将五岁的她寄养在水龙寨,由于她的面貌七分神似父亲,令九尾白狐厌恶,交代寨主夫妇一日照三餐打,寨主夫妇根本不敢违抗。而且每当她探望过外公后,若没在约定时间赶回水龙寨,九尾白狐定会在水龙寨出现,亲自打得她皮开肉绽。

    她看外公可怜,每次都会多陪外公一些时间,每次都没在约定时间赶回。

    九尾白狐痛恨她心肠软,越打越凶,直到沐剑英来到水龙寨,对她一见倾心,九尾白狐突然不再打她,还交代寨主夫妇好好照顾她,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养的情蛊,已被沐剑英吞入腹中。

    为了沐剑英,她不得不听命行事,欺骗龙无名。但幸好龙无名没上当,本来她打算趁母亲不在黔国公府时,以自己的身体报答沐剑英对她的情意,然后不告而别;孰料交欢后,沐剑英竟然一病不起虽然母亲矢口否认,她也明白定是母亲所为,所以她不顾母亲的命令,在黔国公府不能跑来找她,她们母女必须装成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宁愿被母亲打死,也不愿沐剑英死,便冲动地跑来了。

    她以为母亲在知道她不是处子身之后会勃然大怒,可是她猜错了!

    九尾白狐不但毫无愠意,而且还眉开眼笑,将她拉到床边坐下,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拍拍女儿的脸颊说:“我不会打你,因为你立了大功。”

    “我立大功?”普兰儿满眼迷惘。

    “你的身体跟我一样,都是控制男人的秘密武器。”九尾白狐发出铃铛般的笑声说。“你的守宫膜上有剧毒,谁得到你的身体谁就得死,就算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怎么会这样?”普兰儿双手掩著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我会把你放在水龙寨,正是因为水龙寨一尘不染,是养蛊的圣地。”

    “娘,我是你怀胎十月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心比乌鸦的羽毛还黑。”九尾白狐咬牙切齿道。“你爹就是最好的例子,抱著我的身体,心里却想别的女人,所以我把他心挖出来,当下酒菜吃。”

    普兰儿一听,吓得跪在地上,哆嗦地说:“沐公子不是那样的男人!”

    “黔国公已除,只要天一亮,苗疆就是娘的囊中物,到时你要多少男人都有,娘要效法宋朝皇帝,盖一个后宫,养无数的小白脸。”

    这时,躲在屋脊上的龙无名,不知“天一亮”的说法是什么意思,眼看月亮渐渐往西走,担心会有变数,如燕般飞身回到沐剑英的房间,将所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侬智高和沐剑英听另一方面,九尾白狐因吃了侬智高的化功散,再加上普兰儿泣声如雨下个不停,导致没听出龙无名飞过的声音,整个人沉醉在做女王的幻想中。

    普兰儿抹去眼泪,坚定地说:“我只要沐公子,其他男人我都不要。”

    “不要,你就准备去做尼姑。”九尾白狐恨恨地说。

    “我要去找侬智高,他医术高明,或许有法子救沐公子。”

    “你想去通风报信是不是?”九尾白狐气得一脚挑起床边的椅子,咻地一声,疾急如风,椅子直朝走到门边的普兰儿背后飞去;普兰儿像是背后长眼似的,身子一斜避开攻击,只见椅子撞到门上,顿时四分五裂。

    普兰儿神情压抑地回过脸,哀伤地说:“娘放心,我绝不会泄漏半点风声,坏了娘做苗疆女王的大计,我找侬公子完全是为了救沐公子的性命。”

    “就算你找到他也没用。”九尾白狐撇著嘴说。

    “不用找,我人现在就在屋外候教。”侬智高站在门外大叫。

    “九尾白狐,你快出来受死吧!”龙无名大嚷大叫。

    “龙无名,不,我应该叫你红发罗刹才对。”九尾白狐破窗而出,步伐轻盈地落在龙无名面前,侬智高扶著沐剑英站在后面,九尾白狐手上的长剑指著龙无名的头巾说:“怎么?我已经穿上九尾白狐的标志,你到现在还不敢露出你的真面目,难不成你怕别人知道你的身分吗?”

    侬智高张开嘴,急得想喊:“别上当!”

    但是龙无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摘下头巾,红发在月光下像泣血。

    九尾白狐拉开嗓子,大叫:“来人啊!快把杀害黔国公的凶手绳之以法!”

    一瞬间,弓弩手和刀斧手布满整个后院。个个弓上弦,刀上鞘,如临大敌地包围著龙无名,沐剑英见状急声阻止:“慢点!把黔国夫人给我拿下!”

    “放肆!你们居然敢不听我的命令!”

    “我是公子,未来的黔国公,你们应该听我的指挥才对!”

    “公子病重,神智不清,你们别听他胡言乱语。”

    “本公子清醒得很,快把万恶贼妇擒住,她才是杀黔国公的元凶。”

    “瞎了你们的狗眼,我的头发是黑色,不是红色,你们还呆站著干么!还不速速为黔国公报仇!谁要是拿下红发罗刹的脑袋,不仅本夫人会有重赏,朝廷还会下旨封官。”九尾白狐利诱地说。

    众家将一会儿面对红发罗刹,一会儿转向九尾白狐,不知该听谁的命令才好,但一听到重赏和官职,立刻将矛头对准龙无名。沐剑英气病交加,一阵咳嗽,一摊血吐在地上,喘气如牛,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众将官你们别上当,快快撤退,免得白白浪费宝贵的性命。”侬智高宅心仁厚,赶紧出声。“九尾白狐,有本事你就和无名光明正大的决斗,别让他们做你的替死鬼。”

    “你们别听他的,你们看,他挟持公子,快把他拿下,夺回公子。”

    众家将是非黑白不分,一拥而上,龙无名为了提防九尾白狐背后暗算,顾此失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将捉住侬智高,但侬智高气定神闲地说:“九尾白狐,你最好快叫他们放开我,我若掉一根头发,你也别想活,不信的话,你运气看看会有什么感觉?”

    九尾白狐半信半疑地双手一提,立刻躁汗如雨,浑身感到不对劲,吓白了脸,眼珠凸如鸡卵,厉声大骂:“亏你还是个大夫,居然下毒害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侬智高冷笑地说。

    “你们统统退下,老娘亲自替黔国公报仇。”九尾白狐挥了挥手,众家将面面相觑,心里虽舍不得重赏和官职,但总得有命才能得到;再说红发罗刹武功高不可测的传说已经甚嚣尘上,有人先想到这点,一个转身,其他人也跟著离开。

    “请把沐公子抱回房间休息。”侬智高嘱托地说。

    偌大的内院,只剩下龙无名和九尾白狐对峙,连侬智高也返到廊下准备观战:但九尾白狐迟迟不肯出手,反而高傲地说:“把解药拿出来,我就饶你们不死。”

    “想要解药,就和无名手下见真章。”侬智高笑嘻嘻地说。

    “可恶!我第一个杀了你。”九尾白狐身形一跃,长剑直逼侬智高。

    “想杀他,先问过我手中的剑。”龙无名把剑一拨,化解危机。

    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因为师出同门,剑招相似,一时之间难分高下;虽然两人都杀气腾腾,一为解药,一为复仇,但九尾白狐受到化功散的牵制,败象渐露。眼看龙无名就要获胜,一声大喝自半空中响起:“别伤害我娘!”

    “我的好女儿,你终于出现了。”九尾白狐松了口气。

    “侬公子,快把解药给我娘,不然我立刻杀了沐剑英。”普兰儿以匕首抵著沐剑英的脖子,龙无名看傻了眼,眼眶一阵湿热。

    “拿去!”侬智高从怀里掏出一只宝瓶,去向九尾白狐。

    九尾白狐接住宝瓶,见机不可失,一个纵身,窜逃出黔国公府。

    “沐公子,对不起,把你当人质。”普兰儿握匕的手不停地颤抖。

    “兰儿,我不怪你,能够死在你手里,我觉得很幸福。”沐剑英引颈以待。

    “我是坏女人,你为什么不恨我?”普兰儿一对凤目立刻泪光莹莹。

    “你不是,就算你是,我对你的情意也不会改变。”沐剑英露出微笑。

    普兰儿羞愧地避开沐剑英的笑容,虽然他变丑了,笑容反而使他变得更丑,但在她心中,这是她所见过他最好看的一次笑容。看着他头发稀落的后脑勺,她忍不住额头抵了上去,眼泪滴进他的衣领里。

    她本来想一刀结束沐剑英的痛苦,然后再自杀,但她怎么也下不了手侬智高心痛如绞,他痛心自己错怪兰儿,也痛心老天残忍,竟让有情人生离死别。虽然他不能治愈沐剑英,但他却能让沐公子多活一些时日,他恳求地说:“兰儿姑娘,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我不怪你,我只求你快放了沐公子。”

    “连你也对我这么好”普兰儿哭声抽抽噎噎。

    “兰儿姑娘,沐公子所剩时日不多,一点风寒都会要他的命,我求你快抱他下来,我好用银针替他延命。”侬智高苦口婆心道。

    “侬公子,连你都救不了剑英,我想我应该做出决定。”

    “兰儿姊姊,我把外公安置在城外的猎户家,我们一起去看他好不好?”

    一听到外公获救,普兰儿放下心头的大石,吸了吸鼻,止住哭声,含情脉脉地看着沐剑英,两人交换相知相许的眼神,普兰儿豁然开朗地说:“太好了,外公平安无事,我只剩最后一个心愿。”

    “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意思?”龙无名不解地看着侬智高,只见他唇抿成一条线,眼中闪著泪光,不愿回答龙无名的问题。

    “铿锵”一声,匕首从普兰儿手中滑落,掉在屋瓦上;就在发出响声之际,她双手环紧沐剑英的腰围,一边飞身,一边问:“你怕不怕死?”

    沐剑英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你在我身旁,下地狱我也不怕。”

    以龙无名的轻功,追上他们自然不成问题,但她有问题要先问:“兰儿姊姊,你抱著沐公子要去哪里?”按著又补充一句:“你是不是要带他去见外公,你别急著跑,我还没告诉你外公住在哪一家猎户里头”

    这么天真的想法,大概也只有无名想得出来,侬智高心里一阵翻腾,他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普姑娘和沐公子一心求死,不该让无名去阻止他们他明白,就算无名追上去也没用,沐剑英活不过天亮,而普兰儿想跟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若让无名追上,两人的心愿必定无法达成,沐剑英死了,普兰儿还是会想办法去阴曹地府陪他,但却是带著遗憾而去看到侬智高神色有异,龙无名猛然一醒,连忙施展高超的轻功追了上去;普兰儿加上沐剑英的重量,飞速受到影响,突感背后有风声,回头一看,哀声乞求:“无名妹妹你别追来,别管我们!”

    “我不能不管你,外公要我看着你,免得你做出傻事。”

    “我要做的不是傻事,对我和沐公子来说,是天大的重要事。”

    只差半臂的距离,眼看龙无名就快抓到普兰儿,侬智高赶紧大叫:“无名!等等我!”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对自己发出喊声阻止无名救人,自己却助人寻死,感到万分惭愧龙无名身形一转,一个跺脚,重回内院,将侬智高像拔萝卜似地整个人拔起,然后像老鹰拎著小鸡,边飞边埋怨地说:“你真是麻烦,为何不去学轻功呢?”

    侬智高无言以对,他天生就是武痴,白痴的痴,不要说学轻功,就是连蹲马步他都学不好,把他的师父,单邑自封的,差点气到吐血但现在不是想过去的时候,随著无名飞越,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鸟,来到山顶上。

    “兰儿姊姊你到这儿做什么?”龙无名放下侬智高问道。

    “你别再过来了!”普兰儿也放蟣uo褰s3疟呔褪峭蛘缮钤ā?br />

    “这儿风大,你这样会害沐公子病情加重的!”

    “正因为如此,我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只要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外公好想见你,你怎么忍心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无名你别打扰我,我有很多话想对剑英说。”普兰儿泫拉地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有剧毒,害你”沐剑英吃力地伸出颤抖的手指,指著对面的山峰说:“太阳出来了!”

    “真美”普兰儿的视线随著手指看过去。

    “这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日出。”沐剑英心满意足地说。

    “同时也是我所见过最美,也是最后一次的日出。”普兰儿紧握著他的手,脸一转,面对著龙无名,像交代后事似地说:“请你转告外公,兰儿不孝,还有小心我娘衣服上的九尾白狐!”话毕,普兰儿抱著沐剑英奄奄一息的身体,纵身一跳。

    龙无名冲向崖边,向下哭喊:“不要!兰儿姊姊!不要啊!”只听见从谷底传来一阵阵回音:“我很快乐,无名妹妹不要为我悲伤。”

    这时,侬智高慢了好几步地赶到崖边,跪在地上,从后抱住几乎发疯的无名;

    而无名一个回身,眼泪和拳头齐落在侬智高胸前,哀恸欲绝地大骂:“都是你的错,烂大夫、臭大夫、笨大夫你为什么医不了沐公子!”

    “是的,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医术太差”侬智高的双眼一片模糊。

    一轮血红的太阳出来了,在他眼中。连太阳都哭红了眼,这样的太阳算是美么?不!侬智高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所见过最悲惨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