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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梦模糊弄假成真墨淋漓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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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云: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说及二三。我此回,就从这一首《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真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来说,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数月不理众事,这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事。学院有了批文,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完,捶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

    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于三月十五曰,骗到西湖,谋财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泄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望天,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驿中。又守了半月有余,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父亲来得甚好,明后日领了批,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后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什么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三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于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驿官是一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驿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归。过了一两日,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殿宇,甚是整齐。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撞着几个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祸事,配驿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后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脱身归去,阴功不浅。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缠绵。今日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

    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羁愁: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梦飞不到广陵春,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下。手里拿着笔墨,还要在新词后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

    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的是什么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日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好生可恶!”衙役就到庙门,扯起云客。

    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着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禀道:“那一个不知什么人,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满身污了墨汁。这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

    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满身汗出。

    那官员问道:“你是什么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么?”

    云客拜道:“爷爷听禀,生员赵云客。”

    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铺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驿到此。今日幸遇老爷,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枉事尽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门风宪,不比寻常。

    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么?”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铺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

    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么?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么?”

    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驿官处说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习经史。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后,也就回京。近日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科,特取真才,赞襄治化。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

    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铺盖,每日供给他,又唤衙役,行文到驿里去除籍。

    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

    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逢这机会。过了几日,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脱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笃实,不好悻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幸一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小姐,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羁迟,颇难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丢在一边,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来,看怎生结果。”

    评:梦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间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狱之事,皆形现出来。佛家所谓因果从心而生者也。昔有一人经过海中,同舟遇一老僧,齎银数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顿起邪心,把老僧推堕海中,取银而归。抵家便梦老僧来索,如此连梦几夜,心上昏沉。日里起身,将镜子照照,镜里现出此僧;把茶来吃,茶盏里又照见此僧。此人大骇,谓僧索银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时,常常梦见,并觉时也似梦非梦,每见老僧正在身边。忽一曰,外边叩门,一老僧来访问。家中讯他来历,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此人听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梦中看见,已经怕甚。今日亲自上门来讨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时间,牛头马面,绕床而立。其人惊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头乞命道:“万求老师父放大慈悲,饶他性命,当即日尽把家财,做个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并不来讨命。前年蒙居士推堕海中,彼时幸遇一只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来,银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与众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这里来看看,怎么这样大惊小怪?”床上病人,如梦忽觉,滚下床来拜道:“我一年来梦中见你,镜里茶里,早晚床上时时见你。不想你原未死,总来是我的心上事,故现出这个光景,适才闻得老师父这一番话,身里的病,一时好了。”就把家财赈济贫穷,尽数分散,随那老僧出家。后来苦行二十余年。一曰偶参一大善知识,拜问道:“梦中现形,谁是真形?”那堂上大喝道:“这秃子速向山门外走!”那人便转身向山门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其母问何哭。孩子道:“方才梦见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听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觉。此回中,员外想念,太守疑心,两梦合一。不知赵云客在京里,做下好梦,正无醒日。

    看官们,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为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