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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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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容院的月卡到期了,我又买了季卡。熟到某种程度,我一去便有人急帮我喊:"诺诺,诺诺,叶小姐来了。"而诺诺往往一手甩着肥皂沫,带笑匆匆过来。

    我靠在躺椅上,不由自主地嘘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不曾对九信提起我去做美容这件事。或者,我是在等他问:"咦,最近你为什么老是不在家?"

    而我会傲然相答:"不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不容你随便进入我的秘密世界。"

    然而日子仍旧和过去一样,九信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我有时相信他的理由,有时不相信;有时吵架,有时不吵。

    我在深夜方归,渴望他在灯下大发雷霆,然后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用泪水醉他的心——

    远远地,黑暗的窗如一双紧闭的眼。他永远忙,永远在说:"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永远没有时间紧紧拥一下我,轻轻唤我的名字,说:"叶青,不要乱想。"

    我只好一次次去美容城。

    美容城实在是个可爱的地方,有许多的众生相。

    一天上午,我到医院开点药,从缴费的长龙里挤出来,已将近十一点,懒得回单位,索性就回了家。

    铁门开着,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忘了关,心不在焉掏钥匙,插进匙孔,来回几转,门始终岿然不动。

    我又把钥匙拔出来,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我轻轻地推门,轻轻地唤:"九信,你在吗?"没有回答。

    我又大声问了一句:"九信,你在吗?"然后我就愤怒起来。

    "你开门开门,"我使劲擂门,擂得一片山响,"你开门,"我连踹几脚,连大腿都震痛了,"开门!"不知不觉间,我声嘶力竭。

    门开了,我一把推开九信,冲进卧室。

    床铺完好,窗帘密密遮着,室内幽静,空气无色无味,床头柜上半杯深黄的果珍——是我自己昨晚喝了忘了洗杯。一切如旧。

    我慢慢退后,转身,迎面是九信的莫名其妙。我软弱地问:"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一听到你敲门就开了。敲那么急干什么?着火了?"九信生气地说。

    他竟问我!我大声起来:"你为什么从里面锁上门?"

    "谁锁门了。"他一低头,"你看你拿的什么钥匙?"

    我手里紧紧捏着的,分明是铁门钥匙。

    九信忽然凝住,闪电般的一瞬间,火焰掠过他的脸:"叶青,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在跳,"你在想什么?你不上班回来干什么?"

    我嗫嚅:"对不起。"

    他呼吸重浊,渐渐失控,嗓门大得震耳:"捉我奸?你捉到了没有?我帮你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拖过整间屋子,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有没有?"所有的橱柜的门都砰哩啪啷摔开:"找到了没有?"

    我拼命挣扎:"九信,九信"我们撞倒了书架,书像高山上的雪崩般纷纷洒落,我尖叫起来。

    他扶着书架喘息:"你天天抱怨我不陪你,我特意回来陪你吃午饭,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最后的时刻,他转过头来沉痛地说:"叶青,你这个样子,跟最庸俗的家庭妇女有什么两样?"

    我手腕上五道红印,记录着他的手形,也记录了他的愤怒,渐渐地,泛入皮肤里。就好像是最沉痛的记忆,沉入平凡的日子里。

    傍晚,高压锅在煤气炉上"哧哧"作响之际,九信来了电话。

    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不,有应酬。后天出差,去上海。不知道几时回来,大概半个月。也很难说,看生意进展。我只要记得就给你打电话。有事打我手机。不用,公司会派人去送的。

    我心陡沉,勉强问:"真的不能回来?要通宵啊?你自己多注意,生意是生意,身体是身体,别太玩命,你出差的东西备全了?明天叫司机来拿衣服?什么时候?好,好,行,行"声音黯淡到极点。

    我们都不提中午的荒唐。

    九信的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歉意:"我也不想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回来以后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我更加疑窦丛生:如果真的理直气壮,何必连糖衣炮弹都使将出来?肯定是心怀鬼胎。

    我们竟都找不到话说——从前,不是这样的。最后他问:"还有事吗?"我答:"没有了。"结束通话。

    我没想到我们还能这样相敬如宾。

    其实接到电话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已经怒火中烧,想质问他出差是否只是借口,想无所顾忌地和他吵架,逼他说出真相。

    可是我不敢。

    我怕又是一场虚惊,我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疑,我怕我的猜疑会比事实本身更伤我们的婚姻。我患得患失。

    进厨房听见高压锅的嚣叫,心里更烦:连吃饭的人都没有,我还做个什么饭?"啪"地关了煤气,伸手就去揭减压阀。

    只听阀口一声汽笛般的锐叫,喷出一片白色浓浆,瀑布一般扑在我手臂上,滚烫剧痛。我手一松,减压阀又跌回原处,低头一看,手腕处已经大片地红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地冲向水池打开水龙头,湍急的水流打在我被烫伤的地方。惊魂不定,喘息不定。到此刻,才借了这份痛,溅下两滴泪。

    是轻伤,上了红花油就没事了,但是我小题大作,不肯上班。请假的时候态度极其不好,横下一条心,决定处长哪怕多问一句,就马上跟他撕破脸大吵。

    但是处长说:"哎呀,烫伤可是很严重的,要不要住院?第三医院的烧伤外科最好,真的不住?两个星期够吗?反正要延假的话,你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就行。"

    早该知道他不会难为我。

    处长其实不过是副处,五十几,头顶秃了一半,剩下一半都白了。站错过队,跟错过人,误过机会,便再也追不上时代洪流,尚存的希望是在退休之前解决正处。有求于九信之处甚多,他怎么会舍得得罪我?过年的时候,他还和老婆提礼品来我家做客呢。

    当时,窘的是我,不是他。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人的好意和援手,甚至不用付出代价——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只和一个嫁给问九信的女人有关。

    据说聪明的女人天生懂得装湖涂。

    我笨。

    我在家里,穿着九信的旧睡衣,每天慢慢地荡过来,顺手打开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又慢慢地荡回去,再关上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后来卧室的灯就被我拉坏了。

    我想找人聊天——

    对不起,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请仔细查询后再拨——

    没有这个人哪。等等,我帮你问问。哦,调走了——

    唷,是叶青呀,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哎,听说问九信现在发了,你家里,一百万总有吧。骗人!哎,多少吗?说来听听,哎呀,又不跟你借钱,你跟我们玩什么花枪——

    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我,我是他老婆!

    诸如这般。

    我想我寂寞。

    按门铃的人不算太多。我懒得开门,门铃一声一声,响得要炸开来,我将收音机换个频道。到底门铃还是停了,门外有人嘀嘀咕咕,他一定在猜,里面分明有人,为什么不开门?

    九信不曾打电话回来,我认输,我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职业的礼貌口吻:"问太太,问总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很久:"你告诉他"随即气馁,"算了。"

    想想还是不甘心:"这次你们几个人出去啊?""有问总,我,老王,小张,就我们四个。"

    "上海好玩吗?""我们没怎么玩。比较忙,白天和对方谈判、参观,晚上要应酬,应酬完了,问总还要召集我们几个人开会,谈第二天的安排。"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这个问总没有交代,总是事情处理完了就可以回来了吧。"滴水不漏,强将手下无弱兵。

    我又问:"九信房间有没有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夜辗转反侧。

    铃声响了许久才有人接,"喂"一声,我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女声,细细的,清脆的,尾音拖得很长,十分慵倦,仿佛仍然蜷卧在床上。谁的床?九信的?

    "喂——?"她的声音略高。良久,我疼痛地、颤栗地回她:"喂。"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我走得越来越慢。夜色里,霓虹处处,笙歌万里,然后所有的车,所有的人,就一个个都不见了,他们各有各的去处。

    只有我,是唯一的寂寞。

    小姐的笑容里带着诧异,哪有人早上八点来做美容的,却还是热情上来招呼:"叶小姐,做脸还是洗头?"

    我问:"许诺呢?"她仍是笑语可人:"呀,您来得不巧了,他刚刚辞职。"

    我大惊:"他住哪里?"她左右顾盼:"呀,这我可真不知道。"

    我一时乱了方寸,径直打开皮包,掏出纸币递过去。

    我从没想过那样华美的建筑底层是这么狭窄的地下室,也没见过这么小一间房里可以塞这么多横七竖八的身体。诺诺正蹲在地上清理行李,回头看见我,愣住了。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做腻了,换份工作。"

    还是那样的笑,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笑,说:"诺诺,我是把你当弟弟待的。"

    他不作声,良久良久,头渐渐埋于双膝间。断断续续:"叫我到后面,去做按摩,拿提成,你知道的,那种我不肯,我不肯。"

    我不由自主蹲下去,搂住他,搂住他抽动的双肩。

    我们一起去吃饭,诺诺埋头吃得头都不抬,终于忙里偷闲深吸一口气,摸摸肚皮:"吃得好饱啊,好久没吃这么饱了。"到底是年轻,充实的胃就可以让他暂时忘掉生之苦。

    我要了一小坛黑米酒,小口小口抿,不知不觉,就干光了。

    突然就问他:"诺诺,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为什么离婚?"他不假思索地答我:"我爸有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嘛。"

    如果我与九信婚变,旁人看去也是如此吧?

    我又问:"他们相爱过吗?"

    他老老实实笑:"我不知道。你呢?你跟姐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