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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顽童削发从师学术 稚子辞娘入伙为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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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死后化秋风,天北天南处处空;秃子贯盈活不得,娈童限到死还同。遥知淫女相思断,悬料闺娥一梦通;曰暮城隅鬼声碎,可怜愁叹付飞鸿。

    这一首律诗,是三拙子嘉引子,还有张翰咏周小史四言诗,可借来说王子嘉,俏媚动人处。

    翩翩王子,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月在东。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尔形既美,尔服亦鲜;轻单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猗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话说代州地方,都是好勇斗狠,竖起跳梁的人,并没一个游手游食,做浮花子弟。人家养由儿子来,父亲读书,大儿子就读书;第二儿子,便经商开店。父亲经商开店,大儿子就经商开店;第二儿子便读书。若养出第三个儿子,恐怕力量照管不来,游荡坏了身子,后来没事做,没饭吃,害了他终身。便送去和尚寺里,做了徒弟。教他做禅门的事,吃禅门的饭,十家倒有九家是这般。

    有个人家,生了第三儿子,叫做三拙。他后来说姓刘,又说姓朱,又说姓李,又说姓乔。不知那一个是真姓。为何叫做三拙?就如无锡人家,若生了三个女儿,大的叫大细,次的叫二细,三的叫三细。这三拙的父亲,原是开店的,也有三五百两赀本。大儿子叫大拙,就从小学看银子,打帐做生意;第二儿子叫二拙,从先生读书;三拙要送去出家的了。因是母亲的爱子,又且年幼,要待十一二岁,再作商量。六岁上送与二拙的先生,也读些神童诗。资质倒好,先生一教就会了。只是要赖学,在学里又要与大学生们寻闹,连二拙也要常常相打。读了三年书,只识得些杂字,写得些帐目罢了。

    十岁上母亲殁了,父亲和大拙二拙,都不欢喜他,就想送他出去出家了。这代州城西,有个西天寺。寺里有四个大房头,西房更觉盛些。当家的长老唤做了凡,还有师祖一凡,徒弟无凡隔凡。三拙的父亲,先与了凡说明了,第三儿子出家,要长老收留的话。等三拙带过母亲周年的孝,拣定了三月初三日,袖了十两银子,领了三拙,到西天寺来。了凡迎接进去,先叫三拙在佛菩萨座前叩首,然后参见了本师。

    他父亲取出十两银子,递与了凡道:“这十两银,是送与常住的的旧规,请收了。”了凡把手接了道:“多谢。”就请师太与徒弟们,出来相见。一凡无凡隔凡都来了。他父亲引三拙,一一参见,分宾主坐定。无凡隔凡立在了凡身边,三拙立在父亲身边,把一只左眼闭着。一凡开言,问他父亲道:“令郎几岁了?左眼是几时失明的?”父亲道:“小儿十三岁了,十一月生日。不得年力,还只得十二岁,两目都是好的呀!”回头一看,见三拙左眼闭着,问道:“这是怎么样?”三拙道:“本师一只眼,咱不敢两只眼。”

    无凡隔凡都笑起来,了凡含怒不敢言。父亲再三请罪,只见摆上素菜薄饼,只一凡了凡陪他父亲坐下,三拙也令他坐在旁边。吃了一回,了凡说:“献佛披剃,已拣定初九日了。这日要遍请邻寺邻房,远望老檀越早早光降。”父亲应了告别,一齐送到寺门首。三拙还跟紧着父亲,他父亲低低吩咐道:“你住在这里了,咱家私还不上五百两,只是这地方规矩,若送儿子出家,与他家私十分之一,你明年十四岁了,三月间,咱凑足四十两,交付与你,连与常住的十两,是五十两之数,以完父子之情。你待本师,须知待爹娘,他自然看顾你。你跟师父进去,我去了。”三拙全无不舍的意,跳跳跃跃竟随了凡,别了进去。他父亲见他如此,点点头道:“好好!咱也放心得下。”一径回家去了。正是:

    莫将我语和他说,他是何人我是谁。

    初九日,了凡备斋请客,披剃这新徒弟。他父亲也来吃斋,都不必说。且说这寺里有两个粗用的香火,老的叫老王,小的叫小张,这老王六十多岁,在寺已三十多年了。了凡也不骂他一声,三拙偏不喜欢他,“老狗头”,“老不死”,骂得老王常是哭,又不好告诉了凡。隔凡在旁劝道:“他年纪比咱们大个两倍,不要毒口伤人,阿弥陀佛。”三拙嚷起来道:“谁要你管!你是他攘出来么?”

    隔凡恼得跌足,只得告诉了当家的。了凡没奈何,走出来打了他一掌。三拙乱叫:“师父饶了咱罢!咱原许夜里的勾当,再大一两年,自然依你。”无凡、隔凡、小张忍不住,都笑起来。了凡气得直挺,只得走进去了。

    偶然一日,了凡的母亲,因见天气凉爽,来看看儿子,年纪已五十七八岁。进得门来,三拙正坐在佛堂门槛上。母亲到他面前,三拙公然坐着,笑笑儿道:“这里是和尚寺,这位妈妈来做什么?和尚不是好惹的呢?”无凡走来听见了道:“咄胡说!这是师父的母亲。”那母亲问道:“这小猴子,是那里来的?”无凡道:“是师父新披剃的徒弟。”那母亲把手在三拙头上打了一下,三拙拍手大笑道:“这奶奶打和尚哩!”那母亲进去,与了凡说了。了凡走出来,要打他,骂道:“小狗头!咱的母亲,你也冲撞他。”三拙道:“师父是他的儿子,难道满寺的和尚,都是他儿子么?”又气得直挺,又骂了几句,只得进去了。

    这三拙从小儿的凶顽,真也言之不尽。到了次年二月,他父亲叫二拙,唤他回家。先和了凡说知了,才同到家里。父亲道:“你年已十四岁了,况也不是愚蠢的,咱许你的四十两,今日与了你。这城中的各寺,有本钱的,都也做些生意,不只靠着念经礼忏,你须少年老成,不可妄费。”三拙收了银子,扒在地下磕了个头,父亲留他吃饭,问道:“你吃斋不吃斋!”三拙道:“也吃斋,也不吃斋。自己不去想荤吃,却也不除荤。”

    大拙管家,因三兄弟久不来家,摆了许多荤素的肴,葱蒜薄饼,又是一壶烧刀酒,尽情吃了一回。父亲道:“儿子,你去罢!”三拙别了哥嫂,临出门,对父亲道;“爹,你儿子看西天寺里,都是俗流和尚,不是你儿子了终身的去处,咱想往五台山,学些本事,云游天下,也不枉了出家一场。”父亲道:“云游也不是容易的事,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不如守本分的好。”三拙道:“自古道:‘食禄有方。’又道:‘生有地,死有处。’爹既送咱出了家,今日又把银子与了我,已完了爹的心事了。你儿子有些小小志气,不肯做槁木死灰,爹你看咱可是没用的么?”父亲道:“儿子,咱是好话,要去也只由你。”三拙说了一声,往西天寺去了。正是:

    无限心中不平事,一番清话却成空。

    且说三拙袖中藏了银子,来到寺中,心里已打算别去,加倍小心,扒在地下,向了凡磕了一个头,说徒弟回来了。了凡道:“好!好!好!吃晚饭去。”晚景休题。

    次日,三拙在寺门首,问人五台山的去路。一个邻舍道:“接待寺里,有个云游的憨道人,听见说往五台山去,一定晓得路道,何不去问他。你小小年纪,问这路怎么?”三拙道:“咱问着耍子,没有什么正经。”说罢,就洋洋走了。寻问到接待寺来,果然有个憨道人,借寓已一月了。有一富家的小官,学了他的道术,许他十两谢仪,筹到了手,就往五台去了。

    三拙求见了他,问起五台山路,道人道:“小师父你问路,莫非要去投师么?”三拙道:“不瞒仙师说,咱去年才在西天寺披剃,见师徒小气,不足了咱终身,要往五台山,学些拳棒,好去云游天下,不枉了出家一场。”道人道:“不瞒小师父说,咱是平阳府人,小时蒙我师教了缩阳采战,行道十年,前年被人拿住,几乎丧命,也想往五台山,学些拳棒,做了护身符。此地传了一人的采战,待他送了谢仪,咱就去了。你既要去,咱和你做个伴儿也好。”这条路是久惯走的,三拙乖巧,就问了道人,是荤是素。次日把些散碎银子,买了鸡鱼肉,并酒果香烛,自拿到寺里,只说请仙师。拉道人同拜关帝,结为师兄师弟。道人就欣然允从。三拙要学缩阳,道人不肯道:“学了这法,容易招祸,况老弟脸上,有杀气淫气,只怕善始,不得善终。教了你采战,也够你用了。”从此每日三拙来学,了凡查问,三拙善自支吾,不十日间,道人把养龟护阳,先教会了,然后教他运气。会运了气,才教他蛇游洞、鸡啄食、猢狲偷桃、蜜蜂采花,尽情教会了他。那富家也送了谢仪,两人打算起程,同往五台山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且说苏州府吴江县落乡地方,有个邓村十八都。地面傍湖,人皆强悍,就是官府他也不怕。为钱粮事,差人下乡,毕竟两三起,五六个才敢下去拿人;若是人少,他就先打后商量了。人禀了官,还说差人诈他银子,说谎禀官哩。因此苏州说人变法,便道:“你莫不是邓村十八都来的么?”那去处财主也少,饥寒的却也没有,相近五里,有个半大不小的王财主,发迹已三五代了。住处就唤做王家庄。他家几代都是单传,到了这一代的财主,越发命硬。早年父母相继而亡,三十六七岁,已克过三个娘子了。结发生得个儿子,其年已十岁,母是产里殁的。王财主原是势利主子,与他定了亲,是城中新科举人。一贪他贵,一爱他富,行聘会亲,也费了四五百金。这财主十年内,因做事伶俐,又刻削,倒长了二三千金家私,小户的田,零星又买了四五百亩,都寄在举人亲家户上。心里想如今娶妻,须是城里,才寻得出标致女儿,就多费一百二百财礼,下半世受用佳人,不枉了人生一世。说与城里媒婆,相看了三五处,却看中了北门外,一个开酒米店,顾家的女儿,只得十六岁。这顾家因两年生意不济,吃折了些本钱,打帐把女儿与人做妾,多得些财礼,救救店里的苦。听见乡下财主,又正经的填房,有什么不允,媒婆讲定了一百两财礼,二十两折盒,茶果尺头,一一完备,择吉下了聘。十日内就过门,成了亲。

    一个乡下有钱的人,见了这标致女子,真正如获珍宝,好不奉承。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掌管,只是顾氏年小性拗,见了结发生的儿子,如眼中钉,在老公面前还好,转了背,每每非骂即打。这年顾氏就得了胎,次年生了个儿子。因这年闰五月,就起乳名唤做闰官。

    你道闰官是谁?就是王子嘉了。又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唤做金姐。顾氏已是二十一岁了,初来时节是闺女,自然不晓得淫荡,此时年已长了,日夜缠住了丈夫,淫欲过度。王财主四十二岁上,害了痨病。大凡痨病的,虚火越旺,比平日越忍不住了,弄得面黄肌瘦,咳嗽吐痰,渐渐有些起不得来了,大儿子原请先生,教他读书。连闰官也送与先生,读些百家姓、神童诗。又过了年余,王财主自觉病体沉重,央媒与举人亲家说了。只说冲喜,与大儿子完了亲。自己扶病,同顾氏受了拜堂,又劳碌了一番,越觉起不得床了。奄奄一息。捱了半年。

    开春二月,丢了偌大家私、娇妻幼子,见阎罗天子去了。开丧出殡,都不必说,也还是父亲临终,吩咐家中大小事情,仍旧顾氏掌管。倏忽将及二年,那媳妇自恃父亲是举人,每每不看晚婆在眼里,况兼顾氏忍不住,又与先生有些不明不白,大儿子、大媳妇越不敬重他了。十月间,大儿子请了丈人到家,自己打了灶,打帐收田里一半租米,各自吃饭。顾氏与他争论,大儿子道:“你是我的晚娘,父亲面上,说孝顺你的。只是我小时受你凌虐,且不必说,近来你做的事,大没体面,料不是守得寡的了。如今权且各自吃饭,若你要嫁,所谓娘要嫁人,天要落雨,也不敢拦阻。带兄弟去,自然不相干了;不带兄弟去,一半田产,后来自然是他的。”顾氏心里也想活动活动,拣个美少年嫁了。况兼丈夫死时,内囊银两都在他手里,还有三四百两,衣饰又有二三百两,就不争论,便道:“既要我去,明日请我父亲来。”

    果然次日,请了他父亲,房中箱笼,搬个尽情。大儿子也由他自去,房里两个丫鬟,只带一个;船里只带得糙米二十担。道:“吃完了再取。”顾氏本心,原想回娘家嫁人,飞出笼子正中他意儿。在顾家拣丈夫,要年小标致,不曾娶过老婆的,急切那有这等人?

    他父亲原是清客出身,收心开店的。是那府城清客与做戏的,到吴江来都住在他家。顾氏也勾搭上了四五个,一个扮副净姓陈的,是他心爱,却因他有老婆,不肯嫁他。南门新出来串戏的姓王,二十二岁,未曾娶妻,两边都看上了。但说:“我两个小小年纪,那怕养不出儿子。只要女儿,闰官不要来便成。”顾氏就请姓陈的来,要过继与他。父亲要留闰官,顾氏不肯。竟被姓陈的带到苏州。一年内,教会了幽闰、千金、红拂、西楼,四本小旦脚色,竟是一个旦脚了。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