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 第八篇 冬天的鱼(3)

第八篇 冬天的鱼(3)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星门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无论白天、黑夜,一直不停地下雨,整个城市笼罩在雨中,在潮湿里艰难地呼吸。仿佛,整个地球,都被雨包围,人们无法去到另外的地方。因为雨的声音一直在响,其他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他们,也只能回到内心,听自己的声音,听彼此的声音。

    下雨的日子,他们异常安静,半梦半醒。他们尽量装得平静安然,彼此在对方的安然中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

    雨在屋顶轰响,雨齐屋檐倾盆而下。

    他们互相勉励:既深陷于灾难之中,又有别的什么事故能伤害你、什么样的变迁能袭击你?

    房间角落里有一些被老鼠啃过的书籍。漫长的日月中,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音乐和萨特的厌恶,契科夫的变异和卡尔维诺的寓言,网络黑社会的水军们不舍昼夜发帖,张艺谋的《三枪》胡诌一通又收获了几千万的进账,这些,统统与他们无关。

    他们是另外一种。

    如果暮色深重,又碰巧雨停了,城市的灯光会蓦然点亮,像花朵,蓦然在街道和桥头绽放,水泥森林中的一个个窗户,皆晃着人影。若有例外,便是不幸。他们认识自己,所以也认识了别人,别人做事目的明确,他们无事做所以茫然无措。

    她提醒他:那个多年前的《蝴蝶春情》,可以有好多好多个结局。

    他沉默着。他的沉默让她心疼,让她恐慌。

    他说,范冰冰演金大班,她回到了自我,也实现了超越。

    她沉默着。她的沉默同样让他胆怯,让他不安。

    他饮极浓极苦的茶。

    在傍晚时间,离开这个废弃排练场——他们唯一的居所——之前,浓茶使他得以维持自己的平静和优雅。

    每到他离去的时刻,她总是感到孤独和恐惧,感到巨大的失落。但她压抑着自己,保持着她的温柔和深情,对他微笑,安慰他:“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抬头向窗户张望。

    他总是蓄不够勇气,站起来,脚步有力地离去——他穿着高帮的登山皮靴,它令他更加高大英俊了。

    她对这皮靴的来历有过怀疑的,直觉告诉她,它一定那个常常公费到国外旅游的女人带回来的。最近,他公然穿着它来见她,令她惶恐。

    她想,它当然是他雨天最好的道具了。

    如同他到来时那脚步声给予她的振奋,她一直在害怕,听见渐渐远去的他有力的足音。

    对于那个女人,下雨应该是他的籍口。

    但同时,他也一直在等待雨停。

    但谁都知道,这城市里的雨,停顿的时间还不够小孩打一个喷嚏。

    她或许已经知道,这是最后的冬天。

    春天一直在门外徘徊,它还拿不准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

    光影的变化,牵引着白日的梦幻。午后冰冷的阳光的触角,慢慢伸进屋内,像毛茸茸小狗的爪。它渐渐不晃眼,在茶色玻璃几上嘻戏一番后,从天花板上跌下,落在衣帽架上——那儿挂着他和她的外套。当他们将充满爱意的目光投向对方的衣服上时,微弱的夕光正与它们亲呢,那样的时候,虚幻总将他们弃置于暮色将至的温暖的港湾,而离愁别恨,亦将天际铺染得暗红……每当他离去的时刻到来,她就虚弱得无法呼吸。他的压抑和忧虑,像暮色一样,由红转灰……

    恋人的时光漫长,恋人的时间也总不够用。某个咋暖还寒的日子,细雨蒙蒙,他和她一同看到窗外的树,它的枝干轻轻颤动,如手臂一般略略抬举,并且爆出芽粒,慢慢舒展一片厚实的向上的绿叶……她开始画画,并暗暗地决心,将陈旧灰白的墙壁挂满……

    她总是将天空画成蓝色、浅紫色,和淡黄色。

    他们挑选出对方偏爱的色彩。当一人画着石径的时候,另一位已在画些微的杂草,它们扎根于路畔缝隙,生动得好像清风正徐徐而来……

    他们向往着阳光暖暖的青草地,草地上是白色或奶黄的尖顶建筑,卧室的窗户一定很高,书房的气氛极其神秘,壁炉的烟囱高高耸立。房舍的四周,是花枝遒劲的玫瑰园,篱笆下有白色温驯的家禽……

    她甚至幻想,在衔接草地的晾台上,—个健康美丽的金发幼儿,正安静、认真地做他的游戏……

    她生命中的生命,不知是否能够感应……

    他们一边会心的微笑,一边画。画好了路径,便画门。她从来不给门画上锁,他们手拉手,轻轻推开那门,走进去……

    门被轻轻推开。

    “是梦吗?”她惊讶地在房间中央旋转着,这是个多么华丽舒适的房间啊,瞧那窗帘的蕾丝边,那飘旋的有雕花扶手的梯子,高高的蓝天彩虹的屋顶——简直是天堂!

    “是啊,小姑娘,你一直在做梦。我知道你梦得累坏了!”

    她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

    “真的,刚才我是做梦了。我梦见我去一个地方,一直走不到,我很着急……”

    他倒一点酒给她:“来,喝些酒会恢复得好些。”

    她将酒一饮而尽。因为是白日梦,她喝下去的酒是无味的,像空气。

    “你对这里很熟悉?这是什么地方?”

    “如果你希望这是自己的家,它就是。”

    他那么肯定,她十分感动。

    门被轻轻推开。

    这是现实的门,它打开的时候会有声音,从门轴摩擦的部位挤出来的声音,有些怪诞。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冬日的天空更加阴暗。她和他,从附近的小市场回来,拎着沉甸甸的冻在冰块中的鱼,它们寂寞而僵硬,显示出这个季节寒冷的力量。他无声跟在后面。

    她径直走进冰窖一般的简易厨房。

    他进来的时候,长大衣在身后被挂住了。他略侧身,摆脱开,才一跨步,又被挂住了。

    为了安抚他,她要拔掉那钉子,但始终没有看见它的所在。

    他帮她将冻结的鱼放进一只小桶。她准备生火。

    他在沙发里抽烟,沉思着。她能感觉出,他和自己一样,无端地,有着太多的压抑和忧虑。这时候,或许因为疲惫,一些事情就要显露出不安的端倪。

    柴块不够干,一时发不出燃烧的声音,向上的浓烟很快覆盖了天花板,并迅续堆积压低下来。她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头发快裹进这黑雾。每天如此,她的眼睛居然已熏得不会再流泪。

    柴块终于烧得红亮,又添了煤,放上水壶。她脸颊上被冷风吹出的殷红,已经消褪,回复了自然的肤色。

    “你真的想吃鱼么?”她忍不住问。

    “我以为你想吃鱼。”他说。

    原来谁也不想吃鱼。

    他听见她轻轻叹气。

    桶里的冰块已渐渐溶化,鱼们一齐肚子朝上,像下雪前的天空那么令人眩晕。好像有一道青痕在这些白肚子中晃动着。他正要凑近些,找到那活着的鱼,却听见有人叫自己。

    他拉开房门,排练房外大院,住院子角的老太婆,笑哈哈的站在屋门口。老太婆整天在家,即使是那些漫长而寂静的下午,剧团的人都到郊外或者去乡下演出了,她也还在院子里忽悠着,哼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子:“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结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同时在她的小屋里烧一两壶开水。她窥视别人家窗户时,总现出鼠态。

    “我看见窗户冒烟,知道有人哩!”老太婆大声说。“我是看门的。”

    “我知道。”他木然地说。

    她从厨房里出来,他欲把她藏在身后,但她坦然的伸出了头:“阿婆你好啊。”

    老太婆不理她,摆摆手,只冲他说:“我知道你们,在电视上看过,天生一对。其实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但总有人来找。两个女的,说是你的家人。我一看呐,就知道,你太太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干部?大老板?她一张嘴,口气就不得了:她说她可以把我们这一带全买下来,不管是剧团还是工厂……瞧,又来了!”老太婆按耐不住地幸灾乐祸。

    “哦?”他脸色发白。

    她十分紧张,盯着他看,好像希望他有些解释。

    “她们在我屋里喝着茶,叫你下去!”老太婆豪气十足地又嚷。

    他几乎是未加思考,便跟着老太婆走了。

    时光漫长,像水一样,不知道往哪里流淌。就那么犹豫着,时光停止了。

    天色发暗,下午好像黄昏一般。是他把残存的光明,也带走了。

    她终于想起他们带回来的鱼。

    她在一只小桶里找到它们。那条活着的鱼正艰难的挣扎着,想从一群死鱼里游出,好透口气。她及时救了它。

    这会儿,它正在盛满清水的大盆里,轻松,安闲。突然,她看见它迎面游来,是那果园里泉水中的鱼,正用眼睛向她倾诉。它生着喜悦的双目,并发出母性的呼唤。

    她一阵眩晕,想吐,感到自己的身体就要粉碎坍塌。

    她叫着他的名字,奔跑过空空荡荡的大房间,用力拉开排练房锈蚀的大闸门。她看见的,是守院子的老太婆那张皱巴巴的大脸。老太婆说:“趁早,赶快,走……否则,她不会放过你的。她今天带来的保镖,个个身高一米九……”

    她没有地方可去。当初上舞蹈课的时候,老师说:“空间,空间!你要找一个又一个的空间!”

    她找了一个又一个的空间,但,它们都只能是在半空之中。

    天色已暗,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窗帘后透进来的,是一种忧郁深重的光,她在郁暗的空间里呆呆伫立,像一株淡金色的植物。

    大院寂静无声,远处的屋子模糊一片。

    她不知道老太婆将他带去了哪里。

    回过身来,看见通向大房间的地方,黑洞洞的,他们居住的那套沙发,隐约有些光芒,有微弱的他们的气息。房间中央,他新生的铁炉子,从盖子边缝流露出红色的光,微微映照临近墙上的几张画。但显然,那他添的煤块,已快烧烬了。

    她往回跑,在大镜子前飞跃,像寻找牧羊人的羊羔,像吸过**之后的舞者,舒展、痉挛、扭曲、倾倒……房间黑暗而空洞,巨大如荒野。

    她想起他的大衣,里面有他的温度和气味,是她最最眷恋的,每当她冷的时候,饥饿的时候,等待他的时候,她都会用它包裹自己,埋首其中,深深地呼吸。

    她修长的身体再次起跳,鱼跃一般优美地倾斜在半空中,双手伸向衣帽架……但是,衣帽架空空的,它的木臂在黑暗的冷空气里保持着坚硬的平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