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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单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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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老板看着他的吃相,脸上的表情五味具杂。

    他第一次来醉里长安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而且比起他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珍馐太多,而他此前的见识也实在是太少。

    等到他第二次来的时候,还是这样。

    直到,他已经数不清楚来过了多少次,他才发现,再好吃的东西,也总会有吃腻的时候,所谓的百吃不厌,只不过是因为吃的次数并不算多而已。

    很多从前觉得重要的东西,他早已不再稀罕了。

    吃得起这醉里长安,就是成为三老板的其中一种好处。

    好处有很多,坏处也不少,可是好处总比坏处多,所以他也从不在意那些小小的坏处。

    可他成为三老板之前,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落魄少年,吃不起是应该的。

    而面前的这个人,是饮风阁的清风堂的堂主,身份地位也绝不会在如今金刀门的三老板之下,怎么看起来却更像是当年寄人篱下摇尾乞怜的他自己?

    好穷的堂主,好没出息的堂主,眼里嘴里,竟然全是桌上的美食。

    长安的市井八义,每一个人都奉上了一道长安名菜,以尽地主之谊。

    当然,作为三老板的他,一定不会比下面的人更小气。

    堂昭钰盯着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端着的盘子。

    “这也算是菜?”

    他看着那第九盘菜,碎成肉糜的酱状,与之前的那八道色香味俱全的硬菜相比,简直没法将其称作为菜肴。

    “这非但是长安的菜,还是千年前宫廷的御菜。”少年阴恻恻地笑着,笑着把这盘菜递了上去,“这道菜,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做鱁鮧。”

    堂昭钰看了一眼菜盘,又抬头看向了酒楼的墙壁。

    墙壁上,题诗作画,风土人情,自然也有这里每一道菜肴的典故。

    醉里长安,贵有贵的道理。

    毕竟出得起银子来这里的人,吃的可不仅仅是这道菜,而是一种文化,一种信仰。

    一道菜肴的追本溯源,一代匠人的虚怀若谷,往往才是一家老字号最终价值的体现。

    就像过桥米线的店里,一定要去讲述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如何担心外出的丈夫吃不上一碗热乎的饭,就像做叫花鸡的摊贩,也一定要用厚厚脏脏的泥巴把它包裹起来,好像不是刻意做旧做糙,它就已经更名成了一只普通的烧鸡而已,就连那做东坡肉的师傅们,不免也得会吟诵几首苏子瞻的词才罢休,否则,人们只怕还要将它与红烧肉混淆起来。

    他们把每一种菜式硬套进一段典故里,客人每吃一口就得想象到前人的愤慨激昂亦或是催人泪下,感前人之感怀,忧前人之所忧,这岂非才能更让人心悦诚服地认可它的贵?

    文化这种东西,在烟火俗世上向来是虚无缥缈的,可有一点在人的心中却不谋而合的相通。

    有文化附加,就是比没有文化要值钱得多。

    怕被人识破德不配位的客人,半瓶子晃荡附庸风雅的主人,逐渐在这里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

    他们一个一个首尾相衔环绕,最后连成了一个不见首尾的圈,从头跑到尾,又从尾遛到头,却再也出不去。

    出不去的地方,别人自然也进不来,这就是他们自诩曲高和寡的圈子。

    越是神秘,那就越应该值钱,而投入的钱越多,就越是更不会被人轻易捅破,这就是为什么醉里长安变得这么贵,却总是有人愿意争先恐后地为它去买单的原因。

    找到了。

    堂昭钰的目光汇聚到一处,终于找到了这位三老板口中的鱁鮧。

    中所载作鱁鮧法:“昔汉武帝逐夷至于海滨,闻有香气而不见物。令人推求,乃是渔父造鱼肠于坑中,以坚土覆之,香气上达。取而食之,以为滋味。逐夷得此物,因名之,盖鱼肠酱也。”

    壁上的武帝雄姿英发,壁上的魏碑朴拙险峻,想这最贵的酒楼,自然请的也是最贵的画师,最贵的书家。

    而放眼整个长安城,这个最贵的人是谁,当然莫过于长林七俗中那唯一久居长安的鬼手画师,何几道。

    “鱁鮧,逐夷也。”堂昭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幸好我是南蛮而不是东夷,不然还以为主人家是在逐我呢。”

    三老板上下打量了他几圈,悻悻笑道,“我此前还一向不觉得你们饮风阁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别的尚且不论,只说这脸皮,实在是让我不得不佩服。”

    “三老板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了。”

    “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你却还听不明白,难不成你们饮风阁的人,不是耳朵有毛病,而是脑袋有毛病?”

    “那只因为我们饮风阁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凡事都会有话直说,不像你们武林世家金刀门,这样花花肠子弯弯绕绕,那些别出心裁的旁敲侧击,不一定是人人都听得懂的。

    于我们而言,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话外之音。

    至于别人想说的,我们听得进去的就是话,听不进去的岂非就是屁?”

    三老板的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红,讲道理他讲不过,骂人也骂不过。

    既然这个人喜欢有话直说,那他不妨就跟他有话直说。

    “你知不知道,大老板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堂昭钰嗦了一下沾满油腥的手指,“不然我又怎么会进长安城之前先封拜帖,拜望他老人家呢?”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什么人?”

    “在长安,有谁会不认识三老板呢?”

    “那你也一定该知道,宁肯先来招惹我,也不要招惹到他。”

    “不,我倒是觉得,宁可招惹的是老的,也不愿招惹到小的。”

    三老板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他看,“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出门在外不要招惹蛇王的道理?”

    蛇王,他说的当然不是自己。

    地头蛇,是地头下保护且压榨这片地头的人。

    只有在一个地方呆的最久,势力最大,名望最高的地头蛇,才能被称作是蛇王。

    “我当然知道。”堂昭钰用筷子轻轻夹了一点那道鱁鮧放入嘴中,虽然这菜色不占优,不过这味总归还是不错的,“就因为知道,所以,我才先找上他。”

    “那你难道不知道,大老板的兄弟们,也一定比我的兄弟们要厉害得多?”

    他说的是实话,大老板的年纪最大,资历最足,威望也最高,跟随的人自然是最多的那一个。

    “可是活到那把年纪的人,却没有一个是不怕事的。”他说着,竟不知不觉地打了个饱嗝,看来这太过盛情的筵席,他也还是吃不消的,“也只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才偏偏喜欢强出头。”

    “原来你早就算准了,来的会是我,而不是他?”

    “我也早知道,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涉世未深又骄傲自大,一定是不成气候的。”

    他说着,已放下了筷子。

    放下的意思,就是要腾出手做别的事了。

    “你到底,为什么来长安?”

    “这个问题,刚刚那位婆婆不是已经问过了么?”堂昭钰转头看向那个正在哄孙子的慈爱的孟婆婆,他实在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越是面善的人,就越是心狠。

    “她是她,我是我。”

    三老板的口气略有不屑,市井八义是什么样的身份,而他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那些人不过是金刀门手底下的狗,又怎么能代表他呢?

    “当然是为了见大老板。”堂昭钰说着,又把话重新绕了回去,“毕竟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也是见不到他的。”

    三老板轻拊手掌,就见小不点递上了一副骨牌,“富贵险中求,而我是个赌徒。”

    “你要和我赌牌九?”

    堂昭钰有些戏谑地看着他,这于他而言简直比李鬼上门打李逵还要可笑百倍。

    渝州的人,从双脚落地的时候起,就已经开始玩骨牌了。

    这比吃饭还要顺手拈来的寻常事,倒是被外人寻衅起来,实在是有些可笑。

    “这是你们南边的东西,我不会玩。”三老板拿起了其中一张牌,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所以,规矩得我来定。”

    “你说。”

    “我从里面随便抽上一张,你来猜单双。”

    堂昭钰听罢他的话,皱了皱眉,这算个什么玩法?

    好好的牌九,却被他冠上这种不三不四的规矩,混淆了是非黑白,岂非也正是在向他挑衅,你们渝州的规矩到了长安城,就得金刀门说了算。

    虽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可这也的确是个大好时机,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

    看到对方的默认,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如果我赢了,我要你做我的狗,让你向东,你就不能向西。”

    “如果我赢了,就带我去见大老板。”

    堂昭钰只是淡淡然地说道,好像丝毫没有把三老板刚刚的话听进去,好像认定自己一定会赢的。

    他说出的条件,不过是接下来对方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我还以为,你来这里是为了那个叛徒许蒙?”

    “叛徒不值钱,渝州不赌气,我们只要最有用的东西。”

    “最有用的东西,难道不是阴阳镜?”

    自从飞羽门被灭门之后,许蒙盗走了饮风阁的阴阳镜,叛逃到长安的事情早已人尽皆知,只是他们却不知,许蒙之所以能盗走,也早已写在无殇的局中。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总是比东西有用些的。”

    三老板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他的观点,只是他的手底下已经压好了一张牌,他从一堆骨牌中抽出来的一张牌。

    “你猜,这张牌是单还是双?”

    “单!”

    “你确定?”他抬眼看着他,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玩味。

    “单。”

    堂昭钰非常肯定,除非他瞎了。

    关于骨牌,他虽比不上渝州的天胡神仙,却也至少知道上百种出千的法子。

    三老板只是堂而皇之地从牌堆中随便拿了一张,没有任何的千术,没有任何的技巧。

    如果连这样的牌他都看不出来单双,那他基本也就不必再从渝州混了。

    “不,这是双。”

    三老板淡然地说着,轻轻把牌翻了过来。

    红四白三,杂七。

    任谁看都看得出来,这是单。

    可是他肯定的口气,就像是在说着一加一等于三一样不容置疑。

    “杂七怎么会是双?”堂昭钰看着桌上的牌,又复看向他。

    “你们说,这是单还是双?”

    “这当然是双。”酒楼里所有的人,包括市井八义和账房小二,全都一口咬定杂七就是双。

    “你赢了。”堂昭钰阖了阖眼睛,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赢了么?”

    “因为你是三老板,所以你不得不赢。”堂昭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人家根本是在开玩笑,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当真了,“三老板说鹿是马,那天底下就不再有鹿,三老板说杂七是双,那牌九里本就没有单数的。”

    “真上道儿。”三老板听着他的话,不觉间已有十分的舒坦,“所以我的狗,是不是该叫两声来听一听了?”

    “长安有长安的规矩,渝州也有渝州的规矩,我是渝州人,自然不必守长安的规矩。”

    “哦?”三老板饶有兴味地瞧着他,“渝州的规矩又有什么不同?”

    从前在饮风阁,他并不是很喜欢无殇这个人,但对于这个人口中的道理,有时候不免还是得几分认同。

    那人说,在一个不讲道理的地方,拳头就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