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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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这样想着“琴歌”又起了。司马相如唱的是: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兴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予悲!

    这首歌的涵意不容易明了,但文君并不因为难解而把它置诸脑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在盛饰珠玉的纱帐里,反复思量,终于悟出一点道理来了。

    “琴歌”两首,第一首是“凤求凰”自然是司马相如的心声。第二首托词为“凰”的私语,正是司马相如在假设她的心事——“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子尾永为妃”诚然是文君的愿望。等这个愿望实现,自然“交情通体心和谐”这容易懂。

    最要紧的话是下面这一句:“中夜相从知者谁?”这是暗示她夤夜私奔!为什么要如此,为什么不能明媒正娶呢?

    为了一缕春心,紧紧缚在司马相如的身上,她的一切想法便无不是体谅他了。

    她想她家虽富拟王侯,在临邛等于一位“封君”但说到头来是有“市籍”的。当今天子曾有诏令“有市籍,不得官”不能做官的人的女儿,嫁了做官的人,自是门不当,户不对。同时司马相如文名满天下“遨游四海求其凰”结果到临邛来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寡妇,年龄身分都不相配。人家不说美人名士,天生佳偶,一定说他贪图卓家的财富——这个恶名声,就是自己做了司马相如,也一定不肯承受,一定要避嫌疑。

    而且父亲的性格,司马相如纵或不知,王吉一定了解,不见得肯来做这个媒—

    —十有八九会碰钉子!父亲最敬佩巴郡涪陵的那个名字叫“清”的寡妇,她家有口出朱砂的矿穴,数世相积,也算富家。清寡妇年轻貌美,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而她能用她的财富来保卫她的贞节,因而秦始皇特为她筑“女怀清台”父亲把自己接回娘家,正就是希望自己步清寡妇的后尘,做到“礼抗万乘,名显天下”为邦家争光的地步。然则有人来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岂非可想而知?

    她觉得自己想得一点不错,司马相如确有不能托媒来求亲的苦衷,同时明摆着托媒求亲是无效果的、可以预见的事实。这样,除却悄然私奔,何由得成良缘?

    长卿,长卿!说什么“无感我心?”文君在心中自语:若体会不得你琴中之情,歌中之苦,不是错承你垂青了么?不过,你可知道“中夜相从”虽有“知者”这十里方圆。的一座大宅,叫我如何走得出去?

    卓家大宅中,巡更守夜的人,通宵不绝,文君想要私奔,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苦思焦虑,深宵不寐,这神态看在侍儿的眼中,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

    经由王吉的安排,司马相如已搭上内线。他用一笔丰厚的赏赐,买通了侍儿,但是他对侍儿不曾提起要求文君私奔的话,只不过想通殷勤,会一面而已。

    文君心里明白,这决不是会一面,而是长相厮守。本来想把底蕴揭破,想一想还是像司马相如那样处事慎密为妙,所以她的本意,连贴身侍儿也被瞒住了。

    倒是有一层不能不作打算,自己有许多首饰和私房钱,该作何处置?如果随身携带,不但会引起侍儿们的怀疑,泄漏了机密,而且传出去名声更不好听,说司马相如贪财图色,他的硕望清誉,会毁于一旦,同时也让铜臭亵读了他和她之间的这一段情。

    文君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身外之物,看得如浮云一般。她在想“嫁”后光阴,自然不可能如娘家这样,予取予求,但也不致荆钗布裙,井臼亲操。司马相如能“入赀为郎”则无论如何是个小康之家,生活决不会太苦。

    于是她断然决然地作了决定,除了随身衣服,什么也不带,去“会”情郎。然而,如何去法呢?

    自然是走了去,侍儿告诉她,一出卓家大宅,便有人接应。文君听这一说,才发觉王吉也参与其事。若非王吉帮忙,就不会有此接应的安排。了解到这一点,她的决心更坚,勇气益增,带着那名侍儿,悄悄地穿越僻静的小径,走出边门,果然有一辆马车在等待。

    彼此不须交谈。等她们主婢上了车,驭者驱车疾驰,直达招待所。

    乍相见时,文君自不免娇羞,而司马相如因为口吃,一向寡于言词,所以彼此只在灯火下凝视,久久无语。

    终于是文君先开口:“中夜相从知者‘我’。”

    司马相如接吟道:“双兴俱起翻高飞!”

    “正要请教这句歌词。”

    司马相如看一看她的侍儿,不作任何回答。

    文君会意了,吩咐她的侍儿:“你先到外面站一会儿。”

    等侍儿离去,司马相如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转眼看时,书囊琴剑,铺盖什物,都已捆载好了、是倚装待发的样子。

    她懂得那句歌词了。双双高飞远走。“私奔、私奔”不奔何待?静下心来略想一想,事已至此,如箭在弦。她从小任性,做事从无三思的习惯,便低声问道:

    “到何处?成都?”

    “是的。”

    “什么时候走?”

    “只在此刻,迟则不及脱身了。”

    文君这时才发现一个难题,她的那名侍儿,应该如何处置?照规矩说,婢仆是主人的“财产”要她如何便如何。但文君却不愿这么做。“请稍待!容我问一问侍儿的意向。”

    “请容我进言。”司马相如很吃力地说:“让她回去吧,只你我二人就道。”

    “是!”文君无条件地听从,走了出去很坦率地对她的侍儿说:“我不回家了。”

    “怎么?”

    “不要问。”文君说:“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要镇静沉着。”

    侍儿到这时才如梦方醒。过分的惊愕,使得她竟开不得口。当然,最先想到的是切身的利害。老主人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天亮,发觉其事,必定震怒,必定追究,到那时自己是穿针引线的罪魁祸首,一条小命无论如何保不住——像卓王孙这样的豪富之家,而且僻处边陲,处死一个犯了重大过错的、卖身于主家的奴婢,几乎是不可能引起什么法律纠纷的。

    于是,她坚决地要求仍旧在文君身边,倘或不能如愿,她必死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