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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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燕赵门

    秦末时,全国人口约2千余万。连年战乱,打死很多人,饿死很多人,冷死很多人,病死很多人,人口锐减百分之七十。战争中,人之性命,宛如蝇虫,倏忽消亡,又似孑孓,朝生夕死。

    到了刘邦立国,秦时一万户以上的大邑,仅剩不到两千户。

    大批百姓流浪,大片土地荒废,满目疮痍之景象,带给人的只是满腹苍凉,满腔哀怨。人与人虽聚集一处,却陡生一种独行于万木枯萎凋零,虎狼横行的荒原之感。

    荒凉之地总是贫瘠,衣食住行都很窘迫,布衣粗食以外,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行路基本靠走,好马着实没有几匹,就连刘邦乘坐的御车,也是由四匹毛色杂乱的马拉着。

    堂堂一个国家,连清一色的四匹马都挑不出,足可想见百姓穷成了什么样。

    皇帝好歹还有马车坐,大臣只能乘牛车上班。当时的动力车分为几种:马车、牛车、羊车、鹿车。

    秦时,高级官员及贵族皆乘马车来去。牛车笨重迟缓,只作运货载物之用。若哪位高官假装简朴,坐牛车进宫议政,非但不被赞以节俭,反倒惨遭处罚。只因此人不拿自己当人,乘货车就来了,着实有损国格。

    而刘邦的一班重臣却日日乘牛车,来去自如。大家皆知此举低贱,却也都不道破,只说牛车其实也不赖,它八面来风,极为凉爽,时速慢如龟,却极安稳;行至坑洼处,颠簸剧烈,只当是免费按摩。另外,此车可装棚,可铺席,想躺则躺,想坐便坐,姿势任选,随性放纵,实乃汉朝最新款高科技座驾。

    话具阿q风范,心中酸楚无限。上到帝王,下到臣子,都很清楚,此时的国家,国力衰弱如伤病老者,政局动荡如风中蒿草。天下平静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

    穷则生乱,吃不饱饭的人多了,自会横生叛乱。

    不幸的是,这种担忧简直立竿见影,定国半年之后,便有人举兵叛乱。此时,刘邦已从洛阳迁都于咸阳。

    建议迁都者,名唤娄敬,乃是齐国布衣。他指出:洛阳之地,在周朝衰落时便无险可恃,因而遭诸侯挟持;咸阳之地则不同,有险峻关隘,有肥沃土地,一旦情况紧急,可立即集结百万雄兵。在此地建都,等于扼住了天下的咽喉。天下若有变,也不至恐慌,皇帝这把龙椅就算坐稳了。

    无独有偶,娄敬的想法,也是张良的想法。依地利看,洛阳中心腹地不过百里,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居住是可以的,作为用武之地就太差劲了。

    既然张良也是这个意见,刘邦就没什么好犹豫了,当下安排迁都事宜。

    帝王迁都,都想优雅转移,绝不愿华丽撞墙。刘邦则不然,他明知咸阳早被项羽的一把火焚毁,仍毅然决然奔火灾遗址而去,只因定都那里易守难攻。

    当然,中央机关不能设在一片焦土中,只能暂住于栎阳,待咸阳的宫室建成,再搬迁过去。

    定了新都,不妨取个新名。想来想去,刘邦想到了一个地名——长安。

    此地名始于秦,乃秦咸阳所辖的一个乡。刘邦以此作为国都名,无非是取长治久安之意。

    愿望通常很美好,现实从来不买账。国都定名长安刚两个月,燕王臧荼在燕地起兵叛乱。

    燕地之广阔,拥有广阳、上谷、渔阳、辽东、北平等大片疆域。对于一个统一的国家,任何一地的动乱,都将威胁中央的安定。换句话说,燕地乱,即是长安乱,齐地乱,也是长安乱。

    这当然是刘邦无法容忍的,他立刻御驾亲征,日夜兼程北上。

    臧荼没想到,刘邦来得如此迅猛,他来不及调整部队,只能仓促应战,结果是连战连败。

    战到最后,臧荼带着儿子狼狈逃窜,刘邦乘胜追击,将臧荼活捉,其子化妆逃脱,转投匈奴而去。

    叛乱平息,刘邦封他卢绾为燕王,派自己最信任驻守燕地,刘邦也算安心了。

    熟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燕地叛乱刚平息,颖川又发生了大规模叛乱,叛乱头领乃项羽旧部降将利几,此人和臧荼有交情,此番闻听臧荼被宰,唯恐殃及自己,索性化被动为主动,起兵造反。

    利几和臧荼一样,皆是翻不起大浪的小泥鳅,好不容易探头招摇一下,就立即被石子击中,化作涟漪,荡漾开去,再无声息。

    刘邦两度亲征平叛,虽颇具摧枯拉朽之气势,内心却有些惶恐。形势很明显,如今汉朝,正如破牛车一般,八面来风,危机四伏,项楚余党与异姓诸侯王是两枚不定时炸弹,指不定何时就爆发。

    尤其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诸侯王,他们之中,有几人没觊觎过皇位?他们若叛乱,就不是激起一点小风浪了,那将掀起狂风巨浪,搞不好就席卷至长安。

    若将异姓诸侯王们全都杀掉,该有多清净——这样的狂想只能藏在心里,假装从未萌生过。

    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他们既能为己所用,又忠心耿耿不生异心。简言之:掌控。

    掌控的方式多种多样,政治联姻是其中一种。

    在异姓诸王中,比较而言,刘邦最信任当是张耳的儿子赵王张敖了。张耳曾被刘邦尊为师傅,当年韩信出征攻打赵地,刘邦还派张耳监督过韩信。

    如将张敖拉拢,自己的皇位又多了一道保护墙。

    这年,恰逢刘邦之女鲁元公主年满十四。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如花椒似芋头,麻不死人哽死人。

    十四岁的鲁元公主,并不像同龄少女那般天真烂漫,多年的颠沛流离使她早熟,其举止处事颇有母后吕雉年轻时的神韵。

    刘邦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心将女儿嫁给张敖。

    对于鲁元公主,张敖这个名字很是陌生。初听母后谈及婚事,她还以为父皇要把她嫁给藏獒。听母后娓娓讲了半晌,方知:父皇搞的是政治联姻,并非要她嫁给一条狗。尽管联姻之后,张敖这头乘龙快婿最终也是皇家的看门狗。

    鲁元公主没有选择,也无从选择。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的婚姻,说不上好,也说上坏,随缘吧,既嫁之,则安之。

    吕雉对这门亲事也赞许和满意,刘邦更有些迫不及待,当即就要择期聘嫁。

    皇上嫁女,君臣联姻,乃举国欢庆之大事,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不过百姓看热闹,大臣看门道。众臣与各诸侯王皆知,刘邦此举,实质并非嫁女,而是拉帮手。

    真够难为刘邦的,没当皇帝时,南征北战,风里来雨里去,提着脑袋打天下;拥有了天下,却提心吊胆,唯恐生变,帝位不保。

    从洛阳迁都至长安后日子里,刘邦一刻也没闲着,先是扑向燕地平叛,而后将女儿鲁元公主嫁往赵地,以拉拢赵王张敖。此两桩举国风传的重大新闻,合称“燕赵门”

    他殚精竭虑,希望快些促成女儿与赵王的婚事,可上天偏不作美,就在鲁元公主即将出嫁时,又出了一件大事。

    二、赛成语

    鲁元公主婚期临近,朝野上下一派喜悦祥和之气。忽然,边境急报传来——匈奴大军南下!

    匈奴之凶残,众所周知。自战国中期始,匈奴便频繁南侵,边打边抢,赢一仗就大赚一笔。时至战国后期,头曼单于统一匈奴各部,这帮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成了有组织性、有纪律性的职业土匪。

    刘邦曾派韩王信驻守晋阳,以抗匈奴。韩王信却言:晋阳离边塞远,应在马邑驻守。

    韩王信,乃战国时韩襄王韩苍之庶孙,后被刘邦封为韩王,因与韩信同名同姓,为了区别,世人称其为韩王信。

    韩王信身为王族之后,却无王者头脑,他驻扎马邑,实在是一个脑残之举。

    马邑,今山西朔县,当时离汉匈分界线极近,处于匈奴直接威胁之下。

    刘邦深沉感叹:都叫韩信,打仗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韩王信眼望边塞天高云淡,心中异常烦乱,悔自己不该急于求成。他没料到,自己使出一招拔苗助长,匈奴顺势一躲,反击一招十面埋伏,他就亡羊补牢了。

    说补就补?韩王信一面向刘邦求救,一面派使者与匈奴和谈。

    刘邦又气又疑。气的是,韩王信战术低劣,成语匮乏;疑的是,这厮原本驻扎晋阳,偏要迁至马邑,莫非别有所图?

    于是,刘邦派使者前去责问。

    韩王信在马邑等了数日,没等来援兵,倒等来个调查员。

    难道刘邦怀疑自己谋反啊?一时间,韩王信更加恐惧,生怕重蹈藏荼、利几的覆辙。

    恐惧中的人,本能的选择通常是逃离。

    说到逃离,想起门罗的话:太多的事情被看成了笑话,就像太多的事被看成了悲剧,但很多事情既不是笑话也不是悲剧,而只是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比如逃离。

    其实,很多时候,人的逃离,与其说是选择生活方式,弗如说是为了生存。

    韩王信的逃离,表面看,可笑且可悲;实质上,只是为了活命。他直接投降了匈奴,献出马邑城,相约联合反汉。

    继藏荼、利几之后,韩王信荣登反叛排行榜第三位。

    刘邦大怒,决定打榜,照死了打。

    他亲率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奔边塞。大军行至一个名叫铜鞮得地方,与韩王信遭遇。

    韩王信所率人马,不过万余,对抗是死,不战也是死,打还是不打?相当为难。正如歌中所唱:有人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刘邦哪容韩王信纠结,立刻下令全面围攻。韩王信拼死突围,落荒而逃。刘邦紧追不舍,追至马邑,又击退匈奴援军。

    此时,急报传来,匈奴新一代头领冒顿单于正率二十万大军,开赴晋阳。

    刘邦派先锋樊哙迎击,匈奴军象征性对战片刻,便迅疾败走。樊哙猛追,匈奴且战且退。

    刘邦极兴奋,没料到匈奴如此好打。匈奴之凶残,看来是个谣传。派军士侦查,又获知,冒顿单于屯兵于代谷。但兵非强兵,马非骏马,只是一帮老兵瘦马罢了。刘邦更喜,欲派轻骑奔袭,企图一举生擒冒顿单于。

    他哪里知道,没有多少文化的匈奴土匪,此刻又运用了一句成语:请君入瓮。

    他不知,有人知,郎中刘敬劝阻道:此乃冒顿单于之成语奸计,陛下切不可上当。

    此刘敬,正是劝说刘邦迁都的娄敬,因建言有功,被擢升为郎中,赐姓刘。

    今日,刘敬又建言,刘邦就不爽了。

    在刘邦看来,匈奴不过尔尔,几仗打下来,只剩些残兵败将,还敢用计?再说,成语我也会呀,现在,我们正好趁人之危难之际显身手。

    刘敬却认为,贸然进攻,恐怕是乘虚不得其门而入。

    刘邦不赞同,他定要将匈奴置之死地而后快刀斩乱麻。

    刘敬心说,您牛,您会成语新编,且词词相连。

    见劝解无效,刘敬又请命说:臣愿亲自前往,先探听虚实。试想,匈奴之患,当年强秦军队都不能一举拿下,岂有打几仗就精锐尽失,一蹶不振振有词喊逃亡?

    刘邦心烦,转念一想,刘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行,那你就别在这儿赛成语了,快去快回。

    刘敬一走三、四天,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邦按捺不住,径直率三十万大军北进。

    大军所到之处,匈奴百姓望风而逃之夭夭。刘邦得意洋洋洒洒又前行了几十里,放眼望去,只见雪地上有军帐,军帐井井有条破军旗,帐内空空如野,帐外火堆尚未熄。显然匈奴军刚逃跑不久。

    刘邦确定:匈奴军已然是穷途末路了!

    确定之后,急令部队全速前进。

    很快,三十万汉军抵达广武,刘敬迎上来。

    刘邦调笑问:情况如何?

    刘敬一脸严谨,低沉道:乍一看,代谷中的确只有一些残兵败将、虚弱瘦马。

    再一看呢?刘邦问。

    再一看还不如乍一看呢。刘敬答。

    那还费什么话!刘邦高声叫:赶紧打吧。

    不可冒进。刘敬劝阻道:有句成语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眼见不一定就为实。两军对阵,通常炫耀兵力,以威慑对方,匈奴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有悖常理。

    大军未动时,刘邦只觉刘敬胆小可笑,此刻大军已至,情况已明,刘敬还劝阻,就十分可气了。

    你就是个靠嘴皮混饭吃的货!刘邦骂道:此刻乱我军心,本当该斩,念你过去有功,暂且羁押,待我剿灭匈奴再与你理论长道短。

    处理了刘敬,刘邦亲率先头部队直击平城。

    平城十几里外,有一座白登山,刘邦下令扎营于此。岂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登的山。

    白登山这名字,如冒顿之诡计一般,具有很强的欺骗性。汉军进驻白登山后,隐藏起来的四十万匈奴精锐部队立刻将整座山围困起来。

    一困六、七天,汉军粮食耗尽,刘邦万万没想到,山上的消费竟然如此高。

    此时正值隆冬十月,夜又长,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冰肌裂骨,汉军自南而北长途奔袭,哪里受得住这般奇冷,几日捱过,冻得几乎断了手指,兵器都握不住。

    情势万分危急,不被打死,也将饿死,不被饿死,也将冻死。

    刘邦想,难道说我就如此交代了?作为汉朝的开国皇帝,反强秦、诛项羽、平天下;末了,却终结于一座名不符实的雪山上,后世人将如何评价自己?估计就有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陈平,当即唤来,令其出谋。陈平倒没让刘邦失望,用了一计,竟生生让冒顿单于退了兵。

    究竟何种计策,史书未载,野史未记,世上单凭无端猜测,说那陈平送去一张美人图,与冒顿议和,条件是如愿退兵,便将献图中美女。冒顿动心,继而网开一面。

    此事颇为扑朔,真假难以定论,只说刘邦逃出重围时,天降大雾,或许是雾气迷了匈奴军的眼也未可知。

    刘邦这边突围,樊哙也率后部大军赶到。冒顿见汉军势众,遂放弃平城,下令北撤。

    匈奴撤走,刘邦惊魂才定,长长舒了口气,心中感激天降大雾,不禁诌了一首大雾诗:城外一片白蒙蒙,原来大雾锁平城,不是大雾锁平城,怎见城外白蒙蒙。

    感完叹毕,刘邦回师广武,路上念起刘敬的好来,也记起代谷侦查员的失误来。于是,一到广武,他便下令将侦查失误的人员统统砍头。又命人释放刘敬,封其为建信侯,赐食邑二千户。

    杀过赏过,刘邦取道赵国,搬师回长安。

    殊不知,这一撤离,后方冒顿单于卷土重来,前头更有一场凶险迎候他的到来。

    三、情敌就是敌情

    话说刘邦死里逃生,往南撤离。他前脚走,冒顿与韩王信联军后脚就反扑而来。幸得樊哙断后,加之周勃率部相助,才击退敌兵。

    自起义始,刘邦打了多年仗,有胜有负,顶忌讳的就是被抄后路。冒顿与韩王信真正是无耻下流之徒。他和匈奴结下的梁子,从此是解不开了。

    征讨败北,又遭后袭,刘邦憋了一肚子火,到了赵国,脸阴得像个糖尿病人。

    赵国,正是他未来女婿张敖的封国。见老丈人来了,张敖殷勤迎接。

    待刘邦洗去一身尘土。张敖忙唤下人:赶紧上好酒上好酒。菜呢?一时紧张竟给忘了,于是亲自端上,小心侍候着。

    刘邦吃得舒坦喝得畅快,想要歇息。张敖唯恐照顾不周,想要锦上添花。兀自琢磨老丈人喜好何物?想了片刻,有了心得,吃喝嫖赌四门功课中,刘邦最好的一个色。此番他又征战多日,久未愉悦,我当雪中送炭。

    想到此,张敖狠狠心,叫来自己宠爱的一个侍姬,让她陪刘邦睡荤觉。

    这个侍姬,相貌非凡,号称东垣美人。

    君臣之礼须严谨,翁婿之礼要遵循,可一见美人,刘邦什么礼也不讲了。

    对于美人,刘邦历来是来者不拒,他的信条是:上床这么纯洁的事,别让爱情给玷污了。

    夜半,刘邦房事正酣,女婿张敖在房外咳了一声嗽。刘邦惊诧,心中陡然蹿起一股无名火:这小子,莫非舍不得自家的姬妾,故意提醒我速战速决?

    张敖着实冤枉,他侍立门外,只是担心赵姬伺候不周,自己好及时补人。哪知夜黑风寒,着了些凉,忍不住咳出了声。

    刘邦却不依。妈的,你心甘情愿让老子睡你的女人,却又把老子当情敌,情敌就是敌情,刘邦蹭地起身,两腿叉开盘踞于床上,唤张敖进房,一通臭骂,言语之脏不堪入耳。

    张敖受辱,倍感委屈,原本自己锦上添花如天使,雪中送炭赛耶稣。被刘邦这一骂,连条狗都不如。

    凭心讲,刘邦一股邪火倒不是全因张敖咳嗽而起。只因他此次御驾亲征,本打算一鼓作气连匈奴带韩王信一并收拾了,不曾想,鹰没打着,倒让鹰啄了眼。胸中愤懑无处宣泄,拿张敖当了一回出气筒。

    女婿受岳丈的气,权当儿子挨了老子的打,能忍也就忍了。

    女婿能忍,未见得女婿的属下也能忍。刘邦已然忘了一点,此婿并非寻常人家之子,他好歹也是一个王,其父还曾经被自己尊为师父。

    王下有臣,尤其是老臣,无法容忍主子遭受这般羞辱。刘邦的粗蛮与目中无人让他们十分愤恨。愤恨之下,张敖的丞相贯高、以及赵午等一班老臣,扬言要杀了刘邦,以消心头怒火。

    张敖一听,面如土色,战战兢兢道:我如今的一切,都乃皇上所赐,若无皇上,当年我父王亡国后岂能复国?我宁愿一死,也不会背叛皇上。

    说罢,当着贯高、赵午的面,咬破手指欲写血书宣誓。贯、赵二人赶紧拉住,心说您已经受尽了委屈,再献点血,就太惨了。

    贯高、赵午出了宫,扼腕哀叹张敖软弱。叹罢,又把一腔怨恨投到刘邦身上:大王虽怯懦,我等却胆肥,不如寻个时机,取了那老流氓的狗命!

    刘邦这边,浑然不知女婿的丞相已起了杀心。他在东垣美人和女婿身上尽情发泄了几日,心气已顺,便往行都洛阳去了。

    到了洛阳,刘邦也不歇息,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抗匈奴之策。

    刘敬又建言:天下初定,国力孱弱,当休养生息,不应征讨。

    刘邦问:不动武,那么来文的,安抚?

    刘敬摇摇头说:非也,冒顿这个人极为凶残,仁义是感化不了他的。

    武不能动,文也不行,那怎么搞?刘邦道,难道坐视他夺我地盘,占我城池,抢我粮食?

    刘敬不紧不慢道:陛下别急,臣倒有一计,只是有顾忌,不好拿出来。

    刘邦眼睛一亮:狗屁顾忌,快快说来,大伙一起商议。

    刘敬环顾左右人等,扭捏了好一阵,才说:若陛下肯将鲁元公主嫁与冒顿为妻,再陪上一笔丰厚嫁妆。冒顿笃定欢喜,会立公主为阏氏。他们叫阏氏,咱们叫皇后。这么一来,冒顿就成了您的女婿,他的太子就是您的孙子。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太子变孙子,仗就不用打了,匈奴再凶,也不过是大汉之臣属。

    不过,有一点刘敬没想到,如此一搞,就给赵王张敖变出了一个情敌。

    情敌就是敌情,张敖说不定会因此谋反。

    刘邦深知其中利害关系。他认为,和亲可以,可让鲁元公主去献身,极为不妥,不如从后宫里选个美女冒充吧。

    刘敬不赞同,说冒顿又不傻,一旦他知道自己娶的是假货,便不会立其为阏氏,那陛下就是赔了宫女又折兵。

    刘邦反复思索良久,采纳了刘敬的建议,准备让鲁元公主去和亲。

    消息传到长安,吕雉坐不住了,命人备了快马,星夜赶往洛阳。

    踏进行宫,吕雉河东狮吼,痛骂刘敬,说下三烂的东西,出的招也是下三烂。

    看似骂刘敬,其实连刘邦一块儿捎上了。

    刘邦只能好言规劝,吕雉根本不听。

    虽说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母爱,是为了分离。但分离也要看孩子跟了谁。像冒顿这种食人肉、喝人血的禽兽,岂可托付终身?

    刘邦心说,哪有那么严重,冒顿充其量也就粗鲁点儿,不至于是禽兽吧。

    吕雉冷笑,笑冒顿恶名天下皆知,唯独刘邦假装不知。

    单说这冒顿单于训练士兵射箭。事先,他亲手设计一种可以发出尖锐声响的弓箭,名为鸣镝。此箭相当于号令,一旦发出,所有骑马射手必须跟随发箭,违者当场砍头。

    头一回训练,冒顿放飞自己的爱鸟。然后,射出鸣镝。一些射手犯愣,此乃大王爱鸟,射还是不射?

    结果,迟疑之人,尽遭砍头。理由很简单,这些人不尊号令,不够忠心。

    第二回,训练升级,冒顿放出自己的爱妻。然后,射出鸣镝。射手们更惊诧,此乃大王爱妻,射还是不射?

    没射之人没,又丢了脑袋。

    第三回,大伙下了决心,今儿不管大王放的是谁,咱们都射——只见林中跑出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的坐骑。此时,鸣镝划过空中,一声啸叫。射手们想也不想,全体放箭。

    这回的训练成果,冒顿非常满意。

    不久,冒顿陪同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待头曼单于及其侍卫围捕猎物时,他发出鸣镝,射向父亲,跟随他的一群射手,条件反射似的,举箭便射。这一射,射出了高潮,头曼单于及其侍卫全部丧命。

    之后,冒顿自立为单于。此时众人才明白,冒顿哪是陪父亲打猎,他是拿父亲当猎打了。目的是夺取王位,可见此人的心有多险恶。

    此等恶人,怎能将女儿嫁给他,说不定嫁过去就成他的人肉靶子。

    于是,吕雉拼死阻止,还带着女儿鲁元公主一同哭闹,闹了数日,刘邦烦乱不堪,只得收回成命,在妃子所生的庶公主里,选了一位眉眼醒目者,冒充鲁元公主,送去和亲。

    四、行馆谋杀案

    有史学家言:和亲不过是个小伎俩,带给汉朝天下的,却是一个永不安宁的大祸根。

    此言虽有理,可就当时汉朝的国力而言,和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于和亲,冒顿单于是非常乐意的,他既得了一只美女,又笑纳了数目不菲的纺织品及美酒粮食,尽管那美女是仿冒的长公主。

    刘邦与冒顿单于约定,长城以北,为游牧地区,属单于管辖;长城以南,为耕织地区,由汉朝管辖。

    此约定看似公平,可在心理上,冒顿单于占优势,他已然混到了与汉朝分庭抗礼的境界。因此,他虽封仿冒长公主为阏氏,却不认刘邦为老丈人,只与其结为兄弟。一句话,江湖是你的,也是我的,但迟早是我的,称你一声大哥,已给足了你面子。只要你年年进贡,我就不打你了。

    刘邦很恼火,刘敬又建议,将过去六国的豪族迁徙到关中地区,以充实关中的力量,一旦时局有变,一方面可抵抗匈奴,另一方面,若诸侯叛乱,也有足够兵力去讨伐。这就叫强本弱末。

    此建议让刘邦转怒为喜,下诏将六国豪强十几万人口,强制迁徙到关中。

    这招很妙,却非刘敬首创,早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就如此搞过,他曾将一些豪族迁至咸阳,以便控制。

    搞完了迁移六国豪族的事,刘邦携戚姬回洛阳行宫享清福去了。朝廷的事,一半交给萧何,一半交给吕雉。萧何辅佐太子监国,吕雉则监督萧何。

    而刘邦也并非单图享乐,他之所以安居洛阳,一多半是对彭越、英布等诸侯放心不下。这些人盘踞中原和南方,表面上,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实际上,随时有可能成为祸患。

    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忠心耿耿的臣属,是因为时间相当短暂,方显出忠肝义胆的气概。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另有一些,时间很短就变坏了,譬如藏荼、譬如韩王信。

    刘邦在洛阳住了不久,韩王信叛国势力的余党在东垣作乱。刘邦再次御驾亲征。

    这一次,韩王信余党没有匈奴撑腰,刘邦大获全胜。

    平息了东垣之乱,刘邦又想起那位东垣美人来了,班师回洛阳途中,他前往赵国的一个行馆,所谓行馆,便是官员出行在外的临时居所。刘邦人尚未到,已预先给女婿张敖发了通知,令其将东垣美人送至临时居所,供自己临时享用。

    接到通知,张敖立马派丞相贯高将东垣美人送去,并令其负责打理行馆事务。

    倘若张敖另派一人前去,恐怕也不会惹出后面的事端来。偏偏他派了贯高,一场祸事想躲也躲不过。

    贯高一直在寻找干掉刘邦的机会,此次天赐良机,岂能放过。于是他精心布置,令手下武士在茅厕中埋伏,等刘邦进来方便时,将其杀掉。

    刘邦到了行馆,便迫不及待与东垣美人欢乐了一番。乐过之后,意犹未尽,想多住几日,问询左右:此为何处?

    左右人等答:此乃柏人县。

    刘邦一惊:此地不宜久留!

    莫非刘邦能掐会算,算出贯高图谋不轨?当然不是。他只是想到“柏人”二字的含义,古汉语中“柏人”和“迫人”音相近,因而将“柏人”解释为“迫人”意思是被人所迫。

    这在修辞里叫做谐音析字。刘邦可不管什么修辞,他只是从字面上预感不祥。

    可见刘邦疑神疑鬼,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者,通常疑心就重,也极善于保护自己。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刘邦便是凭着这种本能,连夜起驾,离开了柏人县,踅回了东垣行营。

    贯高计划很周密,安排很细致,哪知天不灭刘邦,只能无可奈何一声暗叹。

    若这桩未遂的谋杀案,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刘邦侥幸保命,贯高尚未得逞,实乃两不相欠。可世事常把人捉弄,转眼到了第二年,有人向刘邦举报,说去年贯高与赵王张敖密谋反叛,曾在柏人县埋伏武士,欲刺杀皇上。

    刘邦忆起当初在柏人县的预感,不由得后背发凉。

    “谋反”是一个极度敏感的词,尤其是藏荼反叛以来,刘邦对谋反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生理反应。在听闻柏人县之事后,他先是毛骨悚然,后是怒不可遏,接着下令捉拿张敖、贯高等人。

    此时的张敖,已娶了鲁元公主,婚后小两口感情融洽,生活甜蜜。这日,正甜蜜着,朝廷使者来了,圣宣完读旨,冲身边卫士一扬手:收了他们。

    卫士如狼似虎扑过去,张敖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王府中的所有男女也全被拿下。

    闻听这个噩耗,赵午等一班老臣知道大祸降临,难逃一死,便前赴后继的自杀。一时间,血流遍地。贯高闻讯赶来,大喝道:住手!柏人县之事,大王毫不知情,我等这样就死了,谁来证明他的清白?

    大伙一听,有理,反正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洗清大王冤屈而死,就重于泰山。

    于是,一帮人扔了手中利剑,和贯高一起,陪张敖前往洛阳受审。

    审讯一开始,贯高就把所有罪名一手揽了。

    他承认,自己是主谋,只因恼怒于皇上对赵王的傲慢和无礼,遂起谋杀念头,属于激情杀人,与赵王张敖没有半点关系。

    刘邦将信将疑,提审张敖。张敖哭天抹泪,发誓赌咒,大喊冤枉。

    女婿哭完,女儿哭。吕雉此时也从长安赶到洛阳,她规劝刘邦说,张敖是咱们的女婿,他断然不会谋反。

    刘邦嗤之以鼻,屁!老子本想养只虎,助我帮我,没想到却是养虎为患。

    吕雉说:虎毒不食子,公主怀了他的孩子。

    刘邦更怒:你懂个屁,虎毒是不食子,可保不齐要咬老丈人,一旦他谋反成功,他的孩子就是皇上。

    吕雉无言以对。

    可案子审来审去,也没查出张敖的罪证。

    对于贯高,什么刑都用了,整个人几乎被打烂,扔在地上,就像一张千疮百孔,拎都拎不起来的破抹布。

    到了这份上,贯高依然不改口,负责审讯的廷尉也无可奈何。

    还是刘邦鬼心眼多,他觉得,这贯高和夏侯婴有几分神似。当年,夏侯婴为了保全他,也是在牢里打死不认账。对于这样的硬汉哥,跟他拼硬的不行,得来软的,最好找个和他私交甚厚者,与之攀谈,或许可以查明真相。

    选来选去,中大夫泄公与赵国旧臣素有交情。刘邦便派其前去刺探贯高。

    泄公带上药品,带上食物,带上祝愿,前去牢中一探。探究的结果依然是,谋杀一案与张敖无关。贯高说,我死不足惜,可不能违背良心把罪名推给他人。

    刘邦得知后,释放了张敖。

    得知张敖被赦,贯高磕头谢天谢地谢人,谢完,一头撞死在牢中。

    贯高死了,刘邦心里却愈发别扭,为泄心中怨恨,下令诛灭贯高三族。

    赵王张敖,则被降为宣平侯。

    柏人县行馆谋杀案,到此并未终结。因为此案还留下一个小尾巴,就是东垣美人。

    五、当皇帝有什么用

    吕雉的嫉妒心与报复心闻名遐迩,她残害戚姬的一段故事,已被各种懂历史的人讲滥了。然而,戚姬并不是第一个倒霉的。第一个倒霉蛋,是赵国的那位东垣美人。

    赵王张敖被押送到洛阳时,东垣美人被关押在河内,就是今天的河南武涉县一带。

    此时的东垣美人,已身怀有孕,且是刘邦的龙种。审讯的官吏得知后不敢怠慢,连忙将受孕报告递交给刘邦。

    刘邦正被行馆谋杀案搞得心烦意乱,哪有闲工夫搭理这事儿。因此,对于东垣美人的申诉根本不予理睬。

    有人跟东垣美人出主意,说你可以去找吕后说说情。很多事情,刘邦都听她的,只要说通吕后,你的性命就保住了。

    可是,吕雉身为皇后,岂是想见就能见的。出主意的人又说,可以让你的家人去找辟阳侯审食其,此人的话,吕雉基本上是言听计从。

    东垣美人倒糊涂了,她捋了捋关系——刘邦听吕雉的,吕雉听审食其的。按这个糖葫芦似的关系看,朝廷的事其实是由审食其说了算。那还和刘邦睡个什么劲,不如直接委身于审食其更为实在。

    可即便东垣美人豁得出去,审食其也不敢碰怀有刘邦龙种的女人,还是送礼比较妥当。于是,东垣美人让他的弟弟赵谦给审食其送去了一份厚礼。

    审食其倒果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真找吕雉说了东垣美人的事儿。

    吕雉听罢,一巴掌把审食其打得旋转一百八十度壁虎似的贴墙上。须臾,审食其转身很纳闷:“打的是我呵?”

    吕雉一腔怒火,倒不是冲审食其,她冲的是刘邦和东垣美人刘邦。一大把年纪了,虚火还那么旺,见个女人就上,想必他那肾切下来,不加葱蒜也能炒一大盘。东垣美人则更不要脸,这小浪蹄子,本是张敖的侍姬,却敢勾引刘邦,不知道中间差着辈分么?还敢找我求情,行!那我就让狱吏好好优待你一下!

    作为蓝颜知己,审食其岂能不懂吕雉的心思。他料定吕雉会有此种激励反应,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叫傻,这叫精。挨一巴掌换来一份厚礼,这个账是很多自以为聪明者算不过来的。

    而东垣美人就惨了,她眼巴巴望着吕雉来解救她,等来的却是一场空。东垣美人自知无望,在狱中生下孩子后,便自杀了。

    东垣美人死后,狱吏将婴儿抱到宫中,给刘邦看了。

    刘邦看着看着就落了泪,心里生出几分懊悔,遂诏令将东垣美人送回东垣安葬。至于孩子,则交给吕雉抚养。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淮南王刘长。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刘邦却一直比较抑郁。这几年,外面叛乱不断,宫里也不安宁。说实话,日子还不如他过去那样舒适,当皇帝有什么用?

    好在新的一年来了,新年必有新气象。这新气象便是萧何主持修建的长安城皇宫——未央宫落成。

    未央宫位于长乐宫西面,楼台殿阁43座,雕梁画栋;后宫11座,金碧辉煌,池塘13口,池中鱼蟹成群,据说,还可打捞蓝田玉;土山六座,可登高望远;其气派之势令人惊叹。

    可刘邦非但没有奖赏萧何,反而斥责萧何。现如今,国家这么乱,百姓这么穷,为何要花巨资造豪华宫室,这不是劳民伤财么?

    萧何倒挺从容,说正因为天下不宁,皇权不稳,才需要这样一座宫殿来显示皇权的威望。再说,这宫殿又不是一次性的,以后陛下的千秋万代扩建也罢,改造也罢,记谁的好?记您的好!

    如此一说,刘邦眉开眼笑了。

    看来,天下所有的事都是一分为二,有让人难受的一面,就有让人舒服的一面,这就像一部作品,有人骂街的同时,必定有人喜欢。

    当皇帝还是有用的。

    未央宫落成,刘邦在前殿举行盛大宴会。一来大宴群臣,二来为父贺寿。

    席间,刘邦喝了面红耳赤,凑进父亲问,您老人家,眼神好,看人准。过去,你看我是无赖,看哥哥是人才,只因他置了些田产。如今您再看,我和哥哥,谁的产业大啊?

    一席话可把老爷子给说臊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底下群臣大笑。

    刘邦称帝已七年,兄弟子侄,都封了侯封了王。一人得道,家禽升天嘛,却唯独没封父亲刘大伯。

    究其原委,还是父子之情淡薄,当年,父亲那一句“你只能去给人家做赘婿”深刻地伤了刘邦稚嫩的小心灵。

    此外,封了老父,必封庶母。自己亲娘早死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一天没过上,好待遇倒给了后妈,这多不合适。

    于是不封,说不封就不封。

    直到有一天,刘邦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去探望老父,只见父亲手拿扫帚,佝偻着腰在门前扫地。

    看到刘邦,老父慌忙扔了扫帚,施以大礼。

    刘邦上前搀扶,但见老父身着粗衣布服,两鬓斑白。刘邦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晃眼数载,竟没觉得父亲已衰老成了这般模样。

    你乃我父,何须大礼。刘邦难受道。

    皇上就是皇上。刘大伯谦卑道,陛下乃至高无上的君主。我不过是一介百姓,小得很。见了天子不施大礼,是乱了法度。

    刘邦尴尬。

    隔了几日,刘邦封父亲为太上皇,住栎阳宫。

    刘老头儿当了一辈子平民,冷不丁搬进宫殿,恍如梦境,从早到晚,晕晕乎乎。眼睛也花,宫中什物多且杂,怎么看也看不过来。偶尔脱口叫出个名儿,倒逗乐了一帮下人。

    正所谓:前有刘大伯入栎阳宫,后有刘姥姥进大观园。身份虽不同,效果却一样。

    老头儿郁闷了,失落了,空虚了,鼻子酸了,冷不丁流了些泪出来。

    刘邦就纳闷了,生活质量改善了,名分也有了,老爷子倒不悦了,是何原因?

    左右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良友好友不如老友。世间再多牛逼的时光,也比不上和老友在一起傻逼的岁月。老爷子平生打交道的,尽是些屠户、卖酒卖肉之徒。闲了就跟这帮人斗鸡踢球,老胳膊老腿利索着呢,说到底是个乐子。

    原来老爷子好这口。刘邦了然了。既动了心孝敬,何妨做得彻底些。圣贤话里也说过:摆渡要摆到河边,送佛要送到西天。

    隔日,刘邦吩咐人在栎阳宫南边的郦邑,修造一座复古景区,模样完全仿照老家丰邑,一景一物,一街一巷,一居一室,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很逼真。

    背景实在,还得有人。刘邦下令将丰邑的旧居民都迁至景区。那些居民一进景区,如回故乡,人人都能找到自个儿老家。路遇老邻居,拥抱寒暄,讲不完的亲热语,拉不完家常话。

    现代人爱在都市制造乡村生态环境,却非首创。两千多年前,刘邦就把这事儿干了,而且干得极漂亮。

    刘老爷子很兴奋,心境豁然开朗。觉得生活挺美,一日美、两日美、美不够。

    那些丰邑旧民,与刘老爷子心情别无二致。生活在这座社区里,简直无可挑剔,哪儿都熟,哪儿都方便。社区还配了物管,大街小巷因此比过去干净亮堂。这辈子老死于此处,也算值了。

    这些人打心眼儿里感激刘老也子,也感激刘邦。

    刘邦也有一种满足感,还是当皇帝好啊。皇帝不光可以随便杀人,还可以想给别人什么样的生活,就给什么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