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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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淳安县有史以来还没有驻过这么多的兵。全是省里调来的,火把照耀下,盔甲行头刀枪火铳都闪闪发亮,把个县衙大坪四周都站满了!

    大坪的正中围着旗杆用一根根手臂粗长的劈柴架成了一座柴山,下宽上窄,有一丈多高!

    柴山上端的旗杆上背靠背捆着两个人。

    ——一个是齐大柱。

    ——一个就是臬司衙门大牢里那个井上十四郎。

    绕着柴山约一丈距离,四面都摆满了站笼,每个站笼里都站着一个青壮汉子,站笼上方的圆口卡着他们的脖颈,每个人的手都又被铁铐铐在站笼的柱子上。

    县衙门前还站着几队兵,全都列在那里。

    百姓全来了,虽然都静静地,毕竟万头攒动,又值遭灾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里都藏着敌意,望着绑在柴堆上的齐大柱和井上十四郎,望着柴堆四周那十几个站笼。

    省里调来的兵便十分紧张,圈着刑场的大坪,长枪火铳都对着观刑的百姓。

    没过多久,这种平静被打破了,先是北边那条街上起了骚动,大坪四周无数双眼睛都望了过去,人群便涌动起来。

    那队官紧张了,大声喝道:“省里来人了!挡住!都不许乱动!”

    兵们便调转了长枪,用枪柄那头杵前排的人。

    后排的火铳手也高举着火铳,纷纷喝道:“后退!后退!”

    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一群衙役过来了,手里捧着碗,碗里装着墨,用好大的笔蘸了墨往后排人群头上洒去。人群这才往后退去。

    北街两边的人都被官兵逼压向临街的店面,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

    海瑞牵着马在北街的街面上出现了。

    他的两侧和身后是那群省里的官兵。

    海瑞一行走进了大坪,人群又涌动起来。

    洒墨也不管用了,那些衙役是早准备好的,立时搬过一条条板凳,隔着士兵站了上去,朝前排后面往前拥挤的人,点着头用皮鞭乱抽:

    “你!退后!”皮鞭抽向一个人头。

    “你!退不退!”皮鞭抽向另一个人头。

    “就是你!再挤,就锁了你!”

    人群又往后退了些。

    海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看四周的人,稳步往前走着。

    突然,海瑞站住了,目光望向数步外那座一丈余高的柴堆。

    一双眼睛在柴堆上闪着光直视着他!

    海瑞也直视着这双眼睛,他认出了,就是在杭州漕运码头自己放走的那个齐大柱!

    齐大柱的口中这时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只有目光中似有无数的话说。

    海瑞不再看他,把目光又移向了和齐大柱绑在一起的那个倭寇。

    井上十四郎这时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海瑞徐步往前走去,站笼里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又是两张见过的面孔,是在漕运码头和齐大柱一起拜见过他的两个桑民,这时口中也横着勒条,目光中闪出求救的欲望。

    海瑞的目光却出奇的冷漠,走过一只只站笼,走向衙门。

    “哎!抓住!”身后起了喊声。

    海瑞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去。

    一个老汉,就是马宁远马踏青苗时趴在田里的那个老汉,刚挤出人群便被人群前围着的兵士扭住了,在那里挣扎着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爷,我们没有人通倭,全是冤枉!”

    海瑞远远地望着他。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了:“冤枉!都是冤枉!”

    紧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

    镇守的队官急了,大声下令:“放铳!”

    拿着火铳的兵便斜对向人群的头上放铳。

    铳声轰鸣,火光四射,人群才又慢慢安静下来。

    镇守的队官疾步走到那老汉面前:“这也是个通倭的,关到笼子里去!”

    几个兵立刻将那老汉拖到一个空笼前,打开了笼门,关了进去。

    那老汉在笼子里望向海瑞依然喊着:“青天大老爷,冤枉!”

    海瑞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个队官吩咐抓了人,又踅回来向海瑞一拱手:“在下姓徐,臬司衙门的千户长。”

    海瑞只乜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徐步向衙门走去。

    那个徐千户一怔,那张脸立刻涨红了。

    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小官从衙门台阶步过高与阶平的监斩台快步走过来了,下了台阶,迎着海瑞深深一揖:“属下淳安县丞田有禄恭迎堂尊!”

    海瑞也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田有禄:“现在才巳时,请堂尊先去换官服,午时三刻监斩。”

    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监斩台,向县衙大门走去。

    田有禄也怔了一下,只好紧跟着走去。

    那个徐千户气了好一阵子,大步向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走去。

    徐千户:“老蒋,这个知县什么鸟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烘烘的。”

    同来的队官原来姓蒋,也是个千户,刚才海瑞冷落徐千户他都看在眼里,这时给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说,这个人有些来历,在巡抚衙门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顶得够呛。上面打了招呼,午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挟着他把这些人处决了。”

    徐千户:“知道了。一个鸟知县嘛,连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顶,这口气我们替上面出了。”

    那个蒋千户:“不只是出气的事。杀了人,还得让他赶快买田,改稻为桑。我们办差就是,犯不着和他置气。”

    徐千户:“我来的时候上头只叫我抓人杀人,买田的事我可不在这里多待。”

    蒋千户:“上面说了,午时三刻杀了人就没有你我的事了。买田另外有兵护着沈老板来干。”

    徐千户:“那还差不多。”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又起了骚乱,那徐千户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后面一些人抽去。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行刑的人从衙门里列着队走出来了。

    四个法号手,四个放碗口铳的兵分别走到监斩台前的两侧站好了。吹法号的摆好了法号,放碗口铳的点燃了火把。

    由于省里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笼绞刑,十几个穿着红衣的刽子便都没有扛刀。两个执行火刑的刽子举着火把提着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个执行绞刑的刽子各自走到一只囚笼前。

    所谓囚笼绞刑就是: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活活卡死。

    人头攒攒的观刑百姓开始骚动起来,刑场四周的士兵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弹压喧闹的人群。

    那徐千户这时更耐不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望向衙门前的监斩台。监斩台案前的椅子还空着,洞开的衙门里也静静地没有动静。海瑞从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都镇住了!”徐千户一边向弹压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时三刻准时行刑!”说着便向监斩台走去,跳上了木台,走近站在门口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

    徐千户:“都午时了,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那个蒋千户:“叫他出来。”

    二人一同向衙门里走去,一路上还气势汹汹,可一踏进大堂,徐蒋二人便同时一怔。

    海瑞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两眼目光内敛,一动不动,静静地却使得偌大的堂庑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

    县丞田有禄坐在他侧旁的案前,显然早已萎了,见两个千户进来,这才立刻站起。

    海瑞仍然坐着,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两个千户便只好站在那里。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只有衙门外的骚乱声在一阵阵传来。

    明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海瑞是举人,考过进士,因是大才,便不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在杭州与了两次会,他穿的都是便服,现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凛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这样站下去,两个千户同时望向了田有禄。

    田有禄的眼则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禄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了说辞,转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时一刻了,应该去监斩台了。”

    两个千户也摆出了“请”的姿态。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拿案卷我看。”这是海瑞进淳安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又带着重重的粤东口音。

    “什么?”田有禄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没想到,追问了一句。

    海瑞:“我要看案卷。”

    田有禄:“没、没有案卷……”

    “没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杀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语气。

    田有禄一怔,望向那两个千户,那两个千户也面面相觑。

    那蒋千户不得不说话了:“海知县,杀人是省里定下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案卷。”

    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抚大堂我就说过,倘若真有通倭情节我会按《大明律》处决人犯,但绝不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田有禄:“既然申报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田有禄:“回堂尊的话,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据《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处决,因此来不及立案卷。”

    海瑞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田有禄怔了一下:“堂尊请问。”

    海瑞:“你刚才说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么时候抓到的?”

    田有禄望向了徐千户。

    徐千户:“昨天天亮前。怎么了?”

    海瑞:“在什么地方?”

    徐千户:“在淳安县城外三十里何家铺码头上。这些海知县也要管吗?”

    “这正是我要管的!”海瑞倏地站起,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人犯天亮前抓获,禀报却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巡抚衙门大堂。淳安到杭州二百余里,你们的禀报是插着翅膀飞去的?!”

    那徐千户一下子懵了,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这个海瑞的厉害,把目光慢慢移望向那个蒋千户和田有禄。

    蒋千户和田有禄也懵了,哑在那里。

    “公然还跟我说《大明律》!《大明律》就在这里。”海瑞拿起了案上一本《大明律》:“《大明律》上哪一条写着凡有通倭情事连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问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门送禀报,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人都默着,无言以对。

    海瑞:“这个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绝不能行刑。”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两个千户:“带着你们的兵,先把一应人犯押到县大牢,严加看管。立刻派出两路急报,蒋千户到杭州向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呈报,我派人去苏州给胡总督呈报。这个案子必须由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共同来审!”

    徐蒋两个千户怎敢同意他这种安排,对望了一下眼神,徐千户示意蒋千户说话。

    蒋千户望向海瑞:“来的时候,省里打了招呼,叫我们来处决人犯就是,并没有说还要审案。海大人,我们可是臬司衙门派来的,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海瑞盯向了他:“顶得好。杀错了人,是你抵罪,还是臬司衙门抵罪?”

    蒋千户也不示弱:“省里定的,当然是何大人还有郑大人担担子。要顶罪也轮不上我。”

    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郑大人的亲笔指令来看。”

    郑泌昌何茂才如何会落下亲笔手令?蒋千户又被问住了。

    海瑞目光炯炯扫视着二人:“告诉你们,这个案子说小,在淳安就可以杀人。说大,臬司衙门巡抚衙门上面还有总督衙门,总督衙门上面还有朝廷!你们是奉命办差的,现在既然没有上司的亲笔指令,我是淳安的现任官,也是监斩官,按《大明律》,一切必须照我说的去做。我不勾朱,谁敢杀人,朝廷追究起来,上面没有任何人给你们顶罪!”

    这话徐蒋二人倒是都听明白了,一时便又愣在那里。

    海瑞:“还有,一众人犯在案情审明前都不能放纵瘐毙。走了一人,死了一人,我拉着你们一同顶罪!”

    两个千户面面相觑。

    “赈灾的粮还能发几天?”海瑞的目光倏地从两个千户转望向田有禄。

    田有禄一直愣在那里,这时被猛然一问,仓促答道:“还、还能发一天了……”

    海瑞:“你作了哪些准备?”

    这田有禄本是个庸懦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只一味地逢迎献计,极尽搜刮,知县得大头,自己得小头,倒也如鱼得水,骤然遇到海瑞这样一位上司,便一下子懵了,才问了两问,口舌便不利索起来:“卑、卑职能作什么准备?”

    海瑞:“那后天你就准备杀头吧。”

    田有禄急了:“堂、堂尊,你这话不对。赈灾的粮一直是省里拨的,凭什么杀我的头?”

    海瑞:“知县空缺,县丞主事,明知只有一天的粮却毫无准备,饿死灾民激起民变,不杀你,杀谁?”

    田有禄:“说好了的,最迟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海瑞:“谁跟你担保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田有禄:“当、当然是省里。”

    海瑞:“如果明天粮食没有运到呢?是杀你还是杀省里的人?何况现在情形变了。出了冤狱,在案子审明前,不能强行买卖田地。总之,明天没有了赈灾粮,激起民变,第一个拿你问罪。”

    田有禄:“堂尊,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压到我头上。”

    海瑞:“我是知县,我来之后所有的事我担。我来之前造成的事必须你顶!你现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户借粮,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赈灾粮,就没你的事。”

    田有禄:“我、我怎么借?”

    海瑞:“以县衙门的名义借,你去借,我来还。”

    田有禄好不彷徨:“我、我也不准一定能借到。”

    海瑞:“借不到,你就赶快带着家人逃走吧。”

    田有禄:“这、这是怎么说?”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向外面走去。刚走到大堂口便吓得一哆嗦——原来就在这时,外面发出了大声的哄闹,午时三刻已经到了!

    “完了,完了,午时三刻过了。”那田有禄嘟哝着,哪敢再走大门,折向走廊,向侧门走去。

    徐蒋二千户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个滴漏。

    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时三刻”!

    海瑞:“午时三刻已经过了。先把一干人犯押到县衙大牢,然后立刻向上司衙门送禀报!”

    这一下,田有禄等人可真没得说的了。

    粮食借到了,胡宗宪稍稍松了口气,加上一路顺风而行,他的气色显然要比在应天时好了许多。

    “你这次见了皇上,他的眼睛怎么样?仔细想想。”李时珍坐在大船客舱矮几右侧的船板坐垫上,紧紧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在冥神想着:“眼睛还是有光,没有昏眊的症状。”

    李时珍:“眼珠上红不红?”

    胡宗宪想着:“好像眼白有些红。”

    李时珍神情肃穆了:“眼袋,眼珠下面的眼袋呈不呈青色?”

    胡宗宪又想了想:“有些青。”

    李时珍的目光望向了舱外:“都是水银中毒的症状啊……”

    “要不要紧?”胡宗宪关切之情立见。

    李时珍:“要是每天还服丹,保养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载。”

    胡宗宪怔在那里,慢慢地,眼中有些湿了。

    李时珍也长叹了一声:“在太医院我就说过,劝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术,犹不可服方士的丹药。正因为这个,在那里待不下了。”

    说到这里,李时珍站了起来,在大客舱里慢慢踱着:“灰心。也不是我说你们,满朝的大臣,还有那么多以理学自居的名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没有一个人去劝皇上远离那些方士邪术。以严嵩为首,几个大学士,一个个争着给皇上写青词,逢君之恶!大明朝的气数,我看是差不多了。”

    胡宗宪的眼低了下去。

    李时珍:“胡部堂,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在意。”

    胡宗宪慢慢又抬起了目光,望向李时珍说道:“李先生请问。”

    李时珍不看他:“你是个有才的,心里也有社稷和百姓,为什么要去依附严嵩?”

    胡宗宪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一下又怔在那里。

    李时珍:“我虽然已在江湖,但躲不了,依然还要被这个王爷那个大员请去看病,听到说你的不少,你想不想听?”

    胡宗宪紧望着李时珍:“先生请说。”

    李时珍:“先说好的。给你是八个字的评价,知人善任,实心用事。用戚继光,逐倭寇于国门之外,东南得定。修海塘,减赋税,鼓励纺丝经商,百姓赖安。就凭这些,千秋万代,名臣传里本应该少不了你胡宗宪的名字。”

    胡宗宪的目光又慢慢低了下去。

    “不好的我不说你也知道。”说到这里,李时珍突然激动起来,“冲着这一次你为了浙江的百姓,先是抗上,现在又到处筹粮,我送你一句旁观者清的话,严嵩,尤其是严世蕃倒台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你不能够只是一味地以功抵过。”

    胡宗宪又望向了李时珍。

    李时珍也深深地望着他:“大义者连亲都可以灭!你应该站出来向皇上揭示他们的大奸大恶!”

    胡宗宪:“先生,我答你一句,你不要失望。”

    李时珍已经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

    胡宗宪:“谁都可以去倒阁老,唯独我胡宗宪不能倒阁老。”

    李时珍:“为何?”

    胡宗宪:“我可以不做名臣,但不能够做小人!”

    李时珍紧望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知道重用你这样的人,严嵩还是有过人之处啊!”

    “部堂,李先生。”谭纶从舱外进来了,一脸的严峻。

    胡宗宪望着他。

    谭纶也只是望着他。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对李时珍说道:“失陪,先生稳坐。”

    胡宗宪和谭纶走出了客舱。两人走到了大船的船头,亲兵队长领着几个亲兵立刻跑到船舷两边。

    “波谲云诡。”谭纶在胡宗宪身边急迫地说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议事时被他们逼着签字,当堂昏厥了过去。接着报是淳安的灾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处决人犯。”

    胡宗宪一震:“人杀了没有?”

    谭纶:“海瑞没有行刑。当场将人犯都押到了大牢里,说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来了禀报,请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臬司衙门去共同审案。”

    胡宗宪的嘴闭紧了,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谭纶:“另外还有呈报,沈一石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运着粮船去淳安建德买田,算日子,今天应该已经到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胡宗宪语气十分沉重,“阁老小阁老,裕王还有徐高张都要摊牌了。”说完这几句,他激愤起来:“为什么要把皇上也牵进来!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贱买百姓的田,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谭纶:“狗急跳墙嘛!郑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昏了头。”

    胡宗宪:“还有那个沈一石,他是靠着织造局发家的,为什么要和郑何二人搅在一起?”

    谭纶:“就这一点,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紧的是淳安。海瑞不杀人,显然是冤案。这个时候还逼着灾民卖田,立刻就会激起民变。海瑞一个人在那里,顶不住。”

    胡宗宪摇了摇头:“再往深里想想,出了这个变故,郑泌昌何茂才会干什么?”

    谭纶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们假造的,就会杀人灭口。部堂,必须你亲自去。只有你才镇得住局面。”

    胡宗宪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后,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陆路去戚继光大营。”

    谭纶一惊:“部堂的意思倭寇会举事?”

    “内乱必招外患哪!”胡宗宪缓缓地说道,忧虑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事实证明了胡宗宪的担忧不无道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我踹死你狗日的!”

    在巡抚衙门大堂上,何茂才气急地骂着一脚踹向那蒋千户的肩头。

    蒋千户一条腿跪着,见他一脚踹来,管兵的人,手脚还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闪,何茂才一脚踏空,没站稳,自己倒栽了下来,蒋千户不敢躲了,跪在那里双手往上一撑,将他扶住。

    郑泌昌坐在那里早已烦得要死,见何茂才又如此闹腾,两条眉立时皱到了一起。

    “啪”的一声,何茂才这时又气又急,被他扶住后,反而又是一个耳光扇去,那蒋千户这回不躲了,挺着挨了一掌。

    何茂才气喘吁吁:“两个千户,带几百兵,几个人犯都杀不了,朝、朝廷养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蒋千户这时也来了倔劲:“他是监斩官,大人们又不给我们指令,我们也没有斩决人犯的权。”

    “你们就不会让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说的是理,说这句话时虽仍然疾言厉色,显然已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

    毕竟是心腹,蒋千户这时神情镇定了下来,不再分辩,抬着头说道:“大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这回是豁出来跟省里干上了。那边还派了人去禀报胡部堂,属下以为这件事闹大了,大人们得赶快拿主意。”

    “你先下去。”郑泌昌插言了。

    蒋千户:“是。”行了个礼,站起来走了出去。

    何茂才那两只眼一下子空了,脑子里显然在乱想着,慢慢望向郑泌昌。

    “你说,怎么办吧?”郑泌昌问他了。

    何茂才:“你死我活了,还能怎么办?他不杀人,就只有杀了他!”

    郑泌昌:“怎么杀?”

    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药绞绳,哪条都行!”

    郑泌昌:“我问你用什么理由杀他?”

    何茂才:“通倭,扰乱国策,哪条理由都可以杀他。”

    郑泌昌叹了一声:“大帽子不管用了,说个实的。”

    何茂才:“还要怎么实?倭寇都上了刑场,午时三刻监斩官竟敢纵放人犯,这一条就是死罪。”

    “就这一条站不住。”郑泌昌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没有口供,没有案卷,清晨抓的人,上午禀报就到了杭州,还说是十几年的刑名,你们怎么就会露出这么大一把柄让人家拿着!”

    何茂才被郑泌昌这一番话说愣在那里,心里更气更急,大热的天那汗便满脸流了下来,折回椅子边从茶几上抓起扇子使劲地扇了起来。

    “牢里那十几个倭寇放了没有?”郑泌昌盯着何茂才。

    何茂才答道:“还没有。”

    郑泌昌:“不能再放了。还有答应倭寇的丝绸也不能再给了。”

    “那就只有立刻将那个井上十四郎还有那些刁民在牢里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后就以这一条立刻将海瑞拘押!”

    郑泌昌:“派谁去做?”

    何茂才:“叫蒋千户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户一起做。”

    “你呀!”郑泌昌长叹了一声,“两个千户能够拘押知县吗?”

    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要命。可我们俩现在也不能搅进去。”

    郑泌昌:“叫高翰文去。”

    何茂才目光一亮。

    郑泌昌:“叫蒋千户徐千户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后脚赶到,让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赶在胡宗宪到淳安之前做定。”

    何茂才终于明白了:“正好,买田的事就让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里办了。”

    郑泌昌:“这可是最后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车上去吧。”

    为了舒缓气氛,郑泌昌特地在上灯以后穿着便服来到了杭州知府衙门。这时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着高翰文,一脸的温和。

    高翰文当然也只能便服见他。文人风骨,知道自己这一次所经的挫跌,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因此虽然是病体虚弱,高翰文却强挺着身子正坐在那里,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该说的我都说了。”郑泌昌温言说道,“按理应该让你再歇息几天。可事关国策,淳安和建德那边明天只能让你带病服劳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给你找了个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还得要养。”

    “我会去的。也不要什么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干脆。这倒让郑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望向他,像是要看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高翰文的脸漠漠的,郑泌昌一时还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郑泌昌:“高学兄,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淳安建德无论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奏议是我提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听他这样一说,郑泌昌心里又没底了:“织造局的粮可是已经运到灾县去了,买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来:“中丞,如果无有别的吩咐,属下该准备行装了。”

    “好,好。”郑泌昌虚应着,也只好站了起来,“还有,明天省里会派兵护卫你去。大热的天,最好赶个早凉。”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这可是官场的失礼,郑泌昌一怔,立刻又说道:“不必拘那个礼了。”说着独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个人慢慢坐了下去,听不到郑泌昌的脚步声了,他才虚弱地喊道:“来人。”

    一个随从走了进来。

    高翰文:“打桶水来。”

    那随从怔了一下:“大人,要热水还是要凉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随从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随从才走了出去,一个书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轻声唤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说吧。”

    那书吏:“织造局来人了。”

    高翰文竟无任何反应。

    书吏:“奇怪,是从后门来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郑大人。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大人。”

    高翰文:“来吧。让他们都来吧。”

    那书吏见他神情异样,小声地回道:“大人要是身体不适,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说了身体不适吗?”

    “是。”那书吏急忙走了出去。

    随从提着水桶进来了,知是要洗地,水面上还浮着一个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面前这块地都洗了。”

    “是。”那随从舀起一瓢水便从郑泌昌坐过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那随从对高翰文请示道:“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进去歇着?”

    高翰文:“我这边是干净的,洗那边就行。”

    那随从只好舀起水,离着高翰文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将水泼了下去。

    “慢着。”那个书吏在堂口喊了一声,那随从便停了手。

    那书吏疾步走了进来,对高翰文说道:“大人,织造局的人来了。”

    正说话间那人自己已经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罩帽的黑缎子斗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径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竟是杨金水!

    高翰文不认识他,那书吏和随从显然也不认识他,但见他头上戴着镶金丝的无翅纱帽,便都是一怔。

    杨金水对那书吏和随从:“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高府台说,你们都下去。”

    这是天生的气势,那书吏和随从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杨金水望着高翰文:“高府台不认识我,我就是杨金水。”

    高翰文倏地站了起来。

    杨金水:“坐,坐。”

    高翰文慢慢又坐了下去。

    杨金水:“芸娘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四个奴才都打了板子。我来是告诉你,你写的那个字,我不认可,谁也要挟不了你。”

    高翰文的眼中闪出光来,一时还不敢置信。

    杨金水:“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高翰文有些激动:“请杨公公赐教。”

    杨金水:“他们这是要往皇上脸上泼脏水!”

    高翰文一震,睁大了眼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刚才郑泌昌来找过你了?”

    高翰文点了下头。

    杨金水:“要你到淳安建德去买田。”

    高翰文:“是。”

    杨金水:“你答应去了?”

    高翰文:“无非一死。”

    “不不不。”杨金水站了起来,“你死不了,也犯不着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高翰文只睁大了眼望着他。

    杨金水:“知道他们是以什么名义去买田的吗?”

    高翰文:“还不知道。”

    杨金水:“那我告诉你,他们现在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的。”

    高翰文有些明白了:“他们敢这样?”

    杨金水:“瞧你这个样还是个明白人。郑泌昌不是要你明天去吗?你还去,可不是去买田,你去帮我办件事。”

    高翰文:“杨公公请说。”

    杨金水:“把船上的灯笼都给我取下来!告诉所有的人,织造局没有拿一粒粮去买田!”

    高翰文看着杨金水的眼里有了一线光亮……

    这年五月的北京天也出奇的热。回裕王府时,冯保已经疾走得满头大汗,刚踏进院子便听见裕王在屋里大声生气的声音,脚下便略停了停。

    “再派人去看!冯保这个奴才为什么还不回?”

    裕王的声音刚落,世子的哭喊声又传来了。

    冯保连忙奔去,一边大声说道:“世子爷甭哭,大伴回来了!”

    “阿弥陀佛!这么热的天,从下午就哭到现在。”李妃也已是满头的汗,急着就将世子递给冯保。

    “主子,奴才一身的汗。”冯保有些踟蹰。

    李妃:“谁不是汗?先哄着了。”

    冯保:“是。”答着便绽开笑脸,两手轻轻一拍,接过了世子。

    世子立刻便不哭,就着灯光看着冯保满是汗的笑脸,咯咯笑了起来。

    裕王这时也安静了,深深地望着冯保。

    冯保对着裕王哈了下腰,目光转向了在旁边伺候的两个宫女。

    裕王对两个宫女吩咐道:“到前边去,叫他们从地窖再取两块冰来。”

    两个宫女:“是,王爷。”答着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裕王李妃和抱着世子的冯保。

    冯保抱着世子走近裕王,低声禀道:“王爷的话奴才下午便转告了吕公公。吕公公也叫奴才转告王爷,浙江的事,他心里有数。”

    “就这么几句?”裕王盯着他。

    冯保:“奴才还没说完。吕公公说,大明的江山是咱们朱家的,王爷爱臣民的心他理会得。今儿晚上吕公公会找个节骨眼跟万岁爷说。”

    裕王脸上舒展了,慢慢望向李妃。

    李妃这时竟从面盆里绞出一块湿帕子向冯保递去。

    “折死奴才了!”冯保抱着世子就跪了下去,“主子,万万使不得。”

    裕王:“接了,擦把汗。”

    冯保这才犹豫着:“奴才真会折寿了。”一只手捧着世子,一只手掌心朝上,候在那里。

    李妃将湿帕子抖开,放在他的手掌上,冯保的手有些哆嗦,慢慢地去擦脸上的汗。

    世子眼睛睁得好大,定定地望着他。

    转眼到了农历六月初,嘉靖四十年的北京出现了二十年来最热的伏天。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没有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居室里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万太监宫女便惨了,长衣长衫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的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症候重的还生了疖子,肿疼溃痈,以致不能如常当差。尚药司今年于是从外面急调了好些防暑药,大内这才总算没有热死人。

    而玉熙宫的门窗这时竟日夜全都关闭着,万岁爷就待在里面,在常人看来,真正不可思议。

    两个夜间当值的太监满头大汗,一人捧着一个酒坛,一人捧着一个木脚盆,轻步走到了殿门外。两人放下了酒坛和脚盆,侧着耳静静地听着。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嘉靖念青词的声调。二人便不敢动,离开了殿门,走到台阶下,撩起长衫的一角拼命扇了起来。

    一个太监:“这个老天,去年一个腊月不下雪,今年一个伏天不刮风。这是要收人了。”

    另一个太监:“听说外边这几日已经热死好些人了。顺天府都开始掏银子熬凉茶散发了。”

    一个太监:“也就咱们万岁爷神仙的体。大冷的天门窗都开着,热死人的天门窗全关着。”

    另一个太监:“老祖宗也是半仙的体。也只有他能陪万岁爷熬着。停了,快去。”

    两个太监急忙轻步又走到殿门边,侧耳又听了听,念青词的声音果然停了。

    一个太监轻声唤道:“老祖宗,奴才们将酒和木盆找来了。”

    少顷,殿门轻轻开了半扇,吕芳在门后出现了,脸上也淌着汗。

    两个太监连忙跪下:“老祖宗,这坛酒有好几十斤呢。孙子们搬进去吧?”

    吕芳:“我还没有那么老。”

    两个太监几乎是同时答道:“是。老祖宗还得陪着万岁爷一万年呢。”说完这句又都爬了起来。捧酒坛的太监捧起了酒坛,隔着门递了过去,吕芳接过酒坛走了进去。少顷又折回门边,接过木盆:“你们待着去。”

    “是。”两个太监退着往后走去。

    由于门窗关着,屋子里点的香便散发不出去,加之神坛前的青铜盆里刚刚烧完的青词纸也在散着烟,寝宫里烟雾弥漫。

    嘉靖居然还穿着一件厚厚的淞江印花棉布袍子,只是这时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里面那身白色细棉布的短衣长裤,脚下趿着一双浅口的黑色缎面布鞋,坐在那个明黄色的绣墩上。正如太监们所说的“神仙之体”,他竟然脸上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吕芳脸上流着汗,将木盆端到嘉靖脚前放下,接着揭开了酒坛上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嘉靖也闻到了:“是茅台?”

    吕芳:“六十年的茅台,刚从酒醋面局地窖里找出来的。”

    嘉靖:“比我还大几岁呢。”

    “也只有这种陈酿堪称五谷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才能配上主子的神仙之体。”边说边捧起酒坛仄靠在木盆边上,将酒倒进了木盆。

    将酒坛放在一边,吕芳又顺手拿起了一只矮凳,放到嘉靖身边,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

    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了,白白的,上面却长出一颗颗红肿斑点。

    吕芳捧着他的左脚慢慢放进了木盆的酒里,抬起头:“主子,不疼吧?”

    嘉靖刚才还皱了下眉头,这时又浑然无事地说道:“洗你的吧。”

    吕芳:“是呢。”便轻轻地用酒在他的小腿和脚面擦了起来。

    一只脚擦了一会儿,吕芳便轻轻捧起,将这只脚搁到木盆边上,搬起矮凳坐到嘉靖的右侧,又捧起他的右脚慢慢放进酒里,轻轻擦了起来。

    嘉靖关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脚,奇怪了,左脚上的红斑点立时便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刚才那么肿了。

    嘉靖竟像孩童般高兴了:“好奴才,哪儿弄来这方子,还真管用。”

    吕芳轻轻擦着他的右脚:“奴才懂得什么方子。这个方子还是当年李时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说的。”

    嘉靖也想起了:“楚王举荐来的那个李时珍?”

    吕芳:“主子好记性。”

    嘉靖:“这个人看病还行。可惜不悟道,还得修一辈子。”

    吕芳:“道也不是谁都能悟的。主子修了多少辈子?旁人怎么能比。”

    右脚也擦好了,吕芳捧起来又搁到木盆边,矮着身走过去,替他放下左边的裤腿,又把左脚放到黑缎面的浅口布鞋里。接着矮着身走到右边,放下右边的裤腿,把右脚放到另一只布鞋里。

    伺候完万岁爷,吕芳这才端起了木盆,走到酒坛边,慢慢倒了进去。

    嘉靖有些惊诧:“洗了脚的酒还倒进去干什么?”

    吕芳一边倒酒一边答道:“底下的人都信,说万岁爷神仙之体,沾了仙气的东西,都盼着能得到呢。且是六十年的茅台,倒了也怪可惜的,赏人吧。”倒完了酒,放下木盆,把那个酒坛盖又盖上了。

    嘉靖立刻正经了脸:“这是诳你呢。修道修的是自身,哪儿有朕沾过的东西就有仙气了?不要上他们的当。再说这酒拿出去让人喝了,也会生病。要赏人,宫里也不缺东西。”

    “嗯。”吕芳这一声答得有些异样,像是喉头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吕芳竟转过了身去,走到旁边紫檀木几托着的一个玉盆里假装用清水洗手,顺势拿起一块帕子去擦脸上的汗,嘉靖却看出他在擦泪,便紧紧地盯着他。

    吕芳顺手又在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走过来递给嘉靖。“主子圣明。奴才待会儿就叫他们将这坛酒拿去倒了。”

    “怎么回事?躲着朕揩眼泪。”嘉靖盯着他问。

    吕芳在他身边跪下了:“听主子叫奴才不要将这酒给下人喝,足见主子一片菩萨心肠。想起我大明朝这么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个人护着,奴才心里难过。”说到这里眼泪竟又流了下来。

    嘉靖:“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发了灾?”

    吕芳:“北边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大灾。奴才感叹的也不是这个,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面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嘉靖警觉了:“都听到了什么?”

    吕芳:“杨金水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今儿傍晚送进来的。”

    “是不是改稻为桑的事出乱子了?”嘉靖逼着问道。

    “主子先答应奴才,看了千万别动气,身上正散着热呢。”说着,吕芳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粘着三根鸡毛的急递,从里面抽出杨金水的信奉了过去。

    嘉靖看了起来。

    吕芳又从案上擎着一盏薄纱灯笼,站到嘉靖身后,照着。

    看完了,嘉靖立刻将那封信往地上一扔,近乎吼道:“叫严嵩来!”

    严嵩真是老了,站在那里也没多久,那汗便漫过长长的寿眉,糊住了眼睛,坐在那里的嘉靖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模糊。

    “去年一个腊月没下雪。今年入伏以来,也连着十几天不刮风了。朕叫你去问钦天监,钦天监怎么说?”嘉靖的声音在严嵩听来也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除了平时设坛修醮,君臣对话时嘉靖照例会赐严嵩坐在矮墩上,这么大热的天,又是连夜把自己叫来,竟让自己站着说话,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严嵩不明白缘何而起,但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圣眷衰了。

    但严嵩毕竟是严嵩,不去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抓住了嘉靖的问话,缓缓回道:“回皇上,臣没有去问。”

    嘉靖:“什么?”

    严嵩:“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议。皇上是天子,事关天象,只有皇上可以召钦天监亲自问。”

    “你的意思,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风,都是朕的原因?”嘉靖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下子灌进耳中。

    严嵩还是有内力的,八十了,居然提起了袍子,跪了下去:“《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在尧舜时就是这样。在丰年存粮备荒,在荒年赈济灾民,这是臣等的责任。”

    见他这般年纪这时跪在那里,帽袍皆湿,答话时依然竭力维护自己的圣名,嘉靖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似乎想起了他二十年来的辛劳,便默在那里。

    吕芳当即说道:“阁老,皇上也没有叫你跪,毕竟八十的人了,还是起来回话吧。”说着便过去搀他。

    严嵩这时便借着吕芳的一搀之力,站了起来。

    吕芳又向嘉靖望去。

    嘉靖这才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矮墩。

    吕芳连忙搬过了矮墩:“阁老,皇上赐你坐呢。”

    严嵩汗眼模糊:“臣谢皇上。”在吕芳的搀扶下又顺势坐了下去。

    嘉靖不再跟他绕圈子:“你刚才说丰年备荒,荒年赈灾,浙江被淹了的那两个县情形如何?”

    严嵩:“正在按照‘以改兼赈’的方略,一边赈济灾民,一边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嘉靖慢慢望向了吕芳,吕芳这时也淳淳地望着嘉靖。

    嘉靖:“你回去问问严世蕃,浙江的事到底进展得如何,回头再来回朕的话。”

    严嵩:“是。”站了起来。

    吕芳引着他向纱幔那边走去。

    嘉靖望着严嵩龙钟的背影,目光也有些茫然。

    关殿门的声音,一会儿,吕芳踅回来了。

    “严嵩老了,底下的事管不了了。”嘉靖说道。

    吕芳:“有些事也真难为他。”

    嘉靖:“看他明天怎么回话吧。严世蕃如果不孝,便忠不到哪儿去。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灾民的田,如果是严世蕃的主意,明天严嵩自己会请罪。”

    吕芳:“奴才想也是。严嵩一请罪,便立刻明发邸报,通告各省。”

    “还有你管的那些奴才,也不如以前晓事了。”嘉靖说着又来了气,“你刚才说杨金水会在那里想法子取下织造局的灯笼。灯笼取下了,宫里的名声已经败出去了。怎么挽回?这就告诉那个奴才,他要坏了朕的名声,就把自己的脑袋挂到粮船上去!”

    吕芳:“奴才现在就派人去告诉他。”

    嘉靖:“派锦衣卫的人去。穿上便服,替朕在浙江看着。这一次看样子得抓几个人了。”

    吕芳:“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