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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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葛赞道:“对,破釜沉舟,牢期过后,卖身契也不作数。再签再坐牢,看谁耗得起。”

    “我明白告诉阿弟这是计,那家人不敢的。可他怎么想的?觉得我不疼惜他,万一他真坐牢怎么办?他犹豫不报官就罢了,竟跑去县郊又与那女娘会了一面!哼,然后跟我说,他舍不得那女娘了。”

    “不对劲。阿姊别怨我直言,这女郎图什么?邹郎君名声已坏,非富贵人,无英俊貌,还有子女。”

    “是啊,你小小年纪都能想明白。所以我借劝农之际查访这家人,发现他们提防心很重,善于应对旁敲侧击,对过了数年的事全能记清楚,哪怕小问题,一家人的回答也能相互对应上。”

    王葛皱紧了眉:“谍人?”

    “没证据。且因为他们是异族人,我更得收敛行事,不能总在那处地方巡田查访。”

    平州对异族人的政令是广接纳,初来襄平的异族百姓本来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生怕被怀疑、被不公正对待。邹娘子无实据便不能上报官长,不能做出格的欺压百姓行为。再者就算上报,任务仍会交回专门抓谍人的吏去查。让别的吏查,不如邹娘子自己查。

    怎么办?解决此事的难点在于必须速战速决。

    王葛不能用司隶徒兵的身份相助,此身份才被郡署以谣传压下,不许百姓乱传,为此段娘子郑重告诫她,不经对方亲口允许勿再暴露铜牌、提及徒兵。

    邹娘子:“这两天,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回想当年。阿葛,我觉得我错怪我夫君了。他当时想最后抱我一下的,我那么顺手就刺中他心口,是因为我已经存了杀他的念头。我既然能随时弃他,为何撒谎有孕?我自己逃不行么?”

    王葛攥紧对方的手:“你不是随时能弃他。按你说的那种部落规矩,只要你逃了,他不可能活!或许死法跟那些被活活撕碎的谍人一样惨。阿姊,我们每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阴暗念头,我们不避讳,但也不能过于鄙视自己。”

    邹娘子轻拍她手背:“我没事,说出来好多了。真是稀里胡涂半辈子啊,连我阿父的嘱咐也做不好。”

    “阿姊别放弃,一人智窄,明天咱们把这件事告诉刘郎君,他善于观察,也识破过谍人的。”

    第311章296情报是“木”

    距离襄平县很远的一处树林里。

    月光若有若无。忽然传出轻微的“噗”声,带着诡异的潮湿劲,这种屁音不用闻就知道臭。

    然后有人不满:“嗤。谁?”

    “稳……”另个方向,又响起拐弯的悠扬屁音。

    远远近近的树上、草丛开始发颤,然后各种憋笑。

    训练这队斥兵的武官平静语气道:“都不用躲了,此次侦查山林失败。”

    王恬好似野猴,从地上弹起来,一边捂腚飞窜一边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司马冲先向武官一揖,再申辩:“我们一天都在急行,按要求每五里地堆一堠,前堠距离此处不足五里,为何因两声屁把之前的侦查成绩作废?”

    能被选为斥候的乡兵,都擅长夜视。武官做个手势让众人聚拢,问道:“谁可答他疑问?”

    桓真:“我答。任何轻微的异响,都会被对方斥候察觉。在斥候训练中,被对方察觉就算被歼灭。那么之前堆的堠子,会由提醒我方安全,变成坑杀我方的陷阱,甚至让敌军沿堠找到我军。”

    武官:“对。身为斥兵,既要具备兵的武力,也要有谍人的警惕,否则,我们会变成敌军的刀,将刀锋转向战友。这段时间的苦训,不是让你们来感受斥兵艰辛,而是看你们有无长进?看谁做到了一天更比一天增强忍耐!”

    黑暗中,二十名乡兵慌了,武官何意?这就开始淘汰人么?

    此时王恬快步跑回:“有具无头尸,那边。”

    桓真当仁不让的紧跟武官身侧走。

    无头尸衣裳凌乱,致命伤在胸腹中间,全身皮肤被蚁虫啃食得严重,不过死亡时间没超过三天,因为三天前这片地方下过雨,此人朝上的衣料、鞋面均无淋过雨的痕迹。首级肯定是死后被割的,加上被搜检过,可推测死者是谍人或斥候身份。

    王恬交待:“发现他时就是这样,我没敢碰。”

    武官:“做得对。不急着动尸体,你们仔细搜周围,不要点火。”

    少年裴兼来自司州河东郡,不多时,他发现一处蹊跷:距离死尸丈远的树上,一根断枝上挂有草屑。这种草不是林间的,而是方头履所用的芒草。

    晋兵才配得起方头履。死尸的脚上,穿得是寻常草鞋。

    很快,桓真在北边两棵树上发现树皮被扒的痕迹,高度可疑,符合死者所为。桓真跟武官说了声,叫上王恬、另个乡兵继续朝北找,竟再发现三处被扒过皮的树。

    这样就是总共五处,高度一致,桓真仿效奔跑状态,在每棵树上狠劲、快速的一扒,抠掉的方位与大小差不多。

    三人回来跟武官禀报:“越向北,这几棵树的间距越长,说明死者知道逃不掉了,被迫用此方式留情报。”

    武官用树枝把死尸的草鞋褪掉,说道:“履不是他的,他的脚趾比这双履长,若穿此履根本不能正常赶路。裴兼发现的草枝,很可能是围杀者看中了此人的方头履,换了以后上树搜寻,因穿不好陌生人的鞋,被树枝挂了一下。”

    司马冲:“所以死者很可能是我方斥候?探听到什么机密了,被敌兵追杀?”

    众人协力把尸体移开,束草清理蛆蚁,刮地面表层,无木片等情报。这就是说,仅能靠那几块缺失的树皮推测了。

    武官清点乡兵,下令立即返回训练营。

    看到最后一次堆的锥形堠了,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让少数人的紧张放回肚子里。也有人问:“土堠还留着么?要不要推平?”

    武官沉声回:“不用,骑士营很快占领这里。”明天,这大片林子全将成为扎营区域,不然他哪敢带这些世家子弟过来训练。

    这时桓真说道:“我想到树皮的线索了。一共五棵树被剥皮,却分两种树。咱们在林中呆了那么久,也就发现两种树。我没记错的话,扒掉树皮的顺序是不同树种交叉的,最后他被人围住,当然来不及再这样做了,因此单了一棵。”

    武官目光炯炯:“这就更能确定此举为暗信了!与树种无关,与树本身有关?与皮有关?还是与……”

    数人同声:“木?”

    情报与“木”有关?

    次日是王葛的休沐日。一般情况下,吏都会把休沐日攒起来,家稍微远的便能告归,多和亲人相聚几天。从这点上说,古代的上班休假制度还是挺宽松的。

    她心里刚冒出称赞念头,王书佐就遣何职吏来请她。原来是一些本地木匠师联名向郡署恳求,想听王葛讲解风箱道理。风箱制出来后,只要拆开,道理很快就能理解。可是第一个制风箱的人,是先思索出道理,再制物。

    顺序一反,境界天差地别啊!

    所以他们想恳求王葛传授的,是她制风箱前的想法,以及研制过程中的心得。

    邹娘子比王葛激动多了,催促:“快去!”这可相当于传授“木匠之道”啊!

    “是。那阿姊要答应我,找刘郎君商量。”

    “放心,阿姊不是愚人,听劝。”邹娘子将王葛送到巷头,正好,刘清过来了。

    王葛这才放心跟着何职吏去。

    讲授的地方就在功曹署最大的庭院,本地匠师有三十多人,匠娘仅二人,王葛特意向她们展开笑容,往开了想,有俩就比没有强。

    这些木匠师也算有眼色,立即调换位置,让两名匠娘坐到最前排。

    何职吏已经按王葛路上说的,把灭火筒、喷药柜、一个风箱的剖面模器运到了庭院。

    王葛不废话,直接讲述:“诸位或许已知,灭火筒是我最先制出的。可你们不知,此物也是经过改良的。最早的用来驱赶老鼠,利用的道理就是封闭的筒管,可让泥丸一样的小物体加速被打出。那我是怎么想到最初的这个道理呢?吐枣核!”

    论编瞎话的功力,王葛可是有两世经验。枣核是现成的,她含在嘴里后,鼓腮帮往空地使劲一“噗”,然后笑着看众木匠师:“怎么样,远不远?要是嘴巴漏风,就吐不远。”

    她后方,段娘子小声跟王彪之说:“这几日庖厨不象话,粥里的枣到底是煮烂的,还是被他们偷吃了?尽是些没肉的核。”

    第312章297传心得

    王彪之笑着应道:“你放心,明日不会了。”

    二人继续听王葛讲。

    “因此我想到,用封闭的竹管力量,代替嘴的运气使力……后来,踱衣县的郑匠师把灭火筒改良,横置汲水筒,跟水箱连为一体,增加汲水孔……前些天我在郡级比试中改良的农药喷洒器,就是把喷溅结构改为横向,增加孔眼数量……正是这场比试,再引发我深思,我认为不论灭火筒还是喷药柜,跟铁肆的一种吹火器『鼓风橐』的道理一致。”

    “等等。”年纪最长的木匠师出言,语气颇冲:“汲水跟鼓风怎能一样?”

    旁边蓝匠师怕王葛生气,赶紧转圜:“吕翁的意思是,王匠师怎么会将水、风两种器械放在一起探究?这一步,好比从无到有。”

    张匠师带着些许的自嘲附和:“是啊,如果我们也能参透目前境界,突破从无到有,或可来得及晋升大匠师啊,呵呵。”

    蓝、张两位匠师,在王葛才来襄平时一起制过犁。即使二位不替吕翁解释,她也没生气。

    因为今天来这里,进一步实现了她穿越的意义!

    她前世今生都是普通人,没有高官厚禄、掌握权势的野心,她自知没那种能力。她心理年龄一把岁数了,跟桓真、司马韬这样的少年相处、相斗时,都得绞尽脑汁,何况官场。没看桓县令到踱衣县才两年,头发都竭虑泛白了。

    她就是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木匠师,承继着某些非遗文化,见识到这些文化在古代,其实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后,决心把后世的文化融于大晋。

    利民就是利己,利民才能利国。

    怎样才能加速匠技文化的碰撞与融汇?只能像儒学一样去推广,去授业。

    王葛微含笑,声音自信而高昂:“我们是木匠师,以木为基石,木除了与火相克,可容土、容气、容水,或可与金结合,变成比单纯用铜、铁所制,更利于农事战事的器物。我们是木匠师,要操纵木,不要被木操纵,先深知这点,才能谈从无到有。”

    大部分木匠师边听边点头。

    王葛:“所以我想,喷药柜增了进、出水的孔后,改无可改了么?不往储农药的柜里灌注前,空木柜不就相当于鼓风橐么?”

    一片倒吸气声。

    她最后这句疑问,就是醍醐灌顶!

    王彪之才蓄的整齐白须被他揪掉两根。他跟段娘子互觑,眼中映着对方的惊诧。原来改良风箱的前一步器物,是空的喷药柜!

    王葛继续:“空的喷药柜,在推送竹筒时,抽取的不就是风?出的不也是风?风箱的区别是想办法把推、抽回,都变成最开始我说的封闭嘴巴。别说由水敢想到风……”她突然顿住,犹豫该不该借今天的机会,引出那大杀器。

    她指向飘在天空的木鸢:“我甚至敢想,有朝一日,人会不会借鸢飞上天?我去庖厨时,发现热气把甑盖顶翻,当时我就想,如果将甑横倒,热气能不能推动沉重的甑?我再想,能不能想办法加大热气的力量,用在别的方面?推着别的器械行走,最终替代畜力?我去打水时,得依靠桔槔才能把很沉的水桶提上井沿,于是我想,倘若吊杆的力量有一套固定算法,投石机可不可以无限增大,轻易砸开城墙?反之呢?能不能用重石的力量,撬起更沉的重石?可不可以移山?”

    随王葛一句句引导,她面前的匠师们逐渐激动、直至颤抖。

    王彪之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功曹史,我建议授学结束后,所有匠师签密契。”

    “可。”段娘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别说这群木匠师了,她一个外行都随王葛的话,一会儿畅想天际,一会儿脚踢大山。

    古有公输子,今有木匠王葛啊!她叮嘱:“近来城中不断有谍人异动,今天起,再增强保护王葛的兵力。”

    “是。”王彪之声音更低:“刚才她讲这些设想前,停顿过,我觉得她在风箱上还有改良计。”

    “她和我提过,可试着把粗树掏空,做成大型吹火器。”

    “之前既然透露过,她不会欲言又止。连人借鸢飞天的设想都敢宣扬,还有什么会让她谨慎,把要说的咽回去?”

    段娘子轻“咦”,是啊。“除非……是可实现的改良?”

    王彪之抄起手:“或许比风箱、甚至曲辕犁更令我等震惊。”他一心二用,趁王葛歇口气的工夫,宣布今日的匠技授学结束。

    此刻,邹娘子正跟刘清坐在街边安静处,她把阿弟跟那家农人的纠葛、以及她的质疑全详细讲述。邹娘子知道刘清肯定答应帮忙,只是没想到对方面冷心热,竟跟她交流起识别谍人的心得。

    刘清出身可不一般,他大父在咸宁年间担任过司隶校尉,家学渊源。这让邹娘子有种回到训练营的感觉,久违而振奋。

    “襄平是辽东要地,广纳异族百姓的同时,各路谍人隐藏其中。首先我们要视这点为正常,不必有风吹草动先自乱阵脚。”

    邹娘子肃容点头,自省:“我近日浮躁,不仅是此事关系到了我阿弟,还因为日复一日,我恨谍人为何总也逮不尽!”

    刘清:“阿姊可以反过来想,谍人是不是也在恨,为何抓了一个又一个,还在怀疑下一个?他们有哪点不像寻常百姓?甚至比百姓还像百姓,怎么仍被阿姊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