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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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景行迟疑了一下, 缓缓点头:“是。”

    陆潇潇先前虽然这般猜测,但在此刻,听到他的回答后, 她才终于能够确定。她双目微阖:“那他是谁?”

    “你以为是谁?”陆景行不答反问, “你爱他么?”

    陆潇潇愣了愣,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犹豫了一瞬,才道:“上辈子,他是我除了你以外, 最重要的人了。不过我们之间, 没有男女之情。”

    他们成婚数载, 最亲密的举动是牵手拥抱。他甚至曾帮她沐浴更衣, 但两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们相互陪伴, 相互取暖, 但应该称不上爱。

    陆景行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在她心里, 她和“乔仲山”的感情是这样的。

    陆潇潇不想再跟他细谈这些,她低声道:“是你让谁假扮的?”

    “什么?”陆景行似是没听懂。

    陆潇潇又重复了一遍:“你让谁假扮成了乔仲山, 他是你的心腹吗?”

    陆景行瞧了她一眼,神情古怪:“潇潇, 你觉得我会让别人娶你么?”

    “什么意思?”陆潇潇皱眉。

    陆景行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陆景行是我,乔仲山也是我。”

    陆潇潇大惊, 满脸的不可置信:“你, 你是说……”

    她身体发颤, 这个答案比先前他也是再世重生之人给她的震动还要大。上辈子在她人生的尽头,一直默默陪着她的人,是她日渐疏远的兄长?

    她最重要的和第二重要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不可能……”这让她怎么相信呢?

    他这辈子想娶她,她知道。可是上辈子,他何曾对她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男女之情?

    他明明说,她这个样子,这世上没人愿意娶她。

    陆景行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语带爱怜:“你不想待在宫里,我就放你出宫。你要嫁人,我就找个人给你嫁。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你嫁给别人。”

    他初时并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意。初见她时,是在育婴堂里。父亲陆老四让他挑个年龄相近的小伙伴带回家。可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在人群里,笑得异常灿烂。

    他执意带了她回去,养父为她取名:潇潇,从此家里多了很多欢笑声。

    后来养父遇害,他死里逃生后,发现她还在人世,他用尽全力抱住了她。

    其实他可以把她送还到育婴堂,因为那时他也才十三岁,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而她也不是他亲妹妹。但他选择带着她,一起走。

    ——或许是她离不开他,更有可能是他也舍不下她。

    两人逃亡半年后,因为当玉戒而认识了岳泰。岳泰要带他走,去成就大业。他唯一的要求是:“我要带我妹妹一起。”

    是的,那个时候,他还一心一意把她当做妹妹,当成他仅存的亲人,是他在这人世间仅剩的那么一点点温暖。

    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他其实也说不清楚。

    在洛阳时,他忙着学习各种事物,无暇他顾。到京城后,他又忙于各种纷争。但是不管外界如何,他只要看见她,那颗渐渐冷硬的心,就会在一瞬间柔软下来。

    他知道,她也没闲着。小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她不想给他丢脸,也学各种知识技能。她喜欢画画,甚至还因画而结识了穆尚书家的公子。

    对于书画双绝的穆承志,他莫名其妙地就没有太多好感,却也说不出对方有哪里不好。

    隆庆十九年,杨家的人发现他“太子遗孤”的身份,多次刺杀。潇潇也受到连累,次年三月险些遇害,被穆承志所救。这一点,他很承穆承志的情。

    然而等这一年冬天,杨家被扳倒,他即将继位时,穆尚书说出了关于身世的惊天秘密。

    他其实是被亲生父亲推出去的替死鬼,穆承志才是流着皇室血脉的太子遗孤。江山岂能落入外姓人之手?所以先前追随他的岳泰等人,几乎是在一瞬间改而支持穆承志。

    穆承志顺利继位。

    所有人都夸赞吏部尚书穆晏忠勇,为保先太子血脉,做了太大的牺牲。

    至于陆景行这个棋子,则象征性地封了个侯爵,以显尊崇。

    忍辱负重多年,以为很快就要登顶,却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

    潇潇安慰他,其实做个侯爷也可以啦,至少平平安安,不用再逃亡。当皇帝还有很多烦心事呢……

    可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看到了生母林氏的手札,倒也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不能接受的是,他辛辛苦苦做的一切,是为他人做嫁,他要把自己想要的,统统夺回来。

    穆承志此人,充分继承了其生父傅征的一些特征:醉心书画,处事优柔寡断。

    在陆景行眼中,穆承志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他所能凭借的,不过是其出身。

    那个时候,陆景行考虑的谋反的大事,他倒也关心潇潇,还直接替她回绝了一门亲事。但他没有想到,潇潇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双目失明、伤及心肺。太医战战兢兢说,她可能撑不过五年。从小陪在他身边,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居然成了那样?

    他眼睛赤红,胸中怒气翻腾,懊恼而愤懑。他担心她受他连累,一直有派人暗中保护她,可她还是双目失明,落下病根。

    他恼恨泄露她行踪的小蝶,也恼恨软禁她、又派人射伤她的马的穆承志。他更恼恨没保护好她的自己。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对他的重要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造反成功了,但是篡位之名,他无法摆脱。当然,他也不在乎。

    潇潇心情稍好一些,求他的第一件事,是让他饶了穆承志的性命。

    他脸上的笑容当时就凝固了。她说她求情是因为穆承志对她有救命之恩。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他们志趣相投,想到穆承志要除掉他时,还因为怜惜而软禁了她,甚至将计划对她和盘托出,使得她为了给他报信而变成这样。

    其实就算没有潇潇报信,他也未必会失败。但他不能这样告诉潇潇,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或许她原本不必有那么大的牺牲。

    至于救命之恩,隆庆二十年三月,潇潇处于险境,不就是受了他这个“太子遗孤”的连累么?真正的太子遗孤,却是穆承志啊。

    他如她所愿,留下了穆承志的性命。但他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人?他带着近乎残忍的恶意,命人砍掉了穆承志的双手。

    潇潇再也看不见了,余下的寿命不足五年,那穆承志又凭什么好好活着呢?

    他没有刻意对潇潇提起他的处理结果,潇潇也没问。但她很快从小蝶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一心向着穆承志的小蝶详细给潇潇描述了穆承志的惨状。

    潇潇和他吵闹,随后就是昏迷不醒。情况危急,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次,他没再宽恕小蝶,直接处置了她。可他和潇潇之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远。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接受自己变成瞎子且命不久矣这一事实,潇潇变得敏感易怒,肉眼可见的痛苦。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不想待在宫里,她想嫁人,想有个家。

    “嫁人”两个字刺痛了他的心。他蓦地明白,他根本没想过让她嫁给任何人。他希望她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答应的,只是在他应下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化名为乔仲山,一个武功不错的哑巴。

    为了不给她看出端倪来,他换了身上的熏香,调整了走路姿势,只当自己是那个父母亲族俱亡、与她同病相怜的乔仲山。

    两人办了简单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他挑开了她的盖头,她仰起脸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的眼睛外表并没有受伤,所以看着仍是两痕秋水一般的眸子。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她没有出事,他也不是什么“乔仲山”,他就是他,他们两情相悦,结为夫妻。

    她试探着开口:“相公?”

    陆景行心里蓦地一软,他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拉过她的手,缓缓写下两个字“我在。”

    她冲他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知道呢。”

    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对身为陆景行的他,这样笑了。

    他甚至有些嫉妒“乔仲山”。

    他卸掉了她的钗环首饰,帮她洗手净面,又除去了她的衣衫鞋袜。收拾停当后,他轻轻抱了抱她,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睡吧。”

    不是不想碰她,只是她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折腾。

    她的敏感尖锐,并没有因为换了环境而减轻多少,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在她因为痛苦而歇斯底里时,尽量陪着她,安抚她,宽慰她。

    他求遍名医,努力保她性命,希望她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其实,他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要处理政务,要收拾杨家乱政时留下的烂摊子,要收复因为杨兴而丢掉的城池,要镇压余党。

    大约过了一年多,潇潇大概是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她脾气柔顺了许多,有时也会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她很信赖“乔仲山”,也愿意跟他说自己的心里话,说她小时候在晋城时多么好玩儿,说她以前种的花花草草。但她从没提起过陆景行。

    倒是他作为“乔仲山”,有时跟她“说”起皇帝,他会在她掌心写下皇帝的新政,写下皇帝收复了失地。

    她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他也比……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她出宫后第一次提起他。

    陆景行心里一酸,他盯着她的脸,在她手心里写下:“你要去见见他么?”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他应该很想见你。”

    “我连眼睛都没了,我拿什么见他啊?”潇潇笑了笑,美丽而无神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她摇了摇头,“我不见他。”

    从她出宫以后,她就没想着再见到他了。

    他不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兄长,而是执掌天下大事的皇帝。

    小时候那段岁月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梦一样。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还不如她一出生就是这副目不能视、半死不活的样子。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有拥有后再失去的痛苦感。可是,如果真的一出生就那样,那她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这人世间是什么样的?

    她小声对自己的丈夫说:“我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就够了。”

    陆景行只是抱住了她。

    太医说,她活不过五年。当她撑过五年时,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而来的是更大的担忧。

    她身体不好,后来连下床都困难。

    他有时抱着她,给她梳头,为她绾发。他真希望,他们还在晋城,她还健健康康的。

    她会轻声对他说:“仲山,你对我真好。”

    可惜他留不住她的性命。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比别人更怕冷,她吹不得风,连膳食都用不了多少,到后来,她甚至连药都喝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