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临南 > 1.第一章

1.第一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边疆,夏季。

    又是一个旅游旺季。

    茫茫西北古道,一处山崖上错落着大大小小十数座石窟遗存。早些年还无人问津,这些年却跟风似的被带起了热度,如今已是人满为患。

    景区里的解说员们忙得嗓子都快冒烟,刚送走一批客人,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那边新的又到了,只好又戴上耳麦去工作。

    “洞窟里比较暗,大家小心脚下。”

    几十个游客顺着指引挤进洞窟,浩浩荡荡的队伍硬生生地给拧成了一股细绳。

    解说员手里打着支手电筒,射出的那束光就好比上课时老师手里的教棍,指到哪儿大家就看到哪儿。

    “我们现在所在的是第六窟,位于整个窟群的第二层,始建于五胡十六国时代的北凉,是典型的北朝式平顶方形覆斗顶窟,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是我国最早的佛教石窟之一……”这些解说词一天八百遍的说,解说员几乎都会背了,双唇机械开合,语调毫无起伏。

    窟里的造像,背后的历史,哪怕地上的一块砖都能详细地说叨一番,一个字都不带停顿的。

    说了一串,才到重头戏。

    “来,大家注意往这里看,这就是这里最值得一看的壁画了。”

    游客们的视线追着手电光,跟说好了似的,齐刷刷发出一阵惊叹。

    墙上,头顶,烟蒙乌青的画面流转,盘旋,绕升……

    看不太懂,但美得神秘雄奇。

    反应迅速的马上伸手摸手机,脖子上挂着单反的已经拎起来对好焦了。

    旅游嘛,不就是到了一个地方就拍拍拍嘛,不然怎么证明自己来过?

    回头把照片往朋友圈里一发,再配几句文绉绉的句子,引来几个点赞,一次旅行才算是划上了完满的句号啊。

    “哎哎哎,别拍别拍!”一看有人拍照解说员立马急了,就近拿手去挡一个游客的镜头:“闪光灯对壁画有伤害,这千年的壁画,损伤一点儿都是不可逆的。”

    “那我不开闪光总行吧?”

    这种游客每天都能遇到几个,解说员每次还都得耐着性子讲道理:“石窟空间狭小,每天游客那么多,就算不开闪光,这你一张我一张的,一通拍下来耗时长了,呼吸体温都能产生大量二氧化碳,湿度和温度一变,壁画就会脱色,可能用不了个几十年就全都褪光了,到时候人家想瞧都瞧不见了,咱争取给后人留点儿文化遗产行不行?”

    “……”

    毕竟几十双眼睛看着,谁也不好意思当众做个没素质的,那些掏出来的手机和相机好歹是收回去了。

    一番耽搁,解说不免加快了速度。走马观花,一个窟十分钟就参观完了。

    游客队伍又沿着原路挤出去,门口就是指引方向的路标,单向通行,另一侧明明就有个洞窟,外面却拉上了阻隔带。

    “怎么那个洞不让看啊?”

    解说员赶着去下一个洞窟,边清人边解释:“不好意思,最近几个月那边有专人在临摹壁画,暂时谢绝参观。”

    “哦……”

    人群走了,洞窟又恢复了安静。

    然而静不过几秒,阻隔带后面的洞口里忽然传出一人扬高的声音来:“你说什么?”

    ※※※

    这是个小窟,四米见方,顶高不到十米,本就昼光难入,现在又站了三四个人在里面,更加昏暗,四周塑像壁画一片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壁画临摹项目组的老组长徐怀睁大双眼,脸朝里,接着刚才的话又问一遍:“涂南,我问你话呢,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只是音量比之前那声压低了很多。

    涂南站得最靠里,挨着比她高一个头的画架,半昏半暗中拉出一道瘦条条的身影。

    “我没开玩笑,”她叹口气:“壁画废了。”

    “为什么?”

    “我画错了。”

    徐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展馆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你这幅壁画送过去了,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画错了?”

    “……”涂南收了声。

    临摹壁画是精工细活,步骤繁琐,有时候可能光第一步的准备工作就得耗时月余,每一步都出不得错。而她不仅错了,还错在了临近收尾的这步。

    这一错,让前前后后将近七个月的辛劳都付诸了流水。

    在场的几个组员闻言也是目瞪口呆,他们手上有别的临摹任务,今天是特地跟着徐怀从几千公里外赶过来的,还以为涂南这边就快完事了,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状况。

    眼见徐怀变了脸色,一个组员赶紧给涂南找台阶下:“小涂,你先说说哪儿画错了,也许还能补救呢?”

    “帝释天胸前那一道衣褶,应该用二青,我用了头青。”涂南的声音轻飘飘的,似魂游天外。

    顿两秒,她又说:“我打算重摹。”

    “……”那就是放弃补救了。

    一束手电光亮起来,徐怀脚下跨出一大步,先照了照头顶,又照了照地上画架撑着的画板。

    这号洞窟是整个石窟群里保存最完好的,顶上一幅《凉王礼拜护法图》的壁画也非常完整,上面描绘的不是常见的佛祖、菩萨、飞天等形象,而是古印度佛教里的护法帝释天和大梵天。

    石窟群地处河西走廊,雍凉之地,佛教东传的要道,丝路西去的咽喉。这幅壁画代表的是当初佛教传入中原时的过渡形态,独特绮丽,意义非凡。

    就因为太过珍贵,轻易不得对外展示,组里斟酌了许久才安排了涂南过来临摹。

    光线里,头顶的帝释天俯瞰,地上的帝释天斜立,一样的法相庄严,斑驳陆离。唯有一处,颈下几寸,胸前衣襟层叠多褶,浮着道不一样的色。

    这一道不显眼,却分出了古与今,真与伪。

    徐怀手腕抖了两下,颤颤指向涂南,手电还没关,那束光就直直地照了过去,打在她白生生的脸上。

    她双眼垂着,倒像是另一番佛相。

    “行啊,敢情你这是把临摹当创作了,我真是白教你了。”

    “……”涂南沉默。

    古人画壁,后人临摹,虽然方法千秋各异,但讲究的都是最大程度的还原。

    世世代代的传承积累了诸多技巧经验,老师傅手里有老经验,有老经验就有老规矩,错了就是坏了规矩。

    她跟在徐怀手底下,却坏了他的规矩,无话可说。

    “眼高手低,我就不该让你独挑大梁!”

    “……”涂南还是沉默。

    洞窟里不能高声喧哗,徐怀佛前动怒,先自忍了七分,他本身又不是个急躁的人,语声压抑,脸上青白,憋了一肚子气闷焦急。

    “徐老师,别生气。”组员怕他气坏,忙扶住他胳膊:“小涂这是第一次挑大梁,出点错是难免的。”

    “少给她开脱,人家肖昀第一次挑大梁的时候怎么就没出过错?”

    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去看被徐怀点了名的肖昀。

    那位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远远挨着洞口站着,眼睛虽然看着涂南,却到现在也没发过一句话,像是不存在一样。

    肖昀算得上是徐怀最得意的弟子了,八成以后会被传授衣钵,那当然是谁也比不上的。

    除了涂南,她没看他。

    徐怀说了两句重话,人也冷静下来了,视线又落回画板上,那一笔依然刺目。

    他手指点两下:“这一笔,光是这一笔就能看出你的毛病了,涂南,你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壁画上。”

    涂南的身影动一下:“壁画废了是我的错,但您要是说我没放心思在壁画上,这我不敢认。”

    “啧!”几个组员纷纷给涂南使眼色。

    这种时候只能默默挨训,就是再不中听也得忍着,怎么能争辩啊。

    果然,徐怀气极反笑:“那你怎么画错了?倒是说出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来我听听呢。”

    涂南瞄一眼画板,画面诸色纷杂,浑浊不清。

    废都废了,她伸手一蹭,指尖沾了点泥泞,搓来搓去,没有措辞,抬头扫见洞口的肖昀,眼动了一动移开,他也转头避开了。

    错就是错,回避不了的事儿,又何必找理由呢。

    “好吧,老师说得对,我的心思是不在壁画上。”

    “涂南。”一声警醒的低喝,肖昀终于开了口。

    “……”徐怀没觉得好受,只觉得失望:“我算看清你涂南的秉性了,这里塞外高原,苦寒之地,怎么留得住你?你眼里都是都市繁华,哪里还能看得见壁画上的颜色?”

    空气似也凝滞了。

    好一会儿,徐怀说:“画不用重摹了,你退组吧。”

    ※※※

    阳光转淡,附近雪山上吹下来的风却大了,这里丝毫没有夏日该有的酷热。

    刚把那几十个游客送走,几个解说员结着伴儿地站在胡杨树下面喝水休息,就看到涂南空着两手,直直地打他们跟前走过去了。

    “今天他们全组的人都来了,看样子人家是完工了。”

    “唉,真羡慕,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算了吧,人妹子一个人在这儿辛辛苦苦大半年了,起早贪黑的,连假都没一个,太苦了,我可不羡慕。”

    “这么一说也是……”

    涂南边走边剥着指甲。

    那上面粘的颜色早就干了,却像是怎么也褪不掉了一样。

    路边有条细泉,是从雪山上一路流下来的,她走过去,蹲在水边慢慢搓洗。

    洗着洗着,晃动的水波里多出了个人影,在一片天蓝云白的背景里如同一张浮动的画影。

    肖昀站在水边,跟她隔了快有一米远。

    “徐老师让你把工作证交出来。”

    涂南右手甩两下水,摘了脖子上的吊牌,干脆利落地往他面前一抛。

    肖昀差点没接住,皱了下眉,转头就走。

    走了几步,他忽又停下来,回头说:“涂南,你要是能沉得住气,也不至于弄到这一步。”

    “是啊,我现在也有点后悔了。”

    “这种时候你就不能认真一点?”

    涂南细细地刮着指甲,没有抬头:“你这话是作为前同门说的,还是作为前男友说的?”

    “……”肖昀的脸色不大好看:“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画错了是因为我。涂南,我不想欠你。”

    涂南一时无话,眼睛盯着潺潺流水绕过指缝,拍打在被冲得光圆的石头上。

    印象里上次他们像这样单独说话还是在手机上。

    那天肖昀忽然发来消息,说有重要的话要跟她说,希望她能腾出时间来。

    边疆气候不定,那晚一夜狂风,涂南住的地方断了电。为了能跟他多点时间温存,尽管已经连续超时工作了好几天,她还是提着手电赶了工,结果弱光之中看走了眼,本该稍淡的一笔二青被她用成了色重的头青。

    后半夜,终于等来肖昀要说的话——

    “我们分手吧。”

    五个字的微信消息,一切就结束了。

    现在回想,如梦一场。

    也不知道是因情误事,还是因人误情。

    涂南吐了口气,拎着两只湿哒哒的手站起来:“那一笔是我画上去的,责任就是我的,跟你没关系。”

    “是这样最好。”肖昀紧绷的脸松了几分。

    他们之间开始的匆忙,结束的也猝然,过程里长期分隔两地,各自临摹,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回忆。

    现在分开了反而更生分,也许还有点唯恐避之不及。

    涂南蹭了蹭双手,准备走人:“离我远点儿,可别叫徐老师发现他的得意门生跟我这个不争气的有过一腿。”

    仿佛默认,肖昀真就转头走开两步:“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