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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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初一。

    一束阳光被树杈的间隙切碎了,洒在林间的地上,白雪泛着银光。

    寒冬腊月的呼啸北风中,一个浑身被兽皮和毡帽裹起来的中年男人,穿着高高的毡皮靴子,嘴里喷着白汽,胡楂儿和眉毛上都是细细的冰凌,踩着兴安岭东北林区里厚厚的积雪,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没过膝盖的大雪让他走得格外艰难,背后的土制猎枪和腰间的两只野鸡仿佛成了千斤重担,压得他气喘吁吁。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男人定住了。多年的狩猎经验,让他对森林里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么大的动静来自体形庞大的野兽。这个季节,熊瞎子都在山洞里睡觉,唯一可能出现的就是东北虎。

    是的,目光所及之处,一只体形壮硕的东北虎正冷静地注视着他。

    男人屏住呼吸,抽出了背后的猎枪。

    除了风,森林里一片死寂。人和虎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出手的契机。

    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树枝被雪压塌了。虎如梦初醒,它猛地朝男人扑过去。男人的双脚被大雪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一股濒死的恐惧布满了他的双眼,但也让他紧紧握住了猎枪。

    老虎的嘶吼声和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很快,森林里又是一片死寂。

    哈尔滨市区的一栋独立公寓里,在叶翔的喘息声中,门上标着201房间的小木牌都有些微微颤动。

    叶翔摸索着戴上了眼镜,感觉眼前的混沌渐渐清明。美智子还在他身下喘息,中间还夹杂着他听不清的日语。地上、床上散落的皮带和衣物都是昨晚美智子扒下来的。想到她急不可耐的狂野,再听着意犹未尽的呻吟,叶翔几乎不能把她与平日里身着和服低眉顺目的美智子当成一个人。

    这也正是这个日本女人让他欲罢不能的原因,把这样的女人送回日本实在太可惜了。

    叶翔忍不住又在美智子的脖子上一阵猛吸。

    “啊!”美智子叫了出来,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极强。

    叶翔把嘴唇挪到了美智子的嘴上,边咬边说:“小点儿声,忘了昨晚邻居砸墙?”

    窗外的哈尔滨,雾气蒙蒙,已经是早上七点钟,天空仍不见一丝光亮。尽管有些恋恋不舍,叶翔还是马上起身,准备离开。已经进了腊月,年关就在眼前。“年关”,光看着这两个字就让人觉得忙不过来。

    穿上和服的美智子又恢复了日本女人惯有的温顺,半低着头给叶翔整理衣服。

    桌子上,一台猫眼明亮的德国根德电子管收音机里,一个女声用激昂振奋的语调正播送着《新华日报》的《元旦献词》:……今年应是我们苦战五年的民族除旧布新、翻身抬头的一年。激烈的战斗、沸腾的工作,都在等待我们。我们要善于把握时机,完成任务。这里主要的关键,反对轻敌、等待、松劲的情绪,提高严肃、紧张、积极、战斗的精神。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武装的敌人一定会在全中国的土地上被肃清……

    收音机的正上方挂着一张黑白遗照,是一个年轻的日本陆军士兵。叶翔总觉得照片里的人在看着他,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如果没有他的接济,美智子现在横死街头也说不定。“你若真是泉下有知,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每次,叶翔都在心里这样默念,然后往桌子上放一些钞票。

    “没事儿少出门。”叶翔叮嘱道,“街上有日本女人在推着小车卖大米饭,就是再便宜都没人买。中国人恨透你们了。”

    美智子点了点头,用蹩脚的汉语说:“回去不要和夫人吵架,注意身体。”

    隔壁203门前是叶翔下楼的必经之路,以前他从未在此驻足过,但今天他突然忍不住停下脚步。这扇平淡无奇的门里究竟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在半夜砸墙?

    想到这里,叶翔鬼使神差地伏耳贴在门上。隔着一道门,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叶翔听不见任何动静。很快,他便觉得索然无趣,准备拔腿走人。

    然而,眼前的情景突然让他震惊地合不拢嘴,他脚上的那双被美智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已经快被鲜血泡透了。

    血正从203室的门缝往外流出,越来越多。

    丁战国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年轻警察把现场勘查了一遍。天冷,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浓烈的酒味钻了进来。

    “味儿够呛的啊!”丁战国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道,“什么情况?”

    “用红酒瓶子开瓢了。”一个年轻警察说道,“丁科长,你这伤鼻子还挺灵的嘛。”

    丁战国现在的身份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治安科副科长,他鼻子上的伤是当年抗联时留下的旧疾,哈尔滨的冬天再冷,跟当年抗联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

    丁战国现在没工夫忆苦思甜,他一边听着年轻警察的勘查结论,一边细细地打量整个房间。

    “人在那儿躺着。”年轻警察指了指床边靠窗的位置,一把躺椅上有大片斑驳的血渍,显然这就是屋里血渍的原发地。“钱包空了,里面的钱都被人拿走了,应该起初是劫财,劫不成,就变成了凶杀。”年轻警察按部就班地讲勘查结论。

    “凶杀?下这么狠的手,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吧,至于吗?”丁战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想了想,他把头探进烤炉里,烟道的最深处被一个炭块堵得严严实实。

    “没准是那些回不了国的日本子,他们现在连老鼠都吃,人要饿急眼了,啥事干不出来啊。”

    丁战国没再接茬儿,他指了指烤炉,示意年轻警察过去看看。“看到了吧,炭块。”丁战国对年轻警察说道,“现在还觉得是饿急了眼的日本子吗?她知道来者不善,开门之前就先把烟囱堵死了,想和凶手同归于尽。烧炭,这是抱着必死的心了。”

    这个人不简单哪,还是个女人。丁战国心中的疑云又多了一重,必须得会会她。看着现场流成河的鲜血,他转头问年轻警察:

    “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医院抢救。”

    “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救过来吗?”

    “现在不好说,刚才打电话……”

    丁战国再次用手势打断了年轻警察的话。他边吸着鼻子边满屋张望道:“为什么地上只有酒瓶子碴儿,没有酒渍啊?”

    “在这儿呢。”另一个年轻警察站在床边说道。丁战国走过去一掀被子,床单上有一大片淡红色的酒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丁战国看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年轻警察,自问自答地说道,“你要是凶手的话,会把酒倒空了,再用酒瓶打她吗?你够闲的啊,还非得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床上?!”

    没等年轻警察说什么,丁战国又走到了另一边,随手翻着写字桌上的东西。他先拧开一支钢笔,又拿起一摞稿纸,都没什么发现。

    两个年轻警察被反问了好几回,再也不敢想当然,都凑过来跟在丁战国身后,学习如何勘验现场。

    丁战国拿起一个墨水瓶,打开闻了闻,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她最后会出现在椅子上,而不是床上?”

    两个年轻警察对视一眼,“这里头又有什么玄机?”俩人冥思苦想半天,也不得要领。

    丁战国蹲下身子,把墨水瓶里的墨水倒进一个铁皮做的垃圾桶里,仔细地查看瓶子里面,也没什么发现。他看了看两个皱着眉头的年轻警察,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随口问的。”

    丁战国放下墨水瓶,刚站起来,无意中看见一张放在纸袋子里的唱片。他走过去把唱片拿出来,对着光看了看,又想了想,走到唱机前,把唱片放进去,通电,再搭上唱针,唱机里却什么声音都放不出来。

    丁战国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快,把那些墨水弄出来。”两个年轻警察手忙脚乱地把墨水从垃圾桶里倒进一个盘子里。虽然还算手脚麻利,但墨水已经所剩不多了。

    丁战国用手指蘸了墨水,涂抹到唱片上。一张地图在唱片上隐隐地显现了出来。丁战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兴奋地说道:“把这个女人所有的私人物品全收起来。”

    与抗联出身、略显粗糙的丁战国不同,一身洁白的法医李春秋显得文质彬彬。此时,他正仔细观察着眼前这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眼球、耳朵、头发,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最终用严谨准确的描述把这些细节传达给在一边记录的公安人员。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李春秋就如同入定的高僧一般,眼里心里只有尸体,所以跟往常一样,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哈尔滨市公安局副局长兼侦查科科长高阳已经等候多时了。身材微胖的高阳气场很足,不怒自威,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邃的光,这使得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种怀疑的态度。他往这儿一站,旁边的人基本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现在连高阳自己也不敢出大气,他怕打断李春秋的思路。直到李春秋松了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身,用手合上死者的眼睛,高阳才轻声问道:“怎么样?”

    “死者脖子上的伤口,是死以后被人割伤的,致命伤在心脏。”

    “别的呢?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我试试看。”李春秋又检查了一遍尸体的外部细节:系在衬衫领口下方的领带、紧系的鞋带、鞋底上沾着沙子的皮鞋、被呕吐物和海水浸湿的裤脚、充血的眼球、渗着血迹的耳道、袜子和裤脚之间露出来的小腿上布满了剐蹭伤……

    “这个人在死之前喝过酒,应该不是在家——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一般不会穿着皮鞋,领带也不摘;他的鞋底沾着沙子,喝酒的地方应该在江边;他还喜欢吃鱼,连呕吐物都是鱼汤,所以,他应该是在江边被人袭击,死后又被拖到了郊外的山上。他的眼球完全充血,所以,在死的时候想必很痛苦,心脏的血液倒流,充斥着四肢和眼球,耳道里也有。但是这份痛苦,在到达郊外之前就终止了。所以他腿上那些大片的剐蹭伤,从伤口的面积和深浅程度看,都是被人在粗沙石的山路上费劲拖拽的结果。”

    高阳微微点头:“你知道吗,有些人是天生可以吃侦查科这碗饭的。你有这样的天分,却只当一名法医,有点儿屈才。你要是再年轻五岁,我一定会把你训练好。”

    “高局长,您又在开我的玩笑。”李春秋笑道,“很多人都说我不务正业——不好好验尸,就喜欢说书。”

    “这得感谢丁战国。要不是听他说起,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些本事。还有其他发现吗?”高阳还想再挖一挖李春秋的潜力。

    “从城南的江边到城西的山脚,这么远的路,只要能找到目击者,就好办了——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高阳没有正面回答:“我也想知道啊。”

    李春秋马上明白了,说道:“对不起,我没忍住。这是纪律,我懂。”

    高阳摆了摆手,说:“喜欢问为什么是个好习惯。哈尔滨这么大,每个角落都需要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多问点儿为什么,是好事。”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附在高阳的耳边耳语。只见高阳的眼睛一亮,他马上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站住:“春秋,你也来一趟。”

    李春秋正在摘手套,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高阳径直往外走去,头也没回地说道:“去医院。早晨那女的,是个特务。”可能是太兴奋了,他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春秋听了他的话之后,猛得愣了一下。

    一个双目紧闭、额头和喉咙处有青紫伤痕的女郎在病床上沉睡着。病床旁边,各种监护设备在忙碌地运转着,维持着这个重伤员最后的一丝生命体征。这时的她和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李春秋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默默感叹。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疑问他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能回答他的,只有她这一身的伤了。李春秋下意识地摸了摸无名指的关节,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淡淡的晒痕。

    在他身后,丁战国正在向高阳汇报这个女人的背景资料:“尹秋萍,公开身份是市文教局的女秘书,五年前从保定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在宾县小学实习一年后,调到了哈尔滨。在学校里教过书,去年才调到文教局。单身,一直没有男朋友,祖籍伊春,但她已经很久没回去过。公寓是她租的,从十四个月前到现在,一直住在那儿。从屋里的摆设和她的生活用品来看,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回去。还有,从没欠过租金,签的是两年契约。”

    “租那种房子,她的工资负担得起吗?”高阳问道。

    “她家里的条件很好,父亲是个爱国者,抗战的时候,给国共两党都捐过长枪和子弹。”丁战国回答。

    “那她父亲知道这事儿吗?”高阳的表情有些复杂。

    “日本人在投降之前,把他杀了。”

    高阳和李春秋都不禁停了一下,但也仅仅是很短的一瞬。李春秋又开始细致地检查,高阳则问道:“你手里还有什么要紧的案子?”

    丁战国答道:“道里区尚志大街复成实、裕太祥两家五金行发生火灾,损失达十二亿面额东北流通券。老百姓都说是纵火,我们必须尽快查出真相。”

    “先放一放。你去打个报告——暂时调到这边来,专职办理这个案子——我马上批。”说完,高阳转过身,对正在摘手套的李春秋说道:“有什么发现?”

    “喉管被打断了。其他部位都是钝击伤,十个小时之前,她经历过肉搏。从舌苔来看,她有胃病,所以消化不太好。根据经验,应该是平时无节制地喝酒造成的。还有很严重的咽炎……”

    “那应该是抽烟造成的。看她的手指,已经被熏黄了。”高阳说道。

    “致命伤是头上挨的这一击,从力量上看,袭击她的是个男人。这一击打中了她的太阳穴,这块区域的毛细血管全部破裂,看样子是想让她死。可是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再补上一刀或者一枪呢?”话一出口,李春秋便有点儿后悔,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就是打比方啊,我不知道有没有刀,再说一般人哪有枪呀。”

    丁战国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她反抗过,但显然不是袭击者的对手。或者凶手是想等她死透以后再走的,但是时间上来不及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尹秋萍熏黄的手指上,问道:“在现场,有没有发现她抽的香烟和使用过的火柴?”

    “有,在她的包里有一盒华芳牌女士香烟和一盒火柴。”一个年轻警察在旁边回答道。

    丁战国问:“火柴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商标被撕掉了。”

    “马上拿过来,我看看。”年轻警察随着丁战国的话音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取回了放在吉普车的证物。丁战国推开纸盒,抽出一根火柴,仔细端详着:“这是一种定制的火柴。梗粗长,头肥大。老哈尔滨人都知道,这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几家手工作坊生产的。相比市面上流通的普通火柴,这种火柴主要供应酒楼、浴室、旅馆等服务性场所。外皮上都是这些商家的名字,做广告的。”

    合上火柴盒,丁战国又看了看外包装被撕掉的痕迹:“撕掉的痕迹是崭新的,里面的火柴梗数量很多,说明她刚刚拿到火柴不久。可她为什么要撕掉包装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去过那儿。”

    说着,丁战国把火柴重新交给年轻警察,示意他收好,随后很有信心地说:“只要派人带着火柴走访这几家作坊,很快就能找到定制火柴的商家。”

    高阳赞许地点了点头。李春秋则是面无表情地默不作声,只不过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的无名指关节,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圈淡淡的晒痕,仿佛有一枚戒指还套在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