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淑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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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寿宫里, 曹贵妃正伏在女儿的膝盖上大哭:“我如今年纪这样大, 这么危险,皇后竟然也不拦着皇爷叫我生孩子!她好狠的心呐!”

    淑恭公主不悦道:“当日父皇初得知母妃有孕的时候, 母后不是过来替您拦着了吗?您那一会儿却把她独个放在前面,自己躲在后头等着,这难道还能怨人家心冷吗?”

    曹贵妃抬起脸来, 秀美妩媚的脸上风韵犹存:“你是谁的女儿?竟也在这里帮着外人!况且皇后的心要是不狠, 如今怎么会拦着别人不叫他们来帮我?韦昭仪先还说要往长乐宫去报给太后娘娘呢,如今也不见我了!”

    淑恭公主认真道:“母妃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遍:第一,我是您亲生的女儿, 可是母后也是我的母后,她也好心好意帮着我掰过来了那个幼时不懂事的性子,我十分感激她, 她不算外人;退一万步讲,她是外人, 不如您亲近我,可是我也不能‘帮亲不帮理’啊。第二, 不是母后拦着叫人家都不来帮着你, 而是您自己不懂事,叫人家帮你冲锋陷阵,您自己躲在后头看戏, 连母后都叫父皇呲达了一顿, 谁还敢帮您?第三, 一心一意要叫您生个孩子的是父皇,不是母后,您要怨恨也别紧着软柿子捏,”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嘲讽的意味来:“何况母后也并不软。”

    曹贵妃听得两眼瞪大,泪水滚滚而落:“你,你这是要气死了我罢!”她大哭道:“连你也这么说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淑恭公主不再听她说话,自己退出去了,内室里“我挣命生下你来”的话还在回荡,她的眼圈也有点发红,却瞥见了殿外一个红色的身影:“淳恭?”

    淳恭公主郗宁身子一颤,在那里缩得更结实了。

    淑恭公主喉头一酸,过去把四妹抱起来:“乖乖宁儿,你方才听见了什么?”

    郗宁半晌才道:“姐姐,我喜欢你,你不要伤心。”

    淑恭公主抿紧了嘴唇,喉头与面颊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方才把泪意压下去:“如今母妃有难,宁儿随姐姐去求皇祖母,好不好呢?”

    郗宁茫然道:“我都听姐姐的。”

    淑恭公主一咬牙,立起身来道:“给我备车。”她的侍女立刻就下去了。

    如今宫里唯一能够说服父皇不要送母妃入火坑的就是皇祖母了,可是皇祖母病了好久了,这一回谁敢过去打搅太后必定会被皇帝责罚。现在宫里的妃嫔们谁都不愿意为了母妃而引火烧身,可是她是母妃的女儿,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能不为了母妃恳求。

    母妃一直不去长乐宫请求皇祖母,是不是就是打着叫谁“自愿”替她过去求情的主意呢?郗宝不敢想。

    她抱着郗宁坐上了车,车周大红绣金凤凰的帷幔飘舞着,她在心里默默地给四妹道了个歉,抱着你过去求情效果更好,更能叫皇祖母与父皇看见母妃这么多年的辛苦,一会儿只得让你看见我们这群大人撕扯的丑陋嘴脸了。

    一时到了长乐宫,宫外的日头正毒,淑恭看见常太后身边的卫秀正好出来,忙上去行了个礼:“嬷嬷,祖母醒着么?”

    卫秀那双老而锋利的眼睛在她的身上转了一圈,一看见郗宁就什么都明白了:“公主,娘娘才喝了药,正在睡着。”

    郗宝微微皱眉,旋又展开道:“请嬷嬷引我去宫里守着皇祖母,我做孙女的好久不见祖母了,总得来给皇祖母请安。”实则她是每隔三天就来看望常太后的,时间并不久。

    卫秀也终于正色道:“按理说这话本不该奴婢说,可是太后娘娘如今重病,连身子都起不来,公主忍心打搅娘娘,使她的病情加重吗?”

    淑恭公主恳求道:“一边是祖母,一边是亲娘,我能舍下哪一个呢?只得按着轻重缓急来罢了。祖母病情虽重,如今却一日一日地看着要好起来了;我的母妃却身处在危难之中,或者有性命之虞,我做人家儿女的,不能不来求祖母给母妃一条生路啊!”

    卫秀无奈道:“娘娘的身子实在是不好,公主何必这样逼迫不已呢?凭他天下有多么大,做主的总都是皇爷,娘娘一个深宫太后,能怎样呢?皇爷如今圣断果决,也不是娘娘可以训导的时候了——伤了母子的情分呢。”

    这话才叫个图穷匕见,常太后这些年屡屡为郗法与宫外世家调节关系,然而郗法也越来越觉得母妃与他的政治思想截然不同,他们母子早就不是还能够像当年郗法初登基的时候一样,肆意玩笑、教导的时候了。

    淑恭公主简直要绝望了,人家就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人情给你用,你能怎样呢?她到底年轻些,一时想不出来类似于“祖母今日向父皇给我的母妃说话了,来日我的母妃还会在祖母有难的时候向父皇说话的——母妃如今还有宠爱呢”的利益交换,只得苦求道:“嬷嬷这话也不一定能以代表皇祖母啊?您进去问一问,说不得皇祖母答应帮母妃一回呢?”

    笑话,就是常太后真的答应了卫秀也不能答应。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沾上了就是个心力交瘁,常太后如何受得了?到时候身上有个什么不好,她们做奴婢的还不是要吃挂落?况且就算不看在主子奴婢的指责上,她跟了常太后几十年了,也绝不愿意看着常太后的身体情况再度恶化的。

    卫秀摇一摇头,恭敬却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公主不必问了。”

    淑恭公主终于忍不住大哭道:“那我就在这里跪着,跪到了祖母愿意见我为止!”

    卫秀待要回去,却见淑恭公主真的跪在地上了,还叫郗宁:“四娘也来跪下!”

    卫秀也动了火,这不是典型的绑架吗?你弱你有理啊?当即喝道:“侍卫何在?你们都是死人啊?就这么看着公主跪在大太阳底下?”

    淑恭公主走投无路地哭道:“嬷嬷!嬷嬷帮帮我吧!皇祖母!皇祖母!”

    那帮侍卫却只知道照章办事,生怕惹祸上身,都把淑恭公主与淳恭公主按上了马车,一路围得密不透风地走了。

    卫秀舒了口气,这才回宫服侍常太后喝中午那一顿药。

    常太后却神情淡淡地:“卫秀,你跟着哀家多少年了?”

    卫秀一听这话就知道事发,却直挺挺地跪下,并不求饶:“娘娘,奴婢跟您三十五年了。”

    殿内的侍女太监们早就被遣下去了,室内一片死寂,常太后微微颔首道:“大郎出生那一年你过来我身边的。”

    卫秀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地上虽然铺着厚厚的盘金地毯,她的额头上却立刻就一片红肿:“娘娘,您不能管这事——皇爷如今对您的情分是越来越淡了!”

    常太后厉声道:“那我就可以不顾道义,眼看着他干这种有伤天和的事吗?!”

    卫秀虽然声音很低,却寸步不让:“外人的道义是他们的事,您的安危与处境才是奴婢需要关心的事。皇爷如今越发的独断了,他要贵妃生孩子,不是一定想要一个孩子,而是不愿意有人反驳他,他这是要借着‘怀孕可能会死’这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试探众人的底线呢——这就是那‘指鹿为马’,他在试探人们!皇后娘娘就是忒贤惠了,才叫他疑心皇后娘娘心里不是向着皇爷的,您要是也中了招,那可就有意思了——后宫里最不会害他的两个女人都被疑心了,这才叫个众叛亲离!”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常太后听在心里却痛得不啻于针扎刀割:“我如何不知道这个事?我却无论如何不能看着我的孩子走上了这个歧路的!他如今才三十四五岁,就在这里疑心大郎、疑心真娘,连他亲娘也疑心上了,等到了他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的时候又当如何?我还能看见他寿终正寝么?如今别人说的话分量都不够,还不是只有我这个亲娘能过去点醒他?”

    她终于忍不住也垂泪道:“我难道不想我的儿子与我一辈子母慈子孝?可是谁教我是他的亲娘,是这国.朝的太后!如今外头的相公们大多都是世家出身,乐得看着他走错了路;忠心对他的人说话分量又不够,我不来谁来呢?!”

    卫秀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到底是年纪大了,常太后的脾气没有那么感伤了,很快就发泄完了心中的苦闷,重新喘着气吩咐道:“皇帝这个点儿正在养心殿里批折子罢?给我备辇,我要去看他。”

    卫秀劝道:“娘娘的身子才好了些,如何又自己出去了?叫皇爷来就是了。”

    常太后喘着气道:“我叫他过来?你觉着他有那个心思听我老太婆说话吗?”

    卫秀闭上嘴不吭声了。

    常太后慢慢、慢慢地合上眼,喃喃道:“我总得告诉我的大郎,并不是人人都对他不怀好意的,他不能这么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