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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老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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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为天起床晚,踅进议事厅,悄悄地站到吴王身后,挺得笔直,双眼望向门口,好像他已经在这里守卫多时。

    城里剩下的将领不多,徐础很快处理完早晨的事情,扭头问道:“老乞丐今天又来了?”

    “大都督记性真好,还记得这件事。来了,答案不对,被我撵走,亲眼看他走出这条街,我才回来。”

    徐础有些失望,“想必是个寻常乞丐。”他低头查阅文书,很快抬头,“他回答什么?”

    “大都督说答案是‘周律’,他说‘东阳侯家的周公子’,就一个字相同,岂不是骗子?”

    徐础忙道:“东阳侯家的周公子就是周律,老仆人不习惯直呼其名……”

    “啊?真是大都督的熟人?”

    “快将他找回来……请回来。”

    “是是,我这就去,不知道他走远没有……”唐为天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嘴里嘀咕道:“应该早说清楚,我哪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

    徐础笑着摇头,他的心事不在这里,很快又转到天下形势上,他对收服新降世军比较有把握,虽然此时增加降世军的数量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毕竟利大于弊,至于东边的盛家,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宁抱关的几千人身上,倒也不求郭时风能将盛家拉拢过来,只要能延缓一下就好。

    宁抱关虽然英勇,擅长突袭,但是绝没傻到以卵击石的地步,双方势力过于悬殊,他更可能投降,给盛家人带路。

    徐础权衡形势,信心越来越足,邺城拉拢群雄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此次围攻之后,估计再无反扑之力。

    徐础忍不住冷笑一声,他愿想与邺城议和,现在看来想得太简单了,欢颜郡主是名劲敌,而他也绝不会轻易认输。

    唐为天跑进来,“老叫化带来了,好在我跑得快。”

    “人呢?”徐础看向唐为天身后,没见到人影。

    “我跑得快,回来通知一声,他还在后面呢。”唐为天吐出一口气,突然转身往外跑,原来他真的只是通知一声,还要回去给老乞丐带路。

    徐础来不及叫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唐为天跑出去。

    这回等得稍久一些,徐础命卫兵端来一些酒肉,刚刚摆好,唐为天第二次回来,身后跟着一人。

    那人穿得破破烂烂,进门就跪地磕头,一会叫“公子”,一会叫“老爷”。

    唐为天在旁边道:“这是吴王,不是公子,也不是老爷,你要么学我,称大都督,要么学吴人,称执政,要么跟别人一样,称吴王。”

    徐础看不清此人的模样,开口道:“你真是我家中老仆?走过来让我瞧一眼。”

    老乞丐只顾磕头,唐为天将他硬拽起来,推前几步,向吴王道:“是他吗?不是的话我立刻扔出去。”

    “不管是不是,先让他吃些东西。”徐础还是没认出来,老乞丐脸上本来就脏,这时鼻涕一把、泪一把,更是糊得失去本来面目。

    老乞丐既要认主,看见食物又觉得饿,矛盾一会,还是肚皮占上风,抓肉就吃,连吃几大块之后,才喝一杯酒。

    唐为天看得直咽口水,懊恼地说:“早知道有肉,就不喝那么多粥了。”

    老乞丐虽饿,胃口却一般,吃了半盘肉,有点吃不动了,犹豫片刻,将盘子递给带路人,“小哥若是还能吃下去……”

    “能。”唐为天接过盘子,看一眼吴王,风卷残云地吃起来,一口肉、一口酒,好像早餐一点食物也没吃过。

    徐础已经认出来,那真是自己家中的老仆,“你过来坐。”

    老仆在衣服上擦擦手上的油,垂手道:“在吴王面前,哪有我坐的地方?能得吴王召见,又得赐酒肉,已是感恩不尽,不敢再有奢求。”

    “今日非比寻常,劫后重逢,你过来坐吧,无妨。”徐础还是想不起老仆的姓名,隐约觉得他好像就没透露过。

    老仆斜坐在凳子上,局促不安。

    “你怎会沦落至此?”徐础问。

    “自从公子……自从吴王走后,我就被撵出家门,大府又不肯收留,无处可去,只得上街讨饭吃,怎么也没想到,还有再见到小主人的一天。”老仆说着又哭起来。

    正好有人进厅回事,徐础命唐为天带老仆下去,洗漱干净,换身新衣,待会再见。

    孟津方向还没有消息,南下的薛金摇则已经望见荆州军,正如谭无谓所料,荆州军选择险地扎营,无意逃去,也无意进攻,显然有所期待。

    薛金摇也驻军扎营,正在观察地势,初定明日一早发起进攻,徐础回一声“知道了”,没向信使多做交待。

    忙完上午的事务,徐础去书房见老仆。

    老仆恢复了六七分从前的模样,只是脸上的冻疮与伤痕一时半会消失不了。

    老仆这回怎么也不肯坐,站在门口,感慨道:“吴王还是这么爱看书,瞧这满屋子的书籍,比从前还多。”

    “摆设而已,都没看过。”徐础突然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以后你还留在我身边吧,至少不会冻着、饿着。”

    “能服侍吴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流落街头的时候,每次做梦,我都梦见后巷的小院,我还在给吴王扫院、送饭。”

    徐础从前在楼家地位不高,老仆在他面前说话比较冲,极少像现在这样卑躬屈膝,徐础有几分不适应。

    “嗯,以后你不用做累活儿,若是有空……就擦擦桌子吧。”徐础怕老仆不自在,给他安排一个活儿。

    “桌上若有一粒灰尘,吴王撵我……别给我饭吃。”

    “你先下去吧,让唐为天给你找个住处。”

    “是是,能见到小主人,真是太好了,也不知道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老仆点头哈腰地后退。

    “稍等。”徐础叫住老仆,想了一会,问道:“你一直在街上生活?”

    “刚开始暂住在几个老朋友家里,时间久了,人家摆脸色,我一气之下就走了,以为能很快找份活儿,可是都嫌我老,唉,现在才知道无儿无女的凄惨……”老仆又要抹泪。

    “从我进城以来,街上如何?”

    “老百姓吗?可高兴啦,都说吴王的好话,说吴王是千载难逢的明君,吴王一来,东都总算得救……”

    徐础怀念那个说话挺冲、总是“督促”自己结交权势人家的老仆,不由得轻叹一声。

    “我说错什么了?”老仆急忙闭嘴。

    “没有,我只是……希望听到真话、实话,这些天来,我走到哪里都有卫兵跟随,进城越久,越不了解东都的变化。”

    老仆发了一会呆,渐渐地找回一丝从前的感觉,眼前的人虽是吴王,样貌、神情与从前的十七公子似乎没有太大不同——或许有,但是老仆说不出来,于是壮胆道:“吴王要听实话?”

    “嗯。”

    “那我就……吴王若是不爱听,随时叫停,我跟外面的老百姓不一样,对吴王可是一丝埋怨也没有。”

    老仆在军营门盘桓多日未得召见,心中颇有怨望,可是吃饱喝足,又换一身新人,顿时云开雾散,眼里只见到吴王的好。

    “你说,该叫停的时候我会叫停。”

    老仆咳了两声给自己壮胆,“说实话,百姓……还是挺满意的,贪官污吏全跑光啦,义军从不骚扰百姓,吴王又让寺庙施粥。要说不满,是有一点,生意没法做了,买卖不方便,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奸商着急,百姓不急。”

    “寺庙早已无粥可施,义军是否骚扰百姓,我心里清楚。你不愿对我说实话,那就算了,下去休息吧,你想必也累了。”

    老仆如同走失的雏鸟重新回到父母身边,诚惶诚恐,一见吴王似有不悦之意,马上道:“我说实话,那个……再这样下去,城里的百姓怕是要活不下去。”

    “这么严重?”

    老仆犹豫着该说到什么地步,见吴王未怒,心一横,上前道:“吴王的将士没在全城大开杀戒,算是不错了,可城里的粮食几乎都被义军夺走,百姓家里藏有余粮的,多坚持几天,余粮太少的人家,早就没得吃,跟我一样四处乞讨,可是上哪要去啊?大冬天,地里连根嫩草都没有。鸡鸭鹅狗……能杀的全杀了,再接下来,就只能吃人了,听说南城真有尸体不翼而飞,还有小孩子突然失踪……”

    “停下。”

    老仆立刻闭嘴,片刻后小心地说:“都是传言,我是没见着吃人的事,城里粮食虽然不多,大家勒紧腰带,还能过下去,等开春就好,没剩几天。”

    “开春?”

    “对啊,至少能出城挖些野菜,南方的贡粮也该运来了吧。”皇帝都跑了,老仆还以为能够一切照旧。

    “东都还有最后一战,此战过后,东都就不会缺粮了。”

    “嗯嗯,最后一战。要说这些人真是傻,败给吴王这么次,还是不肯认输,弄得城里城外都没好日子过。唉,大家若是都能想明白,早点投靠吴王,该有多好?就不至于像兰夫人那样……”老仆又闭上嘴。

    “没事,关于兰夫人,你听说过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人觉得吴王连自家人都能杀,不会太在意城里百姓的生死。可我不这么想,以后再见到那些乱嚼舌头的人,我当面啐回去,吴王是个念旧的人,连我这样的老废物都肯收留,这就是明证。兰夫人的死与吴王无关,杀她的人畏罪自杀,也是明证。”

    老仆虽然流落街头,对大将军府的事情还是比较关心。

    徐础却不觉得那些话是“乱嚼舌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茫然回望,记不起自己偏离初心已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