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金银错 > 第63章 错恨杨花

第63章 错恨杨花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个国家有战事,到底会牵连好些方面。以前不论别处怎么饥荒,京城百姓还是很悠闲的。早上起来喝豆汁儿,吃焦圈,然后架着鸟笼在护城河边上遛弯儿。见了熟人招呼一声“吃了吗您呐”,清晨的太阳光照在肩上,周身都透着舒爽。

    现在是不成了,感觉到重压,外头卖呆闲逛的人少了,个个脸上晕染着紧张。“您知道吗,南边儿王蛮子打过来啦。贵州军都是拿牛羊肉喂出来的,壮得像小山一样。等过了德安府,可真往京里来了,王蛮子要当皇上,让咱们道爷给他让座儿呐!”——皇帝在老百姓的嘴里是个道爷,在贵州军的心里也是这模样。不过道爷还是很有忧患意识的,他表示婉婉应该住进宫里来,外头兵荒马乱,万一长公主府出点什么事儿,那可不得了。

    婉婉这回没听他的,其实他怕的是南苑趁乱把她接回去,更怕良时和王鼎合起伙来反他。她对他的这点心思感到莫名,世子已经没了,他依旧拿她来威胁良时吗?就算良时起异心,他又能拿她怎么样?难道杀她祭旗不成?

    仙丹吃得太多,真的把人吃傻了。

    她还是会进宫,会去看锦书。帝姬白白净净的,非常漂亮的小娃娃。她把她抱在怀里轻摇,她吐着泡泡对她笑,孩子的眼睛纯净得如同一泓碧水,不掺任何杂质,和她对上视线,能涤荡心里的尘埃。

    她低头亲亲她,奶娃儿,有点腥,但是不妨碍她的可爱。可惜皇后不喜欢她,从谁肚子里出来不是她能选择的,不过除了母爱上的一点缺憾,她的尊贵还是与生俱来的。

    皇后也很关心战事,毕竟和自身有密切的关系。她经常传皇帝跟前的平川来问话,王鼎大军到了哪里,都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皇上痴迷炼丹,外头都乱了套了……听说楚王也归顺镇安王了,他可是一字王啊,冠着慕容的姓,却要造慕容氏的反,真是狗不吃的混账玩意儿!”

    楚王是孝宗皇帝的亲兄弟,是婉婉的亲叔叔。当初怀宁灾民都是他聚拢起来,驱赶至南苑辖内的。他的所作所为早让她看出缺乏担当,形势一变就趁风倒,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她怀里抱着孩子,心里都是良时的安危。楚王离得那么近,又对他成见颇深,不知会不会鼓动王鼎进军南苑。她那时一直怕他手上屯兵,会生出别的心思来,现在却只恨他人手不够多,如果有足够的兵马自保,也就不会让她这么担心了。

    皇后见她恍恍惚惚的,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走,拉她在南炕上坐下。

    “殿下惦念南苑王吗?”

    婉婉点了点头,“如今局势,他在风口浪尖上,怎么能不让我忧心。”

    有些话皇后想说,但是斟酌了再三,还是咽了回去。

    她曾经是音楼的婢女,随她下江南,一同经历过生死考验。南苑王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骨子里并不简单,甚至为达目的,称得上不择手段。他想谋天下,这事除了肖铎和音楼,她和曹春盎也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两个人都不在了,曹春盎在升做秉笔的第二天死在了宫外,知道内情的只剩她一个。她虽当了皇后,但不敢轻举妄动,一来曹春盎是前车之鉴,二来她的儿子至今下落不明,万一哪里疏忽了,只怕追悔莫及。

    这个秘密,可能要永远埋在心里了。这回造反的是镇安王,固然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南苑王,她也还是得守口如瓶。知情不报是什么罪过?足够皇帝废了她,立音阁为后了。

    她拍了拍长公主的手,“我在金陵时,也曾经见过南苑王,他是聪明人,自然有他自保的手段。你远在京城,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必杞人忧天,急坏了自……”

    话没说完,宫门传来了击节声。往外一看,皇帝从中路上匆匆而来。殿里的人忙迎出去,皇后和婉婉欠身行礼,结果皇帝重重哼了声,是冲着婉婉的。

    婉婉心头一跳,略怔了下回身跟进去,追着问皇帝:“哥哥怎么同我置起气来了?我哪里不好,还请哥哥明示。”

    皇帝回头,气咻咻望着她,“问问你那好丈夫,他居然和王鼎同流合污,谋划起朕的江山来!朕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做的,没想到他果真倒戈了。如今看来,是朕太失败了,自己的叔叔和妹夫都帮着外人来算计朕,可见天底下最叫人信不及的就是自己人!”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把她浇了个透心凉。良时归顺王鼎了,他这么桀骜的人,最后也不得不妥协吗?可是奇怪,她居然一点都不怨他,她知道他是被迫,加上之前那样一连串的打击,对朝廷心灰意冷后,他便走投无路了。如果开始不那么逼他,他何至于会这样?皇帝出了事只会怨天尤人,却从来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怒不可遏,把火气全撒在了她头上,“亏你一心惦记他,现在看明白了吗,他果真狼子野心,图谋大邺天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婉婉心里纠结,各种滋味都搅合在了一起,“皇上怪我,我又去怪谁?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他的所思所想,我是全然不知。”

    皇帝噎了下,发现确实没有道理怨怪她。如果她丈夫谋反她知情,那还有一说,可事实是她被强行留在京城,早就和他断了联系,天底下任何人都能责怪她,唯独自己不能。

    皇帝抚了抚发烫的脑门,深深长出一口气,“是朕慌了神,居然糊涂得找你撒气儿,你别往心里去。朕就是难过,为什么朕这么不得人心,自己人都要来反朕……”

    他就是典型的我可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自己做过什么都不算事儿,别人生来应该对他忠心耿耿,哪怕被他折磨死,也不该有二心。

    婉婉垂手道:“哥哥想想对策吧,贵州军共二十万人,要论兵力,不是朝廷的对手。怕只怕咱们的大军供给不足,待这次的事平息之后,请皇上好好执政,储备军需。”

    皇帝撑着额头叹息:“二十万人,的确不是什么大数目,这小股力量使点儿劲一摁,八成就摁下去了。”说着抬眼看她,“不过宇文良时一旦兵败,朕可就不念旧情了。你要做好准备,朕可能会成为大邺第一个杀驸马的皇帝。”

    婉婉站在那里,心也空了,脑子也空了。让她怎么作答?一头是亲哥哥,一头是丈夫,她不愿意慕容的江山被毁,也不愿意良时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

    她失魂落魄从宫里出来,回到长公主府,发现锦衣卫又多了好些,几乎铁桶一样把府邸围起来。

    她问金石:“把你手底下的人都调过来了?”

    金石说是,“皇上的吩咐,臣不敢有违。”

    她嘲弄地一笑,“如果南苑王真的打定主意,就说明他已经放下夫妻情分了。看住我也没用,人家心里未必有我了。”

    她说完,缓步进了银安殿。八月日光灼灼,桂花开了满园,长公主府里安静祥和,和外面的兵荒马乱毫不相干。

    话虽这样说,其实婉婉还是很伤心,今天不知明天事,太长时间没有和他联系,即便有书信,也必然被皇帝扣了。她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夫妻间断了音讯,人心是会变的。走到今天这步,不能说是他的错……多可悲,她发现连怨恨都找不到方向。

    她和余栖遐下棋,两个人棋逢敌手,杀起来天昏地暗。但是稍有疏忽就被他团团围住,她坐困愁城,和眼下的情况差不多。手里掂着棋子,突然间冒出来一句话:“不如逃吧!”

    余栖遐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殿下欲往何处?”

    是啊,无处可去了。原本南苑的家,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立足之地。大邺的好多公主婚姻都不完满,原来自己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不停有前方的消息传来,今天到了汝宁府,明天又到了开封,众说纷纭,弄得城里哀鸿一片。会不会打进京来?会不会改朝换代?老百姓是极易受到鼓动的,有人到处散播流言,把南苑王叛变的罪过归咎于她,长公主府成了京城百姓的战场。上千人到她府门前堵人,骂她对不起祖宗基业,骂她是大邺的罪人。婉婉已经出不了门了,隔墙听着漫天的叫骂,呆呆坐着,像木头桩子一样。

    总得有个触手可及的人来承受谩骂和痛苦,她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可是她何错之有呢,从出降到现在,她一直活于他人之手,为什么国泰民安时没有人来感激她,一旦发生变故,她就是千古罪人?

    她坐在院子里,委屈到了极致,流不出眼泪。千夫所指,是她的哥哥和丈夫转嫁她的,她连叫屈都不能够。

    “合德长公主撺掇她男人谋反,当够了公主,人家想当皇后啦。”

    “自个儿缩在王八壳里,叫咱们的儿子出去拼命……”

    “不要脸,上炕男人下炕鞋,八大胡同的粉头都比她强!”

    婉婉手里攥着良时的汗巾,一哆嗦落在地上,浑身颤抖,连拾都拾不起来。

    铜环劝她进去,“何必听那些糊涂虫的浑话,他们专挑软柿子捏,有本事上西海子找皇上去,在咱们府门前耍什么威风!您放心,千户已经打发人通知东厂了,那头一来人,管叫他们个个脱层皮。”

    婉婉两手捧住了脸,“早知如此,我死了倒干净了。”

    铜环不许她这么说,和小酉两个硬把她拖回了屋子里。关上门,外面的喧嚣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及到傍晚人都没了,据说是被番子打散了。

    她现在的处境,真是前所未有的尴尬,其实不单老百姓,内阁的人也是这么看待她。当初她和谢道直、杨昀的对峙,到现在成了笑话,就连她因此滑了胎也是活该,是她不修来世的报应。

    这样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天天像在火上烤。她和小酉说,好像油碗要干,小酉只是嗔她:“您才多大年纪,说话儿就干了?咱们都知道您不容易,您活着不是为别人,是为您自己。”

    她就这么水深火热着熬了两个月,忽然有一天余栖遐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说王鼎及手下战将俱被诛杀了,贵州军由南苑王全权接手,如今安顿在安东卫。南苑王亲自押送楚王和长沙王入京,不日就要抵达了。

    她手里捧着杯盏,咣地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这么说……他没有谋反?”她站起身,扣住了余栖遐的腕子,“我就知道……他不会那样做的……”

    余栖遐连连点头,“王爷不过是假意投诚,九江一战中调转枪头,和关宁铁骑联手,将王鼎等人一网打尽。王爷是平叛的大功臣,这下子皇上总该对王爷放心了,殿下就要苦尽甘来了。”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仿佛乌云密布中窥得一丝天光,这样的大起大落,让她喜极而泣。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在屋子里团团转,慌忙吩咐余栖遐,“你打发人,到城外候着,看王爷什么时候抵京。”

    余栖遐领命去了,她又跑到妆台前照镜子,乍一看,自己吓了一跳。

    “我怎么成了这模样?”她摸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面色惨淡,因为瘦弱,眼睛变得愈发大了。她慢慢笑起来,“大眼儿贼1似的。”

    以前的她,长了一张团团似明月的脸,不管身子多纤细,脸颊总是饱满的。她爱漂亮,常为这孩子一样的面孔感到苦恼,那时候有小脾气,但是简单快乐。如今人长大了,经历了很多别人无法想像的煎熬,明月再也没有了,愁云倒是常相伴。

    铜环说没关系,“擦上粉,抹上胭脂,殿下比仕女图上的美人美百倍。”

    于是开始精心打扮,挑漂亮的衣裳,把头发都绾起来。番子回府通传,说南苑王一行到了通州地界了,她紧张得小腿肚直打颤。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他远在千里之外,她天天想念他,可是当他越来越近,她却越来越紧张了。

    她在屋子里徘徊,“我怎么不敢见他了……铜环,我怕他变了心,对我不像以前那样了。”

    铜环说:“殿下怎么胡思乱想呢,王爷和您多深的感情啊,两年多不见就忘了吗?他为了接您回去,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这都是假的吗?要不是瞧着您,他为什么要杀王鼎?凭王鼎的兵力和南苑的财力,耗上三五年,皇上未必耗得过他们。”

    她还是犹豫,“那我就在府里等着他吧,他要是想见我,自然会来的。”

    铜环无奈:“他是押解楚王进京的,这回有公务,得先入朝拜见皇上,然后才能上府里来。您算算,这么一耽搁,耽搁了多少时候啊!”

    婉婉说对,“皇上御门听政,我在归极门上等着他……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

    一个人为感情卑微,姿态放得低点儿,并不可耻。